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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同温层泡泡”破裂了:一场不会到来的胜选派对,一个单边的故事
"Hey , are you coming to the election party tonight?"
上星期二晚上 7 点左右,我的手机传来了这么一则讯息,搭配上啤酒的表情符号。
当我步入哈佛甘迺迪学院的礼堂,偌大的电视墙、红白蓝气球、彩带,当然还有必备的啤
酒和 pizza,整个会场宛如早已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胜选。身旁的美国同学在脸上彩绘
了代表希拉蕊的"H",兴奋的拉着我一起拍照,"Let me post this on instagram .
"她的艳红指甲油滑著 iPhone 萤幕,同时咕噜咕噜灌下波士顿著名的 Samuel Adams 啤
酒。
从总统大选的第一次辩论开始,大家似乎已经习惯晚上聚集在礼堂,看着电视墙,自在惬
意地和身旁同学聊天,时不时对川普的发言发出嘘声,而今晚看似也不例外,大家兴高采
烈地聊著 after party 要去哪间酒吧,甚至乐观的觉得开票结果应该可以很早就确定希
拉蕊当选。
"I am with her . You are with her . Everyone is with Her!"哈佛大学、剑桥、
麻州,整个环境弥漫的氛围,让我一度怀疑在全美国是否真有支持川普的人。学校教授、
同学毫不保留的表达对于希拉蕊的支持,和对于川普的不屑一顾,"Whoever votes for
Trump . I think they are insane . "谈起川普,总是离不开"racist , sexist and
anti-gay"的言论,当然还有他千夫所指的嚣张、傲慢行径,"How come a bloody
businessman can become our president?"
不管是这里的美国同学或是国际学生,大家多半都以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嘲弄川普,但是大
家越发起劲的批评川普,他所受到的瞩目也随之节节高升,各种反对他的言论像是替川普
做了免费的宣传;反观希拉蕊,大家支持她的原因,除了“政治正确”外,似乎也无法找
出更强而有力的说词,在我看来倒是有种类似于把支持川普的群众归类为“不理性”,大
家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以“理性”抉择希拉蕊,一个非黑即白的逻辑。
晚间 7 点、8 点、9 点......当时间一分一秒的经过,身旁的同学们表情开始产生变化
,原先拿着酒杯的手兀自的静止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凝结成一个奇怪的弧形,瞪大眼睛
不可置信的看着川普拿下一个个关键俄亥俄、佛罗里达、爱荷华和北卡罗来纳等州,270
(选举人票当选门槛)宛如死亡的临界点,晚间 12 点,甘迺迪学院一片死寂,张灯结彩
的气球还高挂在会场,这场还没到来的胜选 party 已经宣告提前结束。
“如果你才刚起床,你可能会很震惊的发现一件事:川普已经成为美国第 45 届的总统”
隔天早上的新闻播报说著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打开手机发现 Facebook 上早已被各
种惊讶、恐惧的讯息占据,大家心目中应该都浮现同样一个问题:“这一切,究竟是怎么
发生的?”
川普胜选:不愿面对的真相
“我们就像活在一个极大的同温层,不知道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另外一个世界太大了,大到我们不能忽视,大到我们变成了少数。
学校在第一时间作出回应,寄信通知大家,在图书馆的一楼会有整天的"marker space
for hope"的空间,让大家可以自由的寻求慰藉,另外中午时间也举办了community
gathering,“在这个非常时期,校方很能够明白大家的无助,希望提供管道让大家抒发
情绪。”我去了图书馆,大家互相拥抱,互相擦去彼此脸上的泪水,"I feel afraid .
I feel ashame . I feel overwhelmed"各式各样的标语,夹杂着愤怒、疑问和无助。
中午的聚会,大家都收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告诉你要如何表达你现在的情绪:第一步
,请你分享你现在的感受,第二步:和另外的小组交流你所分享的情绪,第三步:4 人为
一组,分享你平常如何面对困难,第四步:你现在想的是什么?或是你现在想知道的是什
么?
