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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各位有看过《记忆与遗忘的斗争》这本书的话,其实里面花了很多心血,比写
出来的还多。感谢今天有机会跟各位分享这本书的动机,和没有写进去的很多想法。
大家知道最近台湾历史受到很多关注,比如对课纲微调的抗议;电影方面有《阿罩
雾风云》(编者注:通过“台湾五大家族”之一的雾峰林家家族兴衰,讲述台湾近代
史);天下出版社也重新出版了林献堂先生(编者注:雾峰林家族长,日治时期台湾
自治运动领袖人物)的《环球游记》。
身份认同与历史记忆
为什么台湾历史越来越受到民众关心?一个原因就是认同问题。由于认同的契机,
带来大家对历史的关注。这跟一般的想法不一样,一般是你看了历史,才会产生认同
。我认为刚好相反,是我们先有了认同,才会关心自己的历史。
那这个认同哪里来呢?那是另外一个故事。最近十年我们产生那么大的、强烈的台
湾认同,这个认同勃兴的普及化造成越来越多人关心历史。认同跟历史之间有很微妙
甚至麻烦的关系。
不只是台湾,在世界各地,我们常常因为认同的需要,而修改、剪裁、有时候甚至
扭曲历史。所以有些历史学者会说,我们要把历史从民族主义里解救出来。意思是说
历史常常会被民族认同而虐待、扭曲。
我们看到在台湾历史的过程,历史是一系列事实,可是因为历史很丰富,你可以从
不同的角度去看,或者根据自己的需要去剪裁,弄出自己需要的样子。我觉得这会造
成很大的麻烦。
我认为不管我们的认同是什么,历史就是历史,我们要尽量给历史以真实。个人因
认同的需要去选择自己要的部分,但不能扭曲事实。
历史有两个重要的点,一个是它对认同的影响和关系,第二个是它在转型正义的角
色。转型正义除了要追究过去的加害者,赔偿过去的受难者,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工作
,是要为了保护那一段历史。
那段威权统治的历史很重要。在威权统治下,人民的生命跟自由如何被剥夺和残害
。其中发生的很多事情,对民主很重要。它可以让我们的下一代知道过去是怎样,从
而避免它,或者若很不幸未来也碰到这种状况,我们应该怎么去应对。
举个例子,我最近在看广岛事件。现在在广岛已经成为一个很有名的观光景点,大
家都会去。广岛事件对日本人而言,有点像犹太人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是他们民族受
难的一个标记。原子弹爆炸,日本人死了很多人,是很凄惨的死。
可是在这个纪念公园成立不久以后,大阪的一个中学很多学生去参观,参观完就去
问博物馆,我们日本人是受难者吗?还是侵略者?为什么在博物馆里面都没有提到东
南亚,中国的南京大屠杀?
管理人员不知道怎么回答。不久之后,广岛地区的中学老师就正式要求广岛博物馆
要腾出一个角落,叫日本侵略的角落。证明广岛博物馆给出的是片面的扭曲的历史,
把日本写成了受难者,而忽略了它原本是侵略者、加害者这件事情。
可是博物馆拒绝。如果各位去东京靖国神社看,会看到一个满洲国,日本完全没有
反省侵略满洲国(中国),依旧把它当成日本的光荣的事迹。
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历史记忆是怎样的?第一,它受到优势族群的剪裁。比如
现在美国南北战争的纪念碑,有很多在1970年代之前没有黑人的雕塑。第二,也会受
到不同时代需要的影响。回到台湾的例子,二二八对台湾是非常重要的历史记忆,我
们有两个纪念馆,一个国立的一个台北市的。每到二二八我们都会做很多纪念活动,
著作、研究、论述也非常多。
因为我们知道,所有民主的历史记忆里面,受难都非常重要。为什么受难比光荣的
事迹还要重要?因为对苦难记忆的认同,会激励你的民主成员奉献。
二二八死难人数
关于二二八,有两个问题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争论不休:一、死难人数。因为苦难
在历史记忆中的重要性,苦难常常被夸张;二、加害者的责任追究。
各位如果还记得,两年前郝柏村先生(编者注:台湾前行政院长),挑战了台湾社
会普遍对二二八的理解。他说哪有死那么多人?他说二二八至今为止申请到补偿的只
有八百六十几人,不到一千个,这跟两、三万受难者的一般认识差很多,对不对?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他,虽然不喜欢他,却不能说他说的话都错。当然,他一讲出
来,就受到很多政治人物和历史学者的批评,有些人说他不应该在伤口上撒盐,有些
人说他是加害者,不应该说三道四等等。
我看到这个新闻就觉得很可惜,这其实跟转型正义有关。郝柏村是加害团体的一员
没错,而且是很重要的成员。如果是历史论述如同一个法庭的话,他等于是被告。被
告应该有权利挑战原告的主张,对不对?这是被告方的基本权利。除非回到以前的时
代,那会被政府看成颠覆政府罪拖出去枪毙。现在如果因为郝柏村的挑战,就把他的
发言抹灭掉,那说明我们还活在过去。
但我们现在是民主时代,所以应该正视他的主张。看他讲得有没有道理。我们知道
死难人数非常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争论?
