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news.sina.com.tw/article/20140820/13158894.html
以色列女社会学家谈巴以冲突:恐惧不能为暴力正名
采访对象·伊鲁兹
艾娃·伊鲁兹(EvaIllouz),现年53岁,出生于摩洛哥,在法国长大。她是耶路撒冷
希伯来大学的社会学教授,研究情感、经济与社会的关系。伊鲁兹经常撰写文章,探讨巴
以冲突的本质以及冲突对以色列社会的影响。
8月18日,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同意将加沙地带临时停火再延长24小时以便继续和谈。
在过去两周,以巴双方达成数次临时停火协议。
自以色列7月8日发起“护刃行动”以来,已造成上千人死亡。本轮的加沙冲突,是自
2007年哈马斯控制加沙后,巴以冲突最激烈和伤亡最惨重的一次。以色列社会学家艾娃·
伊鲁兹是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她多年来致力于研究以色列社会和政治问题
以及巴以冲突。伊鲁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以色列被恐惧紧紧攫住,真正的危险来自内
部。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此次加沙冲突中,伤亡的很多是平民及儿童。以色
列7月30日袭击位于加沙的联合国学校,此举招致欧美政府的谴责。尽管如此,以色列的
“护刃行动”还是得到了国内民众的广泛支持。为什么?
伊鲁兹:以色列将巴勒斯坦人视为敌人。在敌人面前,一般人的本能是团结起来,共
同面对恐惧,这时你不会考虑到对方的脆弱。以色列有一种分裂的自我意识:它自身的实
力在不断增强,却一直认为自己很虚弱、受威胁。为何以色列会将巴勒斯坦人视为潜在或
真正的恐怖分子?理由有二:一是哈马斯奉行极端的伊斯兰和反犹意识形态,二是以色列
存在激进的反阿拉伯种族主义。你很难对威胁你的民族产生同情。
南都:怎么评价以色列作为一个国家强烈的军事色彩?
伊鲁兹:以色列是军事化和民主化结合的一个国家。举个例子,军队通过一系列殖民
工具控制了巴勒斯坦人,例如检查站,军事法庭(跟以色列国内的司法系统不一样),随意
发放的工作许可证(巴勒斯坦人可凭借工作许可证穿过边境到以色列工作),拆除住宅以及
经济制裁。我们是一个军事化社会,因为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名成员在军队,要么是父亲
或儿子,要么是兄弟。军队在政治决策和公共范畴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事实上,我
认为“安全”是引导以色列社会和政治的一个重要概念。但以色列同时也是一个民主国家
,我们有选举权。
右翼逐渐成为以政坛主流
南都:不管怎么样,很多人还是会说,以色列这次做得有点过了。
伊鲁兹:在我看来,以色列人已经失去了所谓的“人道主义感知力”,即识别敌对方
苦难的能力。在以色列人看来,巴勒斯坦人变成了真正的敌人,有种“他们在那头”“我
们在这头”的感觉。
南都:你能否解释一下这种变化?
伊鲁兹:过去,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混居在一起。他们一起当建筑工人,是廉价劳
动力。后来,隔离墙建了起来。这堵墙阻碍了巴勒斯坦人的活动自由。之后以色列大量减
少了发放给巴勒斯坦人的工作许可证。几年后,巴勒斯坦人从以色列社会消失了。
巴勒斯坦第二次“起义”则是这种变化的催化剂。第二次“起义”发生在2000年,时
任以色列反对党利库德集团领导人沙龙强行登上位于耶路撒冷老城的“圣殿山”(伊斯兰
称“尊贵禁地”),从而重新引发了巴勒斯坦人的反对,与以色列发生了旷日持久的暴力
冲突。
此外,以色列领导层也发生了变化。右翼政党日益增强了对权力的控制。以前极右翼
势力被边缘化,现在它逐渐成为政坛的主流。极右翼政客在议会拥有一定议席,他们控制
著国家财政预算。许多以色列人并不理解右翼势力的激进本质,它(右翼)成功地将自己伪
装成了“爱国主义”或“犹太主义”。
南都:现在巴勒斯坦对以色列的袭击比以前少了很多,为何右翼还是主导了以色列的
政权?
伊鲁兹:领土问题跟以色列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定居点其实是具有意识形态的。定居
点不断在扩建,并进入了以色列的主流政治生活。以色列为推动经济发展一贯支持定居点
计划,投入大量资助款、金融设施并向犹太人免除税务。当局还鼓励实业家和公司将工厂
和商店搬迁至定居点,在这些土地上施行农业投资、分配和改良。有相当一部分以色列人
从来没见过一个世俗的人,他们从小接受宗教教育。一些犹太教极端正统派还具有民族主
义的特征。
在以色列,我们面对的现实是,必须在自由主义和犹太主义之中做出选择。如果选择
犹太主义,我们将被谴责为斯巴达(斯巴达是古代希腊城邦之一,以其严酷纪律、独裁统
治和军国主义而闻名)。
然而,散居在外的犹太人在以色列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很多犹太人持极右翼观点
,他们给以色列的报纸、智库和宗教组织捐赠资金。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右翼势力都
更成体系,也更具有动员力。
南都:散居在外的犹太人和以色列的犹太人观点一致吗?
