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转录自 FuMouDiscuss 看板 #1JMcx3Ew ]
作者: amraam (先进中程) 看板: FuMouDiscuss
标题: [分享] 被压抑的革命──记“康乃馨革命”40周年
时间: Fri Apr 25 22:18:40 2014
http://ghostislandhut.blogspot.tw/2014/04/40.html
40年前的今天凌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无线电台,突然拨放起当时的禁歌〈棕色之城
葛兰多拉〉(Grandola, vila morena),标志着影响现今葡国走向甚深的“康乃馨革命”
(Revolucao dos Cravos)的序幕被拉开。虽然,这场革命长期以来被视为是所谓“第三
波民主化”浪潮的代表性事件,但是在台湾,它其实并不算广为人知。直到最近,改编自
同名小说,以这场革命为背景的电影《里斯本夜车》(Night Train to Lisbon)的经典
台词:“当独裁成为事实,革命就是义务。”被台湾“反服贸运动”的参与者引用为抗议
标语,而成为近来台湾社会最知名的口号之一,这场早已成为历史的革命也才在台湾间接
的受到更多人的注意。
革命的开端
这场革命的开始,是发生在1974年的4月25日,里斯本的一场政变。这场政变是由认同放
弃海外殖民地、让国家民主化这两大政治目标的中下级军官所串连组成的密谋组织¾¾“
武装部队运动”(Movimento das Forças Armadas, MFA)所发起的。
革命前,葡萄牙社会是个由经济学家出身的政客安东尼奥.萨拉查(António de
Oliveira Salazar)在1930年代建立起来的、带有法西斯主义色彩的“新国家”(
Estado Novo)体制所支配的社会,毫无言论与政治自由可言。而在更早的1920年代末期
,这个国家就已处于军事独裁的统治。除此之外,葡萄牙还是一个坚持不放弃海外殖民地
的殖民帝国,虽然掌控其全国经济的150家大企业,大多数附属于外国资本,并且农业劳
动者仍高达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由于当时葡萄牙政府为镇压海外殖民地独立,频频对外用兵,预算近半用于维持在殖民地
的驻军上,导致财政恶化,再加上适逢1973年开始的世界性经济衰退,经济困境不断加剧
,民众对于生存的日感困难,使得他们对这个政权的不满逼近了临界点,革命的爆发已是
早晚的问题。而陷于长年的战事,待遇却持续低下,也让军人对于这个政权越来越无法忍
受,这促使了反政府运动在军队中有了发展的可能,并最终导致政变的发生。
1974年4月25日凌晨,MFA以〈棕色之城葛兰多拉〉作为起事的暗号,当该首歌的歌声自电
台响起,参与政变的军队立刻行动了起来。在面临极少量保安部队抵抗的情况下,他们迅
速控制了里斯本市区,轻而易举的瓦解了这个主宰葡国多年的独裁体制。由于不少政变军
人将里斯本花市的康乃馨插在枪管,甚至是坦克的砲管上,这样的画面,透过媒体传播到
了全世界,因而使得康乃馨成了这场革命最著名的象征,“康乃馨革命”之名因而不胫而
走。
底层民众的蜂起
政变成功后,MFA军官与各党派合组的临时政府成立,除了承认过去葡国海外殖民地的自
决权利,葡萄牙本土也进入了一个激进的革命时期。旧政权的总统阿梅里科.托马斯(Am
érico Tomás)、总理马尔塞洛.达斯内维斯.阿尔维斯.卡丹诺(Marcello José
das Neves Alves Caetano)纷纷被放逐海外,旧时代的官员、秘密警察也一一被清算,
过往被政治迫害的人们得以复权,而流亡海外的政治异议份子也陆续的返国,曾被视为非
法组织,只能在地下活动的左翼势力,此时也得以在台面上公开,甚至军事监狱中被关押
的囚徒也被解放出来。由于旧政权统治下的葡萄牙,在当时早已因通货膨胀和极高的失业
率,达到革命的边缘,因此当旧政权的控制一被解除,葡萄牙举国就立即爆发了前所未见
,来自底层的激进群众运动风潮,工人自发性的罢工和占领工厂,无地农民夺取过去被剥
夺的土地,工人委员会、住客委员会等各式各样群众自发性的民主管理组织也丛出涌现,
既存的国家机构濒临瘫痪。被压抑已久的葡萄牙社会,就如同压力锅锅盖瞬间被掀开一样
,沸腾爆发,在这段过渡期间,可以说是一场真正属于底层人民的自由狂飙。
向右走?向左走?
