英国左翼卷土重来:新世纪的工党内战
http://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3/1885339
(*编按:在上一篇“为什么左派选不赢?桑德斯退场,美国左翼一场梦”,我们看到桑
德斯角逐民主党内总统大选提名,在美国掀起了一股左翼复兴的希望;而在大西洋另一头
的英国,面对党内右倾的布莱尔派系的逼宫夹击,党魁柯宾要如何“逆转左”?)
英国政治在六月底脱欧公投之后出现大地震。保守党籍前首相卡麦隆(David Cameron)
与英国独立党(UKIP)党魁法拉吉(Nigel Farage)在公投结果出炉后相继宣布辞职;在
野党工党党魁柯宾(Jeremy Corbyn)也因为被指控“宣传留欧不力”,遭到党内“留欧
派”的直接挑战,高达172位议员在六月底对柯宾投下了不信任票,仅只有40名议员支持
柯宾续任,短短三天内共计超过50位影子内阁成员辞去职位。
即便如此,柯宾立场强硬,坚决不下台。确实,我们很难想像,去年9月才当选党魁的柯
宾,在几个月内就碰到逼宫的困境;今年9月21日柯宾要将再次角逐党魁之位。在候选人
伊歌尔(Angela Eagle)宣布退选之后,目前柯宾仅剩一位挑战者——欧文‧史密斯(
Owen Smith)——他是前BBC导播,于2010年甫当选下院议员的资浅议员。
为何工党会在短短的一年内进行两次党魁改选?为何柯宾当选党魁未及一年,迅速地成为
工党高达八成下院议员、全数20名欧洲议会议员,以及越来越多的地方议会议员公开挞伐
、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谁是柯宾?
虽说柯宾自1983年起便一直在位于大伦敦地区的北伊斯灵顿(Islington North)当选国
会议员,但由于其鲜明的社会主义信念及形象,使之在1992年工党确定“右转”、成为人
称的“新工党”之后,直到2015年,一直是不为外国人所知的后座议员(backbencher)
。
工党在2015年大选中惨败,保守党续任执政党,时任工党党魁艾德‧米利班(Ed
Miliband)辞职下台。之后,在青年社会主义/工会/反战运动的支援下,同时更受惠于米
利班任内修改的党魁投票办法,柯宾以极悬殊的票数击败其余三位竞争者,担任英国工党
党魁。
其实米利班在担任党魁(2010年-2015年)时,已有意与过去右倾化相当严重的“新工党
”相区隔,可以说更往左倾了一些了,也因此工党能够在包括大伦敦市在内的都会地区有
所斩获。此外,英国在这段期间亦出现台湾熟悉的“公民运动”,像是“对抗紧缩方案的
人民议会”(People’s Assembly Against Austerity)、“停战”(Stop the War)、
“工会运动者与社会主义者联盟”(Trade Unionist and Socialist Coalition)等公民
运动团体,以及工会运动。
这些公民团体都具有鲜明的左翼色彩,他们原先并不在工党的组织内部,甚至并非工党党
员,但这些试图走出“新工党”右倾阴影下的英国青年,结合工党选民甚至在一片不可能
声中选出了柯宾——这位据说在工党执政时期,对自己党的政府投下的反对票数,与当年
还是在野党议员的卡麦隆一样多的后座议员。
柯宾被选为工党党魁不能说不是一个大惊奇。毕竟,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
反战人士,除了主张废除英国的核武,更主张与被西方国家孤立的伊朗和解、反省英国过
去在中东地区的帝国主义政策。总之,柯宾与1992年之后由时任党魁约翰‧史密斯(
John Smith)所发展,并由工党籍前首相布莱尔(Tony Blair)与戈登‧布朗(Gordon
Brown)所继承的“第三条路”(俗称“新工党”)总是观念格格不入;如同政治评论人
麦克金斯翠(Leo McKinstry)所言:
柯宾的政治与工党的传统相抵触。
随着选情逼近,前首相布莱尔直言:
如果柯宾担任党魁,工党在下次大选失利,将不会是类似1983与2015年的失败而已。工党
会大输,甚至灭绝。
但是,尽管不被布莱尔派(Blairite)的人看好,柯宾与在大西洋另一岸的桑德斯(
Bernie Sanders),颇有雷同之处相当类似的是——他们都是青年选民期待象征“新政治
