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转录标题︰程天纵(前富士康副总裁)FB:往事并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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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
我写上一篇《我来说说公道话》时，内心确实非常犹豫，就怕被泛政治化。但最后还是发
表了，我的初衷是为2010年间众多为防止自杀奋战100天的富士康上下（包括台干和陆干
）抱屈。
许多脸书朋友留言提出质疑，我自己检讨原因，应是基于对于往生者的尊重，我不愿谈很
多的细节。但如今已事隔9年，网络上又有许多朋友提出诸多疑问，我觉得应该要说清楚
了。
制造业的管理
虽然数位科技发展迅速，但是永远离不开硬件，只要有硬件的存在，就有制造业的存在。
管理上永远有改善的空间，鸿海面临的挑战和采取的管理模式，其实和台湾其他电子制造
业差别不大。
因为我的职涯前30年都在外商高科技企业服务，在进入鸿海服务之后才算真正进入电子制
造业，也才对这个产业的艰辛和挑战有了深刻的认识。因此外界对产业不够了解，也不足
为奇。
在外商服务的30年，我每天穿西装打领带，在现代化、舒适、有冷气的办公室里上班。在
鸿海的5年间，我每天穿工服，住台干员工宿舍，在工厂和生产线一起上班，文化和生活
上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生产线上的作业员，每一个组装动作都经过工业工程师的拆解和设计，虽然中间都有3到4
次休息，但是工作时间比较长，动作又单调枯燥，更是辛苦。因此，作业员平均工龄也就
是一年多，就想改行换工作了。
比起外商，制造业的文化、管理模式和生活方式是辛苦多了，但是全球使用的精密先进的
电子产品，就是这么由众多电子制造企业辛苦做出来的。
跳楼事件的分析
许多读者网络上留言质疑我，怎么知道这些年轻人跳楼自杀的原因。
在大陆，每个自杀案件都要经过公安局的详细调查，才能够出具死亡证明结案。尤其跳楼
事件已经成为国际媒体的焦点，又引发了家属的抗议求偿风潮，公安系统在处理这些自杀
调查时，更加谨慎。每一个案例都有详细的调查报告，包含追溯到往生者生前的所有病例
资料。这是资讯来源。
这12跳死亡的公安调查报告，只有少数人可以调阅。经过我们分析，大致可以分成三类：
精神障碍者、意图自杀者、男女情感和家庭问题者。
1、精神障碍者
有几个案例显示，死者生前就有精神障碍病史，在家乡时定期到医院就医和服药。但是在
离乡背井来到深圳加入富士康之后，有的担心同事知道，隐瞒自己的病史，不再就医和服
药，有的不知道如何继续诊断治疗，因此发病无法控制，在跳楼前已经有许多异常的举止
。
我必须承认，以富士康的生产规模之大，在这次事件发生前，确实没有特别去关注到这个
问题。当发现基层员工有精神障碍病史和举止异常的现象，第一线的管理人员也没有警觉
通报，而未防范这几起悲剧的发生。
所以，后来成立“爱心平安工程”来积极防止自杀事件。除了加强员工关爱，全面调高作
业员薪资以外，我们还采取了各种防范的方法。包含：外面找专家进驻辅导、建立即时通
报系统、关爱中心等。当时提供协助的包含四川华西医院、台湾彰化基督教医院等，都派
专家团队进驻。各厂区展开对作业员一对一的关爱访谈，也培训第一线的主管，如何发现
异常，如何立即通报寻求立即协助。
虽然富士康各厂区都有医疗门诊中心，但是无法治疗这些精神病患，因此透过深圳政府的
协助，和深圳市康宁医院取得合作的协议，一旦发现病人，就送到医院由他们确诊之后收
留治疗。
因为大规模的一对一详细访谈，很短时间之内，深圳康宁医院的病床就被我们的病患占满
了。同时会通知家属，来带回患病的员工返家治疗，但当时大多数的家属都拒绝合作，不
闻不问甚至不再接电话。
来到深圳龙华厂协助我们的专家们，也帮助我们设计了专业的问卷，让我们在招工面试的
时候，可以及早发现这些患病的普工应征者，防范于未然。但是在实施之前，随即接到我
们欧美主要客户的警告，不允许我们这样做，他们认为这会侵犯到员工的就业权。