在场的人,宛如极有秩序的逃难者,情绪虽然激动,但还是遵照了纸条上的指示,围成一
个又一个的圈子,从彼此的话语中得到拥抱、安慰,和走下去的希望。
教室内伴随的啜泣声,我惊讶的发现,昨天跟我一起在礼堂的同学也在小组中,手上的艳
红指甲油依然闪闪发亮,脸上依然画著精细美好的妆,眨巴著大眼睛,她语带颤抖地说:
“我实在无法想像,怎么会有人愿意把选票投给一个如此歧视女性的人!”说完便开始抽
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其他人也相继红了眼眶。
“今天对大家而言,是个痛苦的一天。但是,我们必须团结,我们必须坚强,因为我们必
须让这个社会依然充满希望。”学院高层用这句话送给大家,伴随大家的泪眼中结束聚会
。
步出教室,我的脑袋被各种情绪占满,满到隐隐作痛,一直在脑袋中盘旋的一句话:"
To Hell with Good Intentions . "(所有良善的好意都是通往地狱的道路)
大家眼中,我们这些就读哈佛等大学的人,或许是所谓“高知识份子”。而我们绝大多数
也自认富有理性和崇高理想,一心想要为这个社会带来正面影响。但是如今我也不禁反省
,我们是否太过乐观自信,以至于已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一大群人反对我们的努力?反对
我们“施舍”的善意?反对我们提出的各种“建议”?甚至,狠狠地撕碎我们心目中的“
理想蓝图”?
我没有投票权,也从来没有去过美国中部的任何州郡,但我总觉得有些话想问出口,我想
问我身旁的同学,或是远在华盛顿的政治菁英,他们是否曾经造访那些城市?是否曾经在
那些城市生活过?是否经历所谓“没受到高等教育的美国白人”所度过的一天?
我无法停止思考,如果今天是希拉蕊胜选?可以想见的就是觥筹交错,大家在酒精和宴会
中互道恭喜,庆祝著民主的胜利。但是此刻我想像著一个透过媒体报导建构,加上过去同
学间口耳相传所描绘出的,支持川普的经济弱势选民:
“他可能甚至没有手机网络,没有接触任何社群媒体的管道,他可能必须在天还没亮就出
门投票。幅员广大的美国中部,他必须开好长一段的车才能抵达投票所,他的车早已老旧
不堪,但他还是坚持投下支持川普的票。
华盛顿特区的政客对他来说太过遥远,比起人们指责的种族和性别歧视,他认为自己才是
被歧视的那一群,连明天的温饱都不知道在哪。他可能连川普胜选的消息都远比东西两岸
的人知道的来得晚,川普胜选后他并没有激动的庆祝,因为他知道,隔天早上他依然需要
早起,需要送货,需要去当地的小餐厅上班,但是他仍然选择相信,相信川普可以带来的
"Change",改变从来不是一个新的词,改变也不见得代表创造更好的未来,对他而言,
改变是回到过去,回到光荣的 American old days......”
“我觉得我们像是活在巨大的"Harvard Bubble"里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哈佛
泡泡”这个词就如同鬼魅般,时不时的在我跟同学的谈话中出现,在泡泡里面的我们,就
像被细心保护的婴儿,霸道地占领着全世界的目光,自顾自地用自己的语言说话,我们一
个劲的用尽全身的力量,捍卫泡泡纸下的真理。
但这些真理是如此的脆弱,必须用一层又一层的泡泡纸来包覆,不能卷曲,不能重压,只
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在泡泡里面的我们,是如此的狂妄,同时面对外来的世界,却又
如此的软弱。
然而,在泡泡里面的,不只有我们,还有大家熟知的主流媒体,选前一面倒的乐观预测美
国第一位女性总统的到来,看似准确的民调透过各种渠道推送,泡泡里的我们互相握手打
气,再次确认自己立于不败的地位,“这场选战走得的确不容易,我们经历过很多糟糕的
时刻,但是最糟糕的一天并不会来临,因为希拉蕊终将会当选。”怀抱着伟大的胜利情怀
,大家无法自拔地为彼此施打名为乐观的精神毒品,在这个狂乱世代,只能仰赖更多的正
能量来维持生命。
礼拜三早上的哈佛校园异常的安静,不久前经历过的罢工事件,和近期沸沸扬扬的男子足
球队性别歧视丑闻,我们所处的世界又再经历一次剧烈的震荡。道琼指数当日重挫、加拿
大移民网站当机,大家纷纷在 Facebook 上发表各种伤心欲绝的留言:
"I felt that the election was not just a victory for bigotry , racism , and
misogyny——but also a defeat for truth , reason , and empathy . "(对我而言
,这场选举不仅仅是固执、种族歧视和厌女症的胜利,更是打碎了真理、理性和同理心。
)哈佛教育学院里大家最喜欢的教授一大早寄来的邮件,静静地躺在我的信箱中。
我从来不是川普的支持者,尤其是在听到 2005 年川普在车上大放厥词,炫耀自己如何试
图强行玩弄一名已婚的妇女,"when you ' re a star , they let you do it . "、"
You can do anything . ",我承认我全身颤抖的几乎无法把整段对话听完,川普的声音
在我的耳机里回响,距离近到仿佛他就在我身旁,用他那双手对我指指点点。
而川普的回应,仅是轻描淡写的说这是一场“十年前的更衣室玩笑”,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Let ' s be honest . We are living in a real world . That is nothing more
than a distraction from the issues we are facing today . "
我想问川普,如果你觉得对于女性的歧视不过只是一场玩笑,那么要让我们怎么期待你能
够作出任何重视女性的举动呢?