伊鲁兹:散居在外的犹太人被大屠杀的记忆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们大多数生活在民
主国家。他们有时会受到反犹太主义的攻击,因此觉得迫切需要增强犹太身份的认同感。
他们并不明白以色列人的悲痛,要知道,黑暗力量不断在侵蚀著以色列的民主。如今,散
居在外的犹太人和以色列的犹太人利益不再一致。
恐惧不能为暴力行动正名
南都:从你的描述来看,以色列是一个充满恐惧和焦虑的国家?
伊鲁兹:恐惧早就在以色列根深蒂固。对大屠杀的恐惧,对反犹太主义的恐惧,对伊
斯兰的恐惧,对欧洲人的恐惧,对恐怖主义的恐惧,对种族灭绝的恐惧。你随便说一个,
都能让以色列人喘不过气来。恐惧催生了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我称之为“灾变论”(灾
变论与均变论相反,认为宇宙和地球演化过程中发生过一系列剧烈而突发性的灾变事件,
这些事件发生的时间短促,但能量极高,影响面广,同时引起地球上的生物集群绝灭)。
你总是会想到最坏的情况,而不是一般的情况。
南都:虽然以色列自视为受害者,但很多国家逐渐认为以色列是在暴力侵占领土。
伊鲁兹:假如你是一个小女孩,从小被一个残暴的父亲抚养长大,你自然会对男性产
生怀疑,变得非常谨慎。长大后,如果你生活在一个男性都很绅士、很有教养的环境里,
你的猜疑会慢慢放松。但如果有些男性残暴而有些不残暴,你对男性的怀疑会使你很难分
辨清楚,到底哪些人残暴哪些人温和。这就是犹太人的历史性创伤。以色列人已经不具备
这种分辨能力。
南都:这种恐惧能为以色列在加沙冲突中的暴力行动正名吗?
伊鲁兹:当然不能。我只是想说,恐惧干扰了以色列人的心智。这些恐惧被国家领导
人利用了,例如内塔尼亚胡。他使得以色列人相信其他人全都想摧毁我们———哈马斯想
摧毁我们,联合国想摧毁我们,“基地”组织和伊朗想摧毁我们,ISIS(伊拉克和黎凡特
伊斯兰国)想摧毁我们,欧洲人和反犹太组织想摧毁我们。
另外,在以色列看来,“他们”已经不是人了。巴勒斯坦人被非人化,因为他们将士
兵安插在平民中,将小孩送上战场,将钱浪费在建造致命隧道上而不是用来建设自己的国
家。在将巴勒斯坦人非人化的过程中,以色列人有一种强烈的道德优越感。“我们叫他们
不要待在家里。我们打电话确保平民被疏散了。我们表现得很通情理。”以色列人是这样
想的。
南都:先前你提到,黑暗力量在不断侵蚀著以色列的民主。能不能谈谈以色列的民主
?
伊鲁兹:以色列建国时就是一个现代国家。它的合法性来自于民主制度。但同时,它
也在建立高度反现代的机构,试图将权力移交给拉比(犹太教的贤人,是犹太人中的一个
特别阶层,是学者也是智者的象征)以创建犹太民主。因此,这阻碍了普适性的思维。
换句话说,以色列的民主特征被含括在犹太性质中。显然,犹太主义绑架了民主及其
内容。譬如,近年来学校教材开始改变、强化犹太内容减少普世内容。内务部驱逐外国务
工人员,因为沙斯党(以色列第三大党、极端正统派宗教政党)担心非犹太人会与犹太人通
婚。
我们迫切需要维护民主的人。左右翼的分歧不再重要了。眼下有更紧急的事:维护民
主。极右翼的声音比以前更大、更清晰。实际上,种族主义的右翼压迫反对者,甚至压迫
敢于对敌人表示同情的民众,而且还不感到羞耻。以色列真正的危险来自内部。以色列内
部的种族主义元素也是一种威胁。
南都:你个人支持加沙的军事行动吗?
伊鲁兹:不,我不支持。我不是和平主义者,我不认为所有军事行动都是错误的。但
我并不支持此次行动,因为预先没有任何政治过程。内塔尼亚胡明确表态,他对政治解决
危机的进程毫无兴趣。我不认为我们与巴勒斯坦之间只有军事关系。可以说,我们身在“
愚蠢进行曲”中。从历史的角度看,人类会不断地重复著许多“愚蠢的事”,特别是政治
上。越来越多以色列人认为他们能够征服巴勒斯坦人,在统治巴勒斯坦人的基础上维持着
政权。但这可能吗? 南都记者 胡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