2、意图自杀者
由于媒体报导第一例的巨额抚恤金，跳楼方式又特别引起媒体报导，的确有原本就有自杀
倾向的年轻人特别应征进富士康，而且以跳楼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有几例调查报告显示，从手机短信和现场遗书看到，死者生前与家乡亲属短信联系，或是
在遗书写到，要亲友们在他们自杀之后，可到富士康来要求抚恤金。
当时深圳的基本工资是900人民币，加上加班费可达到1500多元。百万抚恤金对于这些乡
下来的年轻人而言，确实是一辈子也难以拥有的巨款。根据前来协助的外部心理专家们分
析，这种牺牲一人造福全家的自杀心态确实存在，专家把这叫做烈士型的自杀。
为了防止这类自杀事件的发生，我们采取了各种手段，包含每20人组成一个“相亲相爱小
组”，由小组长照顾成员，发现情绪异常立刻通报，由专业医疗人员接手处理。
另外，每周在每一个厂区举办两、三次康乐晚会，找专业的歌舞团体表演，让员工放松。
在员工参加晚会的时候，一线主管们和保安人员组成巡查队，到每一个员工宿舍去巡查，
特别注意、关心那些不参加晚会活动、单独待在宿舍的员工。
我们还采取许多预防措施，在这100天当中，确实挽救了许多生命。根据我们的统计，自
杀的高峰期出现在晚上11点和凌晨4点。当时参与防止自杀的所有工作人员，除了白天正
常上班，每天深夜都要值班巡查，他们的辛苦和压力可想而知。
3、男女情感问题和家庭问题者
有几例调查报告显示，自杀死亡者在自杀前，和男女朋友有过激烈的争吵，而一时冲动就
跳楼自杀了。更有一例，根据目击者陈述，自杀者和男友讲手机，电话中争吵了起来，于
是将手机往楼下一扔，人跟着就跳下去了。
为了防止这类的自杀事件发生，我们在各个厂区成立了类似“张老师”的心理咨询电话服
务中心，并且广为宣传服务电话号码，鼓励员工心情低落或是需要协助时，拨打这个电话
，我们有总机人员24小时值班。
各厂区的医疗门诊中心，还特别设立了心理咨询和男女爱情咨商服务，协助这些不到20岁
的年轻人，克服心理的低潮和创伤。
天罗地网
有些网络留言，质疑我们使用天罗地网，对待员工像动物一样。其实，根据外部专家的建
议，自杀行为都是一时心理冲动造成的，当自杀的念头发生的时候，如果可以成功阻止3
到5分钟的时间，让他们采取不了自杀的行动，他们就会改变主意，打消自杀的念头了。
天罗地网是最笨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目的就是争取这3到5分钟的时间，让他们改
变主意。
其他工安和意外
在这期间，所有的工安意外都要通报指挥中心，包含员工休假在外车祸、溺水、打架斗殴
等，都要随时掌控。
网络上有人贴出新闻报导，提及过去深圳、太原等地发生员工“暴动”，当地政府出动镇
暴警察。起因都是年轻人在厂区外喝酒打架，各自邀同乡助阵，演变成大型的群架。对于
这些事件的发生，我们也感觉非常无奈，只能说制造业用了为数众多的离家打工的基层员
工，很难完全避免。
网络和媒体报导
当时网络上有许多前富士康员工爆料，也有许多新闻媒体发表不实或偏颇的言论，我们当
时决定，一概不予以回应。
富士康在那个时候，是被全球媒体用放大镜在检视，大陆从中央和地方政府，也在密切注
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纵使报导不实在，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和个人隐私的保护，我们不能拿出任何调查报告来
公开反驳。只能打落牙和血吞，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只会引来更多批评的声浪。
抢救生命大作战
每一个生命都是可贵的，对于企业经营来说，营收获利固然重要，但是员工的生命更加宝
贵。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企业经营者会不在乎员工的生命来换取企业的成功，所以富士康危
机处理团队是不眠不休的在对抗这场风暴！
在这100天期间，每则通报都会传到我和团队的手机，每次手机短信通知都会让我心惊胆
