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时报文学奖 散文优等奖
刊载于 1980-04-10 中国时报 人间副刊
原刊插画:罗智成
原刊作者简介:
童大龙 女。曾获“中外文学”散文奖
民国四十五年生,现就读国立艺专影剧
◎ 蕾一样的禁锢着花 童大龙
1
七月的时候我们困于炎热而颓丧。距离37.5°
C,我剩下皮肤和汗毛,感觉巴哈令人无法忍受。
我想坦白承认自己的感觉:“也许我太过于信任
我们的关系,错以为它已经可以忍受背叛,或者
炎热。”
换上Rod Stewart ,“来爱我吧,狗屎”粗野
的嗓子喊著,电吉他一路叫嚣冲天而去,所有的
奢糜、懒惰、专注,以及因为要逃避一种陈腐而
导致的另一种陈腐都在这儿;Rod Stewart ,一
个苍老的孩子,全身是过时的花招舍不得放弃。
A打电话来,A有十个粗大、崎岖不平的脚趾
在他笨重的鞋里。它们必须彼此适应,这是困难
的事。
A的错误是唸了一些贝克特,充分学习了咯咯
啼啼交谈的句型。他看着表,然后会说:“大概
是六十年以前。”
我花了很多的时间跟A讲电话,大部份是一些
句型的转换。楼下钢琴一键一键弹上来,苏兰多
海岸,听得出是拜尔没练熟的一双生生的手;碎
裂的,礁石奇多的海岸。
我想一个人的脚趾头可不可能继续进化。如果
一个人必须对自己四十岁以后的脸负责,也许也
应该包括脚趾头。
唱针已经划到唱片的底部了。终于,我有机会
说:
“我下次再打电话给你吧!”
我坐回一九七八年七月黄昏的窗前,因为炎热
而颓丧,我们,我和他,以及碎裂礁石奇多的海
岸。无论如何,A还将有很多很多年才会长到四
十岁,我似乎不必提早将我的忧虑告诉他。四十
岁,四十岁时的小趾头,和脸孔,和世界──我
想起一个卡通片“The Wizards” 里描述的一百
万年后的人类。
一百万年了,在城堡里,他们仍然从基本的伦
理关系开始分裂,然后战争,有完整的抵抗和攻
击设备,有间谍事件,有一些乳牛般的美女。他
们是进化成只有八个手指头和八个脚趾头的人类
。
一百万年了:城堡、间谍和美女;一百万年了
,他们仍然用指尖参差的敲打桌面或膝盖来表示
他们的困惑。
有什么不一样?有吧,他们不大可能再因炎热
而颓丧──我还想说:“有五○种方法……”那
是葛芬柯的歌,一个人因不因为炎热而颓丧都应
该听听这首歌;有五○种方法。
这个歌名终于让我觉得有点希望。我去烧了一
壶水,看着它,等它沸腾,放一撮茶叶,慎重的
闻了它的香味,是龙井。龙井在沸水里肥胖的长
起来了。我们之间没有争吵,只有汗,我发现我
的头越过了他的肩膀而我正在思索我们──长镜
头;只剩下一扇窗子了,窗外的草原,草原上苦
苦红红的春天。春天里,汗的狂喜印证的,肌肤
的陌生和甜……
这样近的一个人。
曾经是汗的狂喜,而不是炎热,不是现在开始
的这种安静,安静的时候多么像一座天空,自信
的宽和广,未知,以及虚无──专心的等什么沸
腾的那种安静。
我并不需要思索到一百万年那么久,事情容易
一点了。事实上,有百分之六十我们处于另一种
情况:挖掘对方的喜剧成份,意象完美、节奏准
确;百分之六十,相信自己的美丽,因为爱他。
2
我和F去见一个朋友E。E和我们很久不见面
了,F故意穿了一条滑稽的裤子,以为他和E的
距离可以只剩下这条滑稽的裤子。
F是一个演员。然而,E觉得他可以讲得更精
确一点(那就是F穿那条裤子的原因):“F是
一个小丑。”F就要为小丑的孤独开始辩白了─
─小丑的特质是,他是不被占有的;小丑和非小
丑,他们永远不能互相奉献的──那是我刚认识
他的时候。
认识F很久以后,有一天,他终于伸出巨大的
脚丫,剥开多骨节的趾头,让我认识了他那些世
居的顽劣小客人们,一群香港脚的真菌。
──我是不是正不厌其烦的在写关于脚趾头?