”的人物——这意味着代部分民众已经厌恶了“不像民主党的民主党”或是“不像工党的
工党”,渴望找回(民主)社会主义。
▎布莱尔派:从空袭叙利亚到后脱欧时代的大逼宫
说柯宾是温和的社会主义者其实是区别于更为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不妨先看看这位温和社
会主义者提出的个别政策方向。
在经济与社会政策上,柯宾主张铁路、邮政再国有化、提高富人税率、私地主的地租需受
到限制、废除大学学费等等;在外交政策上,他主张英国退出北约、废除在英国境内的核
武设施、削减英国的国防预算以及促成爱尔兰的统一(将当前英国统治的北爱尔兰地区交
还给爱尔兰)。
坦白说,退出北约与反核武这两点比较能够显示出柯宾和平反战的终极关怀,但这其实又
与过去反法西斯战争的左翼传统有所背离,简言之,左翼看待战争这件事并非那么直观—
—不只是就是要和平,而是要区别正义与不正义,以及是否有助于解决阶级压迫的战争。
另一方面,国有化与提高富人税率充其量比较具有过去二战后福利国家的色彩。就笔者角
度观察,说柯宾是基进左派,实在过于沈重,他比较像是二战后社会民主党在21世纪第二
个十年的“重现”。
柯宾这套具有传统社会民主主义意涵的政策方针,早已经被布莱尔发扬的“新中间路线”
所离弃。
柯宾担任反对党党魁后,反对卡麦隆空袭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其立场导致工党分裂—
—西拉利‧宾恩(Hilary Benn),工党已故老铁杆左派议员东尼‧宾恩(Tony Benn)之
子,在2015年底为时任影子内阁外交部长,于12月初国会辩论时公开支持空袭叙利亚的政
策——宾恩的发言挑动了工党敏感的神经,不仅是因为其发言屡屡获得执政的保守党籍议
员表示“Aye”(赞成),甚至在发言结束后罕见地得到来自敌对阵营的掌声。
当时的工党可能有近70票、近1/3的下院议议员支持空袭叙利亚,这摆明是与反战的柯宾
唱反调。而6月底英国脱欧公投后,脱欧派取得胜利,又给予布莱尔派倾巢而出攻击柯宾
的借口。
坦白说,公投结果确实摔碎了诸多评论者与民调专家的眼镜。从投票结果来看,脱欧派在
英格兰地区大胜,尤其在英格兰中北部地区脱欧派狂胜留欧派,但这些地区过去却都是工
党主要的根据地;相较于脱欧、留欧呈现对等均势之姿的保守党,工党约有九成左右的国
会议员属于留欧派,但脱欧的呼声却在工党选区最为响亮。
即使在柯宾以前的选区北伊斯灵顿,留欧派的票数约是脱欧派的三倍,总还是要有人负责
脱欧的结果。
布莱尔派率先将矛头指向柯宾,认为他表态不够明确,且宣传时间拖延到4月中才开始进
行,而早在2月底保守党政府就已定案了脱欧公投时程表。柯宾因此被抨击不愿与保守党
内的留欧派共同合作支持留欧。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如同本文前言所述——布莱尔派的大逼宫。
▎工会领导与工会会员:双头马车
六月底工党前座议员(frontbencher)发动对柯宾的不信任投票之后,英国总工会(GMB
)与英国公共服务部门工会(Unison)工会领导阶层迅速表示支持柯宾。
GMB工会主席提姆‧洛许(Tim Roache)就表示在脱欧公投之后,工党尤其需要一个强健
且团结的领导班子,如果工党因此分裂,吾人将在这个世代看到最右翼的政府。柯宾最重
要的工会支持者——Unison,虽然也在第一时间表示支持柯宾在工党的领导权,但一周后
,Unison降低对柯宾的支持度,Unison表示柯宾必须表现得像是一个称职的、能够立刻成
立新政府的反对党。
然而,相较于工会干部的力挺,工会会员对柯宾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
英国民调公司YouGov在今年七月初针对英国六大工会系统的会员进行对柯宾的民调发现注
1,即便是工会会员,也不大认同柯宾。GMB、Unison、联合工会(Unite)与通讯工人工
会(CWU)认为柯宾担任工党党魁“表现糟糕”的比率都超过六成;商店雇员工会(USDAW
)对柯宾的不满意度较低,但也达到接近六成的58%。当被问到若柯宾续任党魁能否赢得
下次大选,五大工会系统会员认为不会赢的比率都高达七成。
工会干部与工会会员眼中的柯宾,只能说是双头马车,各走各的路。
▎三英镑选党魁!
