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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台首宗乡长罢免案:花莲富里一场政治家族与地方派系的延长赛
前任高雄市长韩国瑜今年6月6日遭罢免成功后,全台出现“大罢免时代”。抢在王浩宇、
陈致中、黄捷3位议员层级第二阶段罢免连署通过前,短短半年内,已有6件罢免案成案─
─继宜兰员山乡中华村村长许正东今年7月遭罢免后,台北、嘉义、花莲等地也将在11月
28日与12月12日举行共5场罢免乡长、里长的投票。
在28日罢免案投票前夕,《报导者》走进后山花莲,在全台第一个有机村罗山村与六十石
山金针花海的美丽风景背后,盘根错节的地方派系在此剧烈角力。以生产优良稻米闻名的
富里乡,为何出现全台第一场乡长层级的罢免?此次投票为何被视为地方政治家族的保卫
战?这场罢免案对于地方政治生态又将造成什么冲击?
2016年《选罢法》下修罢免门槛以来,从2017年屏东县南州乡寿元村村长陈明伦罢免案,
到2020年高雄市长韩国瑜罢免案,陆续有不同层级的地方首长遭到罢免成功。11月28日即
将投票的花莲县富里乡乡长陈荣聪罢免案,将是首起乡镇市长层级罢免案。
位于花莲县最南端,从花莲市出发车程需近2小时、人口数仅1万人的富里,以“富丽米”
闻名,是台湾优良稻米生产的重镇,并被国发会列入全台134偏乡里优先进行地方创生的
乡镇。但以财政部2017年的数据来看,富里乡是全台湾368个乡镇中,综合所得总额倒数
第三名(49.9万),远低于全国平均的62.6万。
此次乡长罢免案的源头,则发生在环境优美、三面环山、游客向往的全台第一个有机村─
─罗山村。
但游客不知道的是,富里乡13个村中,罗山村更是穷中之穷,并面临严重人口流失、老化
、隔代教养问题,户籍人口不到500人,常住人口只有200多人,村里大多数都是中老年人
。
导火线之一:为了一个锁头,乡长控告村长
去年(2019)4月,罗山村村长陈保财准备到村里的活动中心开门,给村民使用,却发现
锁头被换掉,只好自己找工具开锁。不久后,他收到法院通知书,所有权人乡公所认为他
破坏了锁头、无故侵入客家产业交流中心(产业交流中心与村民活动中心共用),要对他
提告“毁损罪”。
为了这个诉讼,陈保财前后到花莲地方法院开庭4次,检察官最后认定无法证明锁头毁损
,今年6月不起诉。谈到官司,陈保财总表现得大方,一点都不怕被告的样子,但陈保财
好友李国盛的观察却完全相反,“乡下人很怕上法院,每次开庭前三天,保财都(喝酒)
喝到睡不着觉。”
乡长告村长,在地方上是大事,村里居民议论纷纷,表示这是乡长陈荣聪对陈保财和罗山
村的“报复”。起因两年前乡长选举时,陈保财支持的是陈荣聪的竞选对手张智冠,而罗
山村投票结果224对81票,压倒性支持张智冠;然而最后由陈荣聪当选乡长,罗山村民自
认开始遭到“秋后算帐”。
锁头官司只是导火线之一。6月,陈保财和村民们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罢免乡长。
号召发起罢免的10几人里以罗山村村民为主,如家里种黄豆的罗山社区发展协会理事长林
益诚;其余人员来自富里乡各地,包括在富里街上卖咖啡的萧渊水、文史工作者张振岳、
多年前从台北搬来此定居养鸡的姜守危、返乡养牛的温建基,以及东里、罗山、富里小学
堂创办人李国盛等人。
“俗话说‘当家不闹事’,但现任乡长是‘当家又闹事’,搞得整个罗山村、富里乡都民
怨沸腾,才会要罢免他!”萧渊水说。
《选罢法》规定,公务人员不得为罢免领衔人。最后,团队决定推选陈保财的老婆邓素珍
担任罢免案领衔人,并依法提出了罢免理由书。在6月底通过第一阶段提议后,经过40天
的连署期,在10月初经花莲选委会审核有1,058名乡民连署,正式通过第二阶段成案。
根据陈荣聪2018年乡长选举时得到的3,090票,约为全乡选举人数近9,000人的33%。但此
次罢免只要约2,200多票,即达到25%罢免门槛。