第一,因为过去这个事件一直没有办法被研究、被谈论,所以过了三、四十年很多
重要的材料都不见了,很难再恢复历史的真相。甚至台北二二八纪念馆都犯过很大的
历史错误。有一次我去参观,发现一个玻璃的墙上刻字:“根据行政院的二二八报告
,二二八的死难人数在一万八千到两万之间。”我后来碰到这个馆长,就麻烦他再去
看看,报告是不是这样写的。
但这个数字怎么来的呢?是当时一个人口学家,用人口统计得出的结论。日治时期
,户籍统计做得很完整,但到了战争的时候却没办法做了。所以这个学者,就将战争
前最后一次的户籍资料,再加上战后的第一次户口普查的资料,去估算人口少了多少
人。但这样是非常不准确的。比如有很多移民,加上海关没有那么严格,很多人坐船
就走了,跑到日本、东南亚,非正式移民非常多。因此导致利用户口普查的方式变得
非常不准确。人口学家自己也说,这个数字跟其他数字比,没有更权威,也没有更正
确。
但现在以讹传讹,大家都觉得行政院的调查出这一万八千人应该不会错,但我觉得
其实错得很离谱。史明(编者注:台湾历史学者,主张台湾独立)说10多万,一般人
说两、三万。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因为二二八发生在五个都市,如果有两、三万,则
除以五,每个都市有6000人遇害。二二八的屠杀不到一个礼拜,6000人排队要排多久
?所以不可能那么多。
有一个史料来源比较被大家忽视,就是林献堂的日记。当时他是台湾人的领袖,朋
友非常多,跟很多高官认识,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到,全台湾很多二二八受难者的太
太都跑去拜托他,拯救她们的先生。所以他其实对台湾的各地的状况是非常清楚的。
我比较相信他的估算,而非当时报纸上的。为什么呢?因为当时很多报社的记者,都
是中共潜伏在台湾的人,很多是反政府的。另外一个比较中立的是《纽约时报》的记
者,但他也报道了好几万,问题是《纽约时报》记者当时没有在台湾,而是在日本。
他是听一个去过台湾在外国的传教士讲的。
还有一个来源是一些比较反国民党的学者,比如史明、后来去中国的林木顺(编者
注:台湾共产党成员)。所以这些我觉得都不太可信,我宁愿相信林献堂。
林献堂这个人是非常好的,非常decent非常正直的一个人。他后来死在日本不愿意
回来,不愿活在国民党统治下。在他的日记中,陈仪(编者注:二二八事件当时的台
湾行政长官)被枪毙那天,他讲了一句话,说陈炘(编者注:台湾金融家,二二八遇
难者)等1000多个台湾人,现在终于可以瞑目了。
也就是说,他估算的遇难者差不多1000多人,加上其他的材料佐证,我觉得这个数
字比较接近。
另外,我也问过保密局。保密局当时有很多报告,虽然蒋介石在南京,可是保密局
已经派了很多工作人员在台湾。目前我们找到的高雄市、台中市的保密报告,其中包
括很多死难的人名。当时保密局蒐集的死难名单,跟二二八补偿基金会的名单对照,
一半以上是一样的。补偿基金会已获赔偿的是820多人,把它乘以2,就是1600多人,
是比较合理的数目。
这其实也是很大的数字,日治时的台湾基本上不是一个那么残酷、残暴的社会。蒋
渭水这些反日的人关进监狱也只关几个月,谢雪红这个共产党也就被关几年,没有被
枪毙。所以二二八在没有审判的情况下就把人枪决了,对于当时的台湾人来说震撼非
常非常的大,杀了1000多人,这个心灵创伤就很大了。
所以综合考量下来,我觉得1000多人的会比较准确。
加害者的责任
第二个争论是谁该负责,这最重要。到底是被谁杀害?那目前为止,这也是最大的
议题。
前几年,台湾的历史学家张炎宪出了一本非常重要的书《二二八事件责任归属研究
报告》,论述蒋介石在二二八里面的责任。就像刚提到郝伯村一样,如果我们把台湾
这些历史学者的书,当做一个起诉状的话,蒋介石会说什么?他会说,“这不公平!
你乱讲!”,还是他会说,“我认罪”?