希望没有,我开始害怕了,我所知道的世界真相
开始要责备我了,那些战争、流亡和污染的真相
──死亡的海、饥饿的难民、一天一千五百吨的
全台北市的垃圾;妇职所里又有十个女孩子逃走
了,连体婴分割成功开始排气了;兰屿;兰屿的
土著希望有一条全新的环岛公路……全世界有一
千亿只鸟,鸟飞行时影响的风速;……行星……
太空实验室的碎片,安全帽人寿保险国文程度低
落,国王的新衣……“啊,阿尔及尔,夏天将以
一个烟草色的皮肤作终结”……
脚趾头。我又想起一首歌,小时候唱过的,从
头到尾只是唱:
“头儿肩膀膝脚趾
膝脚趾 膝脚趾
头儿肩膀膝脚趾
眼耳鼻和口”
这样一种“结构的愉快”,一个头、两只眼睛
、两扇耳朵、两个鼻孔、一个嘴巴、两边肩膀、
膝盖、十个脚趾头──对称的愉快。是这样认识
世界的,心也不用说了,肝也不用说了,只是这
样,没有心肝的愉快。
六岁时的事实,六十岁时的梦想,然而,它现
在变成广告歌了,介绍一种味津,浓粧的女人捧
在胸前,每天在电视上提醒你,使用这种牌子的
味津,的愉快。
脚趾头,无论如何,F表示了他的善意,或者
愉快,独特诚挚的,用他的方式。“有一天我和
一个小丑在一条街上”,一个新剧本的雏形。此
去五百公尺淡水河横流,举目山有观音仰卧;统
一的时间空间和情节──完整的三一律──我的
新剧本的雏形。
完整的三一律,完整的结构,然而我在街上怀
疑结构的愉快是不是源于一种报复呢?停下来绑
鞋带,后面的人潮马上淹过来了,对峙于人潮的
,我的鞋带一个孔穿过一个孔,有牢固的排列和
美丽的结;对峙于人潮的,绑好鞋带的我站起来
迅速变得谦卑了──这样汹涌急促和混乱的一条
街、一个世界。绑好鞋带的我,站起来:顽固、
暴躁、近视眼、鼻塞、十二指肠溃疡并且只剩下
二十六颗牙了……我具备的各种孤僻的条件──
结构,不可能是一种美德了,结构的愉快,万一
,只是一种反叛的愉快……。
F指给我看他倒在一片血泊中,正确的说,是
一片红色的油漆中。那是西门町看板上的电影广
告。我们正走到一口钟的下面,旁边有一些车祸
伤亡的统计数字。只是统计数字而已,血已经干
了。
3
“我不屑去攻击。”我想说。
可是我想到我刚刚才遇到扒手,自己又是一个
近视眼等等的。我想到自己一脑袋参差不齐的头
发矮矮的讲著这句话的样子,澈头澈尾,没有任
何攻击能力的样子,放弃了。
是关于群众。
有一天在一个密密麻麻写满目的地的车牌下,
我们──我和一群比那些目的地更遥远更复杂的
人们,站在那儿等车(等这种事多么容易令人感
到脆弱),突然,一个人不动声色的走进来了(
或者说,走出去了),举起相机,对准我们迅速
的按下了快门。
NICON、007、职业的自信和专一,在他面前的
,我们的乌合、疲惫、心情各殊,以及车开到时
的暴民姿态;我绑好鞋带了,一天看三份报,关
心时事,充满改革的欲望──仍然,我发现自己
是一个“群众”。
那阵子正提倡排队运动,常常有一些短裤童军
袜的国中生举著标语牌,苦巴巴的在一边守候着
,于是,我是一个群众了。走马路、目睹车祸、
打喷嚏、坐马桶、做梦、对一些画实在没有任何
感觉、把右膝盖叠上左膝盖、打瞌睡、上闹钟发
条……随时随地,我是一个“寂寞的群众”,“
盲目的群众”,充满了“群众的力量”……
“啊!无辜的群众!”
当我感觉无辜,无可置疑我又是一个群众了。
我跟B讨论这个问题。B有一个高挺尊严而又
老爱朝上的鼻子,一只鼻子的尊严在群众这层意
义里也会打一点折扣吧?果然,B着急了,他的
鼻孔张大,鼻毛清晰,每一根都藏着攻击性。他
开始不安了,不停的不自觉的摸著自己的鼻子。
“你呢?你怎么办?”
“我不屑去攻击。”我想说。
然而我离开了,没有再讨论下去,我没有那样
的一只鼻子。我的塌塌的,只有长痘痘时看起来
高一点。
4
背景是一面黑板,光线从左边打进来,就是这
么简单了。
女人在前面,躺着、站着、趴着、坐着,只是
她的身体,漫不经心的、裸的,私处有毛,非常
干净。
笔法并不细腻,但是小心翼翼。炭笔画,很容
易就有些手臂挨到而擦黑的一片,也有馒头擦过
的痕迹,但是,索性就这样,那些痕迹于是像肌
肤折叠起来的浅窝,变成一些肥厚的女人了。
一墙壁都是这些女人,仿佛还听到炭笔一支支
斜刷著纸张的声音,而女人也就这样草率简单的
活起来了。看起来没有心思,却又很多防御──
那些四肢,再怎么不经意,也形成了一些小姿态
──“蕾一样的禁锢着花”的,不用心肝的,愉
快的防御;成就果实前的防御。
也许初初历经情欲,画时的手心有汗,这只是
雕塑科二年级的联展。除了这些女人,会场空空
的,除了我,除了入口处一张会议桌,桌旁一个
管理的男生。整个会场只有那些赤裸、漫不经心
的女人。“有五十种方法……”也许那些女人晓
得。
有五十种方法,葛芬柯的意思是离开你的爱人
有五十种方法。有五十种方法,我想到的是如何
经营和改革这个世界,如何设计,那些线条、色
彩、式样,如何测验,人能够承担的喜剧限度…
…人如何可以不因炎热而颓丧……而总有时候,
问题是:“我们已经忠实到可以承受背叛了吗?