乡长派 vs. 农会派斗争浮上台面
陈荣聪出身地方政治世家,他的祖父陈昆锡是日治时期地方上的保正;他的舅舅谢深山,
做过行政院劳委会主委、立委,更当过6年的花莲县长──现在富里街上,仍能看到以其
名创立的自家品牌“深山米”、“深山咖啡”──该家族政治、产业势力可见一斑。
在这种家族背景下,陈荣聪当过乡民代表、县议员和8年的农会总干事,可说是在富里乡
能担任的公职全都做过。
此外,陈荣聪妻子林玉珠的林姓家族也大有来头,从林玉珠的祖父辈开始,历任四代家族
成员几乎当遍了富里乡的乡代与乡长。富里乡三任乡长皆出自林、陈两家(注),可说是
典型的地方家族政治。
尽管如此,单一家族终究无法包山包海垄断富里乡政,乡公所与农会的战争,成为此次罢
免案的另一项重要导火线。
每年9月,六十石山的金针花季都会吸引大批游客慕名来到富里。然而,去年花季时,陈
荣聪却带人来到罗山村旁的富里乡农会,用交通锥把农会的停车场全部围起来,不让游览
车停进来。
陈荣聪称停车场的地是乡公所所有,未经同意农会不得占用。农会总干事张素华指控,乡
公所作为粗暴,封路一整个月下来,观光团全都跑光,让农会损失300多万元。事后,农
会状告陈荣聪犯下《刑法》强制罪。
张素华说,后来花莲县政府出面当和事佬,希望双方互相撤告,别伤了和气。她同意也对
陈荣聪撤告,没想到撤告没多久,今年4月陈荣聪又带人开着推土机来封路,这次虽然没
有全封停车场,却自行派村干事收取停车费。“这个人(陈荣聪)真的‘恶霸’,他那时
看到我,还冲过来要来打我耶!”张素华高分贝控诉。
乡公所和农会之间的派系对立,在富里乡内早已不是祕密。其实,陈荣聪和张素华过去曾
是亲密战友,但张素华在上次乡长选举时支持另一位候选人后,两人之间展开恶斗,并在
此次罢免案正式浮上台面。
垃圾掩埋场转型变卦、祭典补助争议、课辅场地收回□□乡民质疑秋后算帐
罗山社区发展协会理事长林益诚说,罗山村与一座垃圾掩埋场相处了快25年,过去县政府
跟村民达成协议,已经饱和的掩埋场,在明年达到使用年限后就要变成生态公园。没想到
乡公所竟没事先和村民讨论,就上网招标,想要把此地盖成垃圾转运站,这让他们非常不
满。
他并强调,因为罗山村是有机村,不使用除草剂,草都长很高很快,过去乡长都把垃圾掩
埋场补助罗山村的回馈金,用于请人进行除草,但乡公所去年却把回馈金收回,改成每户
发垃圾袋,“我们要垃圾袋干嘛?(乡长)就是看你不爽、砍你的钱而已。”
富里乡东里村内的平埔族大满族,这个月才举办完牵戏夜祭,但大庄公廨协会总干事潘资
洲却批评, 过去乡公所都会补助祭典经费,今年也编列了15万元的预算,乡公所却拖到
祭典前几天才通知他可以申请3万块,让他在最忙的筹备期间来不及写计画案申请,最后
协会只好自筹款项。潘资洲认为,就是因为他在家门口挂上“罢免陈荣聪”旗子,才会遭
受此对待。
在富里乡创办3所小学堂的李国盛则指出,富里的教育、社工资源极度缺乏,隔代教养情
形相当严重,因此他多年前从北部返乡,每天提供许多弱势家庭或隔代教养小学生的课后
作业辅导与免费晚餐。多年来小学堂广受校长和家长好评,除了罗山村之外,更在东里村
、富里村相继成立小学堂,现在服务大概4、50名小学生。
不过,今年9月开学之后,东里小学堂的学生们突然面临无处可去的困境。
原来,东里小学堂使用的场地是乡公所的空间,乡公所却在开学后突然通知小学堂因乡公
所另有他用,要求小学堂隔天就要搬离开。小学堂因此停课了一个多星期后,才辗转找到
附近的教会,继续上课。
李国盛无奈地说, 为了保持单纯的教育环境,他从来不跟小朋友或家长提到他在参与罢
免乡长的事情,没想到小学堂还是间接受到影响。低收入、单亲、家中两个小孩都在东里
小学堂的家长吴杰聪则是直接开骂,“太夸张了!乡公所收回去后根本没在用,空在那边
。明明是大家的地,为什么不让孩子好好读书?”
乡长逐一反驳:罢免理由全是恶意抹黑,全都要告!
11月9日,富里乡乡民代表会上,徐秀枝、潘武雄等多名乡代轮番上阵质询乡长陈荣聪近
期惹出的争议,乡代叶家鸿则问陈荣聪,对于罢免团体提出的多点指控,有何看法?