这些历史学者起诉状或者判决书,认为蒋介石有罪,他应该负责。两个理由,第一
、是蒋介石派兵来台湾;第二个理由是他袒护陈仪。
但如果我是蒋介石的辩护律师,我会说这些指控站不住脚。为什么?首先,派兵来
台军人屠杀的事实没有错,但这中间的环节不够清楚。想想看,如果你是蒋介石,当
时二二八有暴动,然后你看到从基隆、宜兰,一直到新竹、屏东,所有都市都被占领
,警察局被占、枪械被没收,甚至很多军人被限制在军营里出不来。整个国家的一个
权威机构被解除武装,这时候你会不会派兵来?会。
那时台湾成为中国的领土不久,整个国家的权威没有建立。如果要建立国家的权威
,一定要有军队来镇压。派兵来不表示他下令屠杀,这样的话,这个论述就站不住脚
。而且目前为止,找不到蒋介石下令屠杀的文件,或者指示军队应该怎么做。
当然很困难,在威权时代他们不可能直接出面。但找不到供述人,在历史法庭上就
没办法定罪。你需要证明他有罪他才可以被定罪。
第二个袒护陈仪。但奇怪,我的手下杀一个人,我后来袒护他,没有处罚他,这当
然是个政治责任,但这跟我下令让他直接去杀台湾人,两个行为差很多。从这两个理
由,我都觉得判决是有问题的。
那要怎么判决?现在不可能找到供述人,说不定蒋介石真的有下令,可能是电话或
密电,但没有证据。而假设不是他下令的,那他的责任在哪?
这里有段历史值得参考,二战之后,盟军开始审判战犯。在欧洲有纽伦堡审判,太
平洋地区有东京审判,还有一个审判比较少人注意到,在马尼拉。马尼拉审判,是日
本在东南亚军区的总司令山下奉文,被麦克.阿瑟审判。这个审判,我觉得可能可以
借鉴到蒋介石对二二八事件的责任追究上。山下奉文之所以被称为战犯,他被起诉的
最大的一个因素,是在日军的占领下,日军在马尼拉屠杀了5000多平民。这是很大的
罪行。
先介绍一下山下奉文这个人,从他当兵的过程来看他其实是满文明的一个军人。他
从日军学校毕业以后,因为德文很好而被派到瑞士大使馆当武官,然后又派到维也纳
当武官。在维也纳的时候他就去维也纳大学修学分,念经济学。后来慢慢爬升,成为
东南亚战区的军长。
日本要开始进攻东南亚的时候,已经被美国禁运了。当时日本的石油80%是从美国进
口的,所以亟需进入东南亚获得资源。当时山下奉文就成为了进攻新加坡的指挥官之
一。80天把新加坡攻占了,那在这个过程中,他俘虏了很多英军。他对军队说,这些
英国人打仗非常勇敢,运气不好被我们抓到,所以你们要好好对待他们,不要虐待,
他对战俘都非常好。当他外调要离开的时候,他给英军战俘里的最高指挥官留了一个
大包裹,有一百多瓶啤酒,2-3瓶乳酪。
后来盟军收复巴黎,将军凯旋进城,任何将军都需要这种场面,提高自己在后方国
家的声望。东京给山下奉文打电报说,你到底要不要凯旋进入新加坡?一直打电话来
催促,后来他忍不住了,回说“不会有凯旋进城的仪式活动,只会有哀悼死难兄弟的
纪念仪式。”东京方面很不解,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将军。但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可
是他后来被审判,他说他不知道日军在马尼拉的屠杀,如果他知道,一定会禁止。
麦克.阿瑟的检察官也没办法证明他知道,而我从他过去的表现来看,我倾向于相
信他不知道。可是不知道,或者没有下令有没有罪?有没有责任?
当时麦克.阿瑟的法庭判决是,即使你不知道,没有下令,还是有责任。身为最高
指挥官,你本来就应该注意到你的军人在地区里种种行为。这个理由我同意,但以山
下奉文审判的这个例子来说有点不公平。因为当时日军的指挥系统有点乱。他根本没
办法指挥宪兵队,日本宪兵队是有非常高自主性的,刑囚、抓人都是自主的。所以宪
兵队所做的坏事,他即使知道,也没有办法阻止。
可是当时国民党军队没有这个问题。蒋介石身为最高统帅,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指令
。他的指挥系统非常明确清楚。那你派军队到一个地区,你身为一个指挥官你本来就
需要留意,那是你的责任。第二,即使蒋介石没有下令,事后所有参与屠杀的人也都
没有被处罚,陈仪后来被枪毙,并不是因为二二八,而是他投共。
那目前来看,应该说蒋介石的责任不是直接屠杀台湾人,而只能说,他作为最高指
挥官,应该注意到的事,完全没有注意到。并且发生这个事后,四十年来,他也从来
没有一句话,不要说道歉了,都不会提到这件事。没有尝试归还受难者遗体。现在再
追的话这些遗体已经不可能有了,林茂生、陈炘,这些遇难的台湾当时知名社会精英
的尸体已经找不到了。如果蒋介石知道这是错的话,他应该归还这些尸体。这是他对
二二八的责任。
4.附注︰
有点惊讶看到这一篇长文,一些观点甚至比我还要激进,例如作者说二二八事件的
实际死亡人数是一千多人(还不到两千)等等。作者本人非常讨厌两蒋,但是他对老
蒋的政治责任,却只能追溯到这里而已,和一般人的想像完全不同。
转贴在这里备查,不过我想可能没有多少人耐心看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