跳。包含我在内的各厂区数千人的“爱心平安工程”团队，为了全力防止不幸事件的发生
，夜间轮值只睡很少时间，但是我们的辛苦付出确实抢救了许多自杀边缘的宝贵生命。
这段期间印象最深刻的回忆是，有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接近午夜12点，我终于回到宿舍
，准备躺下休息，突然又接到通知，我们送到康宁医院的一个病患逃出了医院。
郭董事长立刻召集所有事业群总经理和主要干部，到龙华厂他的铁皮屋办公室开会，会议
中他忙着指挥每个人的工作，包含联系当地公安局、医院等等。
他要求深圳公安局全力合作，利用该名患者的手机定位，尽速追查寻获，送回医院。
狂风暴雨的夜晚，20多人坐在郭董事长的铁皮屋办公室里，每个人面色凝重，等待公安局
的消息。大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直到凌晨四点，公安局传来消息，已经寻获该名患者，顺利送回医院。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放心休息。那一刻我心里想着，“老天保佑，又过了一关。”
郭台铭心痛不痛？
整个“爱心平安工程”团队每天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任何一个事业群发生任何意外，事业
群总经理都要亲自向郭董事长报告。每次意外发生，现场的画面都让我们非常不舍，心痛
得难以承受。
我是近身第一手观察，郭台铭心不心痛？不只他心痛，我们每个人都心痛。我的富士康同
事在我的脸书上留言，提供了他的亲身经验：
“谢谢程副总裁跳出来说清楚！第十跳的前一晚我帮忙安排郭董在上海和无锡尚德太阳能
CEO施博士首次见面吃饭，第二天早上在四季酒店门口，公司派车让我陪他一起去无锡尚
德太阳能参观电池模块厂！没想到他提早7:55就出现在一楼门口，而且看来心情不佳，上
车后我就坐在他身边的位子，只见他一路上都在拿手机讲电话，透过这电话会议要求深圳
厂负责主管及所有事业群最高领导全力推动‘爱心平安工程’避免悲剧一再重演。”
我相信，如果你当时也在场，你肯定跟我们一样心痛。
改变三观
在2017年出版的第一本书《程天纵的经营学》，我在自序“老兵不死，拒绝凋零”里面提
到，我回顾自己30多年职业生涯，分成5个阶段，随着每个阶段职务的改变，我都有价值
观和人生观的改变。
从加入台湾惠普的“开疆辟土”，到惠普派驻海外培养的“登堂入室”，成为中国惠普总
裁时的“有容乃大”，在德州仪器亚洲区总裁的“海纳百川”，最后在鸿海五年的“悲天
悯人”。
这个“悲天悯人”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养成，不能脱离我接触电子制造业的经验，除了和基
层作业员近距离生活和工作之外，跳楼事件是最后也是最重的一束稻草，深刻影响我对人
生的看法和价值观。
寄望未来
富士康有没有错？过去我们确实犯了不少错，尤其是未做好防范。毕竟这些年轻的生命是
结束在这里，各种指责都必须承担。
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但是公司团队改错的决心和努力，也应该得到社会大众的认
可。
离开鸿海七年，距离事件九年，这是我第一次公开提起这个事件的细节，往事历历回忆也
是种痛苦。愿意提起，除了让大家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之外，这些经验或许也可以作为企业
和政府的参考。
我再次强调，每一个生命都是可贵的，如果台湾企业和政府能够多花点心思和资源在防止
自杀事件的话，是否能从几千个自杀死亡的人中救一些人回来？自杀是可以防止的。
我也再次强调，希望不要将这篇文章泛政治化。如果你不喜欢这篇文章的话，那么不妨就
当做故事来读，或把它删掉。网络上已经太多仇恨了，别再添柴加火，好吗？
4.附注、心得、想法︰
前富士康副总裁程天纵，
再次发长文说明当时富士康12跳的原因跟郭董当时的处理方式，
再加上小英主帅出来嘴自杀送头，
看来12跳这个梗大概自爆到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