柯宾的权力基础来自于“三英镑选党魁者”的制度设计,这给予包括工人阶级在内更多的
社会力量,进入党魁产生的机制。
“三英镑选党魁”是米利班任内进行的制度创新。在过去,只有工党正式党员,以及加盟
工党的工会、费边社等社会团体拥有投票权。但“三英镑选党魁”开启了设计登记投票者
(registered voter)的制度,其主要目的与功能,是为扩大工党的社会支持基础。现在
,一般民众不需要具有以上两个团体成员的身份,只要在初选前指定的时间内去各地方党
部缴交三英镑登记,即可以“登记投票者”的身份取得下次党魁的选举权。
2015年5月工党大选失败,在柯宾表态出马参选后,支持柯宾的青年左翼们充分地利用“
三英镑选党魁”的机制,工党迅速累积了65,000名新进党员,将柯宾这个获得最少下院议
员支持的后座议员推上党魁之位。这可说是发起反紧缩、反战、反资本主义等新政治运动
的青年左翼基进力量,其力挺下的结果。在柯宾顺利当选党魁后,这些基进力量转成为“
力量运动”(Momentum)这个组织。
但这次9月21日党魁投票又有了新规定——非党员在缴交25英镑(约新台币1,076元)就能
以“登记支持者”(registered supporters)身份参与投票。(上次选党魁的三英镑登
记者依旧能参与此次投票!)七月份为期两天的登记期间 (7月19日-20日),共有
183,541位新的“登记支持者”申请成为工党党魁的选举人,这数字几乎是上次“3英镑选
党魁”三倍的量。
▎“身份政治”是关键
如无太多意外,柯宾在9月底之后仍会是工党党魁。然而,部分布莱尔派、亲欧盟保守党
人以及自由民主党(Liberal Democratic Party)已经酝酿成立新政党。如果工党在9月
后分裂,在未来的大选中我们有相当的可能性,会看到由柯宾派的工党候选人与加入新政
党的布莱尔派彼此间在各选区的厮杀;而当前英国政治里,至少有几条社会分歧线会成为
主导的斗争标的:
其一是民族主义。工党过去很大的票仓是在苏格兰以及英格兰北部。但近些年来苏格兰独
立运动渐成气候。苏格兰民族独立党(SNP)不仅在当前的苏格兰议会,拥有接近半数的
多数席次,同时也将工党挤压第三大党的位置。工党与SNP除了国族主义信仰有别以外,
两者在亲欧盟、中间偏左等议题上简直是孪生子,SNP在苏格兰地区可直接取代工党。
其二是社会阶级问题。英国左右派斗争因为全球经济危机,以及英国保守党政府与工党布
莱尔派皆主张紧缩国家预算而形激烈,这与过去廿年间布莱尔派刻意压制工会团体的状态
不一样,柯宾的出现正象征著左派卷土重来的趋势。
由于左派历史本身就是内部派阀相互倾轧的历史,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柯宾能否制衡布莱
尔派,而是工党在9月后可能出线的分裂危机,无疑会严重打击左派在英国政治的发展。
在民意不看好的情况下,年轻左翼的“力量运动”能够支撑著柯宾走多远?
英国柯宾跟美国桑德斯,这两位首次在全国政治展现光芒的资深左派,所面对的都是一群
向右靠拢的党内菁英。要如何把这一条路继续走下去,是当前最困难的事。
桑德斯面对的难题是他缺乏一个政党,一个可以把全美热心支持者装起来的容器,这使他
只能在人生的余晖中展现慧星般的光芒,成为被回忆的对象。柯宾则相对较为幸运,他握
有工党这个党机器,但党内的布莱尔派成员已经造反,工党反而可能面临百年历史中最大
的分裂危机。
左派必须重视“身份政治”的重要性,柯宾派必须建构新时代的国族身份论述,才得以使
夹杂在苏格兰与英格兰民族主义中的左翼政治脱困,重新在四分五裂的大不列颠,找到凝
聚共识、生存发展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