备询台上的陈荣聪回应,他认为现行罢免门槛太低,只要四分之一选民同意就可以罢免,
罢免票数比一般当选票数还低,非常不合理。讲完,他拿起手上的文件,开始对罢免团体
提出的罢免理由逐一反驳。
关于对陈保财提告一事,陈荣聪指出,因为陈保财“撬开”客家产业交流中心的门锁,“
这是刑事案件,不是乡长(可以决定要不要)提告,因为这是窃盗案。” (编按:此处
应为口误,不起诉书上所载为“毁损罪”。窃盗属于非告诉乃论,毁损则属于告诉乃论。
)
至于农会封路事件,陈荣聪更喊冤说,农会停车场本来就是乡公所的地,“你要借用地是
不是要跟人商量?何来我去封路?□□你有来感谢公所提供停车位给农会吗?没有。”
“这些理由真的全都是恶意抹黑!”回应完后,陈荣聪表示,他要对这些抹黑他的人全部
提告。叶家鸿反问:“你敢告吗?”陈荣聪坚定地说:“告,我全都告!”最后,叶家鸿
笑说:“好啦,反正你也告习惯了!”语毕,现场传出笑声。
会后,陈荣聪接受《报导者》访问,对其他争议提出回应。
对于东里小学堂被要求搬离,以及乡公所不补助东里村平埔族夜祭,陈荣聪认为是“程序
问题”。他强调,小学堂的地是当地协会向乡公所承租,小学堂又跟协会租用,这在程序
上不合,所以才要请小学堂离开;夜祭则是东里的平埔族协会无法整合,又没有来申请经
费,所以编列的15万预算只好收回。
面对罗山村垃圾掩埋场要改成花莲南区垃圾转运站争议,陈荣聪称这是花莲县政府的权限
,不是他可以决定的,根本不应该用这些理由对他提罢免,但罢免已成案,他仍尊重民意
。
当他们都说,想改变地方政治生态□□
有人罢免乡长,自然也有人力挺。富里乡学田村村长张信兴便说,陈荣聪是历任最努力做
事的乡长,“只是个性比较不好,讲话比较直而已。”张信兴更指《选罢法》制度不公平
,乡代和议员选区大、当选名额多,“一个代表(乡代)500票当选,要1,000票才能罢免
,这个合理。但乡长、村长单一选区,罢免票比当选少,这不公平!”
前乡长黄铃兰的女儿林梦柔,也是陈荣聪的外甥女,年仅31岁就当上富里最年轻的乡民代
表。林梦柔本来在中国工作,两年前为了参选乡代而返乡,自己虽然身处地方政治家族,
但林梦柔仍说,她想透过直接参政,尝试改变地方的政治生态。对于罢免,她也力挺乡长
,“姑丈(陈荣聪)做的不是不好,就是讲话快了些。”
近年出现的地方层级罢免潮,一方面因为罢免门槛降低,成为选民彰显民主权利的方式,
另一方面则往往跟小选区中地方派系、政治家族的对立有关。罢免案是否能改变地方政治
面貌?硕士论文就以地方派系为题目、并长期研究地方派系和参与地方创生的“老寮
Hostel”创办人邱星崴悲观地说,罢免像是核弹焦土战争,每一个地方派系都可以用,“
今天我把你罢免掉,明天就换你把我罢免”。
邱星崴解释,大都市里有各项选民服务管道,不必限制于一定要找谁帮忙,市民可以打一
通1999去反应,但在像富里这样的偏乡是绝对行不通的。因为农民生活都需要互助,也比
都市居民更需要政府的资源,“家门口水沟堵住、路不通,这些都要找代表处理。”当分
配的资源有限,又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自然需要靠关系,就形成地方派系。
他认为“派系”其实就是“资源”加上“关系”。若以水库来比喻资源,掌握地方派系的
人就像是输水系统,可以决定开关跟运送到哪。选民则长期被绑定在派系之中,不会也不
敢轻易跳槽,“农会派敢跳槽去乡公所派,你下次农会贷款就不用贷了,”他说,这也就
造成台湾常见的“老公被关,换老婆出来选还是会选上”景象,拉掉(罢免)一个人,同
家族同派系还会有另一个人补上。
罢免投票前夕,富里乡间弥漫着一股不确定的紧张感。不论结果如何,罢免团体认为,或
许无法透过罢免一个人,就能改变存在多年的地方政治生态,但能对现任乡长提出罢免挑
战,就代表改革地方派系仍有机会。倘若罢免成功,他们打算推举长年经营地方社造的文
史工作者竞逐乡长补选,希望让非属地方派系、政治家族的人当选,让富里有一次彻底改
变的机会。
这场全台第一起乡长罢免案,就在“乡长有做事,再给乡长一个机会”、“乡长是地方派
系又做不好,要给富里一个改变的机会”等乡民不同耳语间较劲。“罢免门槛降低”对于
台湾民主发展不同层面的影响,也仍在全台各地此起彼落的罢免案中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