”有五十种方法,关于蕾,蕾的防御,花的背叛
。
5
蕾。蕾必将专心、诡谲,并且谨慎保有她的企
图,一切都将在它们最大的可能最美的绝对最不
容许更改的唯一里。
蕾是有企图的,我也是,仿佛也是。半夜起来
依依不舍,清醒的黑暗,有什么正在尖锐的嚎叫
着生长呢?清醒的线条、色彩和式样,蕾和她的
企图,我和我的;梦见明亮、繁华与寂寞,梦见
一条街,街上都是脸孔,脸孔上安静的悲哀;梦
见一个空屋子,屋子里畏怯的沉默,沉默中勇敢
的钟──有什么正在,尖锐的,嚎叫着生长呢,
白昼勇敢的消逝了,尘埃落定,深夜,我依依不
舍。
我想狠狠的搥打他们使他们醒来,踢他们使他
们痛,爱他们,使他们心酸,但是我想,我想我
再也不可能用“热爱”这个字眼了,即使是最简
单不假思索的“热爱生命”,因为炭笔的那些女
人,那些姿态,那种干净,因为我是一口钟的那
个梦,因为,“啊!无辜的群众”;因为我构想
中的一个剧本,如果他们可能机智或幽默,我晓
得那只是一种报复。
一个大的时代就要来了是不是?街上都是脸孔
,一个大的时代,一个大的喜剧时代关于进化?
我依依不舍。
6
然后是姜成涛的民歌了:“茶也清哎,水也清
哎,”香气会渐渐的浮上来,我沉淀著一种静静
的痛,在下午,民歌调子的下午,这样不可预料
的近。
终于是十二月。
F走过来,“世界已经那么混乱了,”他说:
“你为什么还要加速它呢?”这是不是一个出家
的理由?当F是一个敌人,这是革命的理由,然
而F是一个情人,这只是剪发的理由。我有一头
和我的心思完全叛逆的发型,我看着他,幽默感
还没有恢复过来,“一个大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我微弱的抗议。
十二月,军歌唱得那么凄厉,在麦当乐。街头
有人募捐,报上提议我们需要一些新的战斗机,
我恢复走路的习惯,感觉一点点自卑,经过骑楼
,骑楼悬著红幅条:“全面疯狂大牺牲”,我停
住脚步,无法置信。
第三秒,我看清楚那只是年底清仓的广告,绸
缎街,一街都是这种无底的慷慨,让人悚然而惊
。我慢慢走,想到一个讲述盲人,讲述黑暗的电
影:“当你放开我的手,我就感觉好像我们中间
有一千公里那么遥远。”我慢慢走,行行至斯里
,扣门拙言辞,我真的感到自卑了。
碰到C,C问候我的肠子,建议我吃表飞鸣:
“连续吃个五六年,又治疗又保养,一定好得起
来。”五六年!我又是惊讶不能相信。这么缠绵
的,怎么可以呢?怎么来得及呢?我就要出发了
,那么大的时代将要降临,军歌和战斗机,也许
我们将从脚趾头开始进化起。怎么可能,一天天
、一顿顿、一颗颗的吃起什么表飞鸣?一次五六
颗,吃五六年?
五六年。一百万年。十二月。时间令我混乱,
但是,我就要出发了,指甲剪干净,鞋带绑好,
把门神贴在日记本的封面上,我专心和诡谲,而
一切都将在它们最大的可能最美的绝对最不容许
更改的唯一里,一切,蕾的企图,我的。
门神守护我的爱和秘密,并且F仿佛从一千公
里外走来了,街上都是脸孔,我将舍不得只有我
一个人进化。希望那不是一个太可笑的地方,当
沿途人们战争、流亡、污染,执著孤苦与受难的
意象,并且沉溺于它们,感觉自己无可比拟的缠
绵,希望那不是一个只有间谍城堡和美女的地方
。
我将写信回来,心跳的诉说我们的遭遇。在皮
肤和汗毛里面,在血液的深处暗处,在十二月,
在一百万年,我们有十个脚趾或八个,女人站着
或躺着,我们讨论背叛,或者忠实,我将写信回
来。
等待我的心跳,我终于沉默和谅解的心跳;一
杯茶,金黄的清和苦,蕾和花,膨胀的蕾,忍耐
的花,我将写信回来,请等待,我温热和愉快的
心跳。
附注:本文题目取自郑愁予“霸上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