很多问题,也许现阶段我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巨大的泡泡被玩心大起的顽童压碎,发出
啵啵啵的清脆声响,也许有些人和我一样,感受到缓慢却又深刻的撕裂,当我们一直以来
深信不疑的故事,在其他人眼中是如此的一文不值,甚至是激烈的朝着相反的方向迈进,
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当我们日以继夜仰赖主流媒体的资讯维生,却没有注意到主流之外,一个个潜藏在愤怒背
后的声音,究竟哪个立场才是正确?什么是值得我们相信的?在泡泡被戳破的同时,这些
疑问无法停止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单一故事的危险性
“美国太大了,选举结果告诉我,在我们所处的美国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平行时空,那里
的人跟我拥有一样的国籍,流着一样的血液,说著一样的英文。但是,我对他们的生活环
境、意识形态一无所知。”
“我来自堪萨斯州的农村,一个无法用都市形容的地方,我身旁的亲人,我的叔叔、阿姨
,甚至连我的父母都支持川普,好几次我都和我的爸爸吵了很凶的架,他对我大吼他无法
了解我,但我也很困惑为什么我也没办法了解他。我好痛苦,也好害怕,为什么一场选举
让我的家庭变成了这样。”
同学们在聚会上分享的话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起了刚入学的时候,教育学院的教授
曾经播了一段 TED上 一段非常有名的演讲给大家,演讲的主题是关于单一故事的危险性
(The danger of a single story),尼日利亚出身的小说家 Chimamanda Adichie 从自
身的经验出发,她讲到她到美国读大学时,她的室友对她的流利英文感到惊讶,对于她听
过美国主流音乐感到无法置信,她的教授评论她写的小说“不够有非洲的真实性”,只因
为故事中的主人翁受过教育,会开车,从来不会饿肚子,就像中产阶级的美国人一样。
Chimamanda 也承认自己曾经陷入单一故事的牢笼,当她说她第一次到墨西哥时同样感到
惊讶,当地的人不像她在报导中读到的那样,一味的钻医疗保险漏洞,一味地想从美国边
境涌入,他们就是单纯的像一般人一样生活着,到市集买菜、煮西班牙蛋饼,同时也有微
笑的能力。
此时此刻,我有一股冲动想要拿着这段影片询问教授,是否我们在这场选举中接收到的,
正是我们自行刻划的单一故事?这些故事,是不是建构在“我们比他人更好、更有权力来
改变世界”的出发点上,而自私的排除了其他故事出现的可能?
单一故事的危险性,不在于它是错的,而是在于它的不完整。
这几天,我听了很多年轻女性的故事,很多高知识份子的故事,和很多充满担忧和恐惧的
故事。但是现在,我还想听到更多不同的故事,这些故事是怎么样形塑了一个跌破众人眼
镜的选举结果,这些故事也许发生在被称为“摇摆州”的佛罗里达州、宾州和俄亥俄州,
在很多和我一样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过的乡间,那些人所经历的故事。
“想像有一天,如果你要和你的孩子,讲述这段美国大选的故事,你要怎么说?”不论是
美国也好,台湾也罢,每到选举大家前仆后继地花费了极大的时间和金钱,试图构筑出我
们自行定义的理想国,但是我们要如何告诉我们的下一代,这些口水、斗争、作秀和背叛
,就是选举为他们留下的结果?
我也许不能够定义,什么样的选举结果才能为下一代带来最大的福祉,但是我相信,就如
同 Chimamanda 在演讲中最后的总结:“至少我们必须相信,拒绝单一故事的重要性。当
我们能够更柔软、更开放的接收到不同的故事,我们才能够学习失败、学习重建,学习如
何成为更好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