只是,这种过渡时期不可能永久持续下去,它在发展方向上,终究面临了是朝资本主义式
的民主型态¾¾菁英代议体制过渡,还是转向开创社会主义式的民主理想¾¾建立一个由
从事生产的劳动大众自主管理的社会的抉择。如果是第一种选择,那些由人民大众自发性
建立起来的委员会,就将因为是体制外的组织而首当其冲要被压制与收编,如果是第二种
选择,那就势必要鼓励壮大这些委员会,并努力让这些委员会取代既有的国家机关,如此
,底层大众的民主才有保证的可能。
左右翼的分裂与对抗
MFA军官出身,政变后就任新总统的安东尼奥.斯皮诺拉(António de Spínola)显然
倾向于第一种选择,他在1974年9月号召动员资产阶级进行反示威,企图制服高涨的工农
群众运动以恢复传统秩序,结果在工人群众和支持工人的军队派系的压力下被迫辞职。之
后,在葡国巨富家族的支持下,他又于隔年的3月试图重新发动政变,但仍是被左倾的军
事派系给粉碎了。只是,至此MFA内部也陷入了左翼与右翼的分裂,整个葡萄牙因而进入
了更加激进化的左、右对抗,临时政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的倒台与重组,而每次的倒
台与重组都可说是社会上左、右阵营角力的反映。
面对葡萄牙社会这种升高的左、右对抗局势,泛左翼阵营方面,却缺乏一个能够整合左翼
力量的政治组织,既有的左翼政党,不但未能给予自发夺取权利的工农大众助力,甚至扮
演起了扯后腿的角色。立场中间偏左的社会党,虽然以民主化进程为号召,但是以马里奥
.苏亚雷斯(Mário Soares)为首的领导层却反对那些由大众自发性组织起来的委员会
,他们认为那是“无政府¾民粹主义”,是与现有的国家机关平行的权力,必须抑止而不
是发扬,也就是说,这个党在这个革命时期所致力的目标,并不是企图打破既存的国家机
器,而是选择捍卫和重建它,对于他们而言,民主只意味着代议制度,开创新的、更直接
的民主是不可想像的。至于,由长期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阿尔瓦罗.库尼亚尔(Alvaro
Cunhal)所领导,对MFA中的左翼派系有着不小影响力的葡萄牙共产党,虽然对于革命前
景的想像,不像社会党那样侷限于代议制度上,但是,其领导层对于“民主”这个概念的
态度却更为保守,他们的政治计划,除了大力推动一系列的国有化和土地改革的政策外,
也一样不支持由群众自发组织起来的委员会取代旧有的国家机关来管理社会,他们对于群
众的自发性是不放心的,甚至还指责自发性的罢工行动是不负责任的,并且支持军队对于
罢工的镇压,他们宁愿依靠已然分裂的MFA,以及致力于维持自身在既有国家机关中的地
位。对于那些自发组成的委员会,葡萄牙共产党更企图辅导它们转变为附属既有机关的辅
助性、咨询顾问型的机构,这也使得他们在行动上,间接支持了旧国家机关的存续。而在
这两大左翼政党以外的各式各样未统合的极左翼政团,虽然因为群众的激进化而有了发展
的空间和机会,但大体来说群众基础仍不如两大左翼政党。可是,它们却高估自身的政治
实力,以为能透过与葡萄牙共产党建立统一战线来影响其政策,这样的错误判断,最终导
致自身反而被葡萄牙共产党牵着走,自我放弃了对于群众中激进先锋层的支持,并且未能
适时提供,任何与两大左翼政党的主张有所区别的行动纲领给激进群众选择。
相较之下,泛右翼阵营由于出于对群众激进化的恐惧,以及恢复传统秩序的急切,因而比
起左翼势力团结许多,其政治计划和目标,也明确能够捍卫他们所代表的中、上阶级势力
的利益。再加上,在捍卫既存国家机关、重建代议制度这个立场上,还有来自泛左翼阵营
的社会党可以合作,这也使得斗争局势发展下来,对他们日趋有利。最终他们成功迫使葡
萄牙共产党以及其支持的掌权军官瓦斯科.贡萨尔维斯(Vasco Gonçalves)被逐出临时
政府。
革命的终结
1975年11月25日,这些代议制度的死忠支持者、对于群众运动恐惧忧心的势力,以及亲近
他们的军队派系,更借由左翼军官企图控制伞兵基地密谋政变这个口实,再度向左翼力量
发动了攻势,他们宣布了国家进入紧急状态,这导致了左翼的军队派系被清洗、媒体舆论
被整顿,许多群众自发性组织被视为非法,逐步被取缔、解散,革命至此走向了退潮。虽
然,1976年通过了保证要向社会主义过渡、宣布国有化政策不可逆转的新宪法,但是,葡
萄牙社会此时已逐步开始朝资产阶级代议制度的重建上发展。到了1980年代,宪法中具有
社会主义性质的词句在修宪中被删除,国有事业私有化也开始被采行,资本家们逐步取回
了他们在革命时期退让的特权。
为了铭记教训的纪念
40年过去了,这场“康乃馨革命”成了被主流舆论长期歌颂的标竿,所谓“第三波民主化
”的伟大开端。然而,无论多么赞颂,都无法掩盖,这个“民主化”虽然终结了独裁体制
,建立了一种形式上的民主政制,但是在实际上,政权并没有被占社会多数的劳动人民真
正掌握,而是落到了社会上层的资产阶级的手里。透过前述对于这场革命历程的简略回顾
,我们应能清楚看见,它的结局不必然只是如此的,它曾经具有开创让劳动大众真正自我
管理,一种更民主、更平等的新社会的历史动能,但是却由于缺乏一个能够更进一步强化
、推展这个动能的政治性组织,甚至是本应该肩负起这样作用的先锋党派的错误作为,以
及背叛性的扮演起了压制此一动能的角色,导致那样的可能性流产。
社会主义革命思想家里昂.托洛茨基(Лев Давидович Троцкий)曾
对于1918年德国11月革命中,社会民主党协助资产阶级镇压激进工人起义,协助促成代议
制度的威玛共合国成立,此一历史进程进行这样的批评:“它完全不是资产阶级革命的民
主完成,而只是一次被社会民主党砍了头的无产阶级革命;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是一次资
产阶级的反革命,在击败无产阶级后,被迫保持虚伪的民主面貌。”不夸张的说,这句话
如果借用来评价“康乃馨革命”所开启的革命过渡时期的总过程,其实也是恰如其分的。
在作为这场革命40周年的今天,也许,我们不应该只是简单的纪念与回顾它,历史的荒谬
总是会在人们忘却或者简化过去的时候不断重演。如果,我们还对于开创新社会有所期待
,如果,我们并不满意历史终结于现今这种问题重重的社会型态,那么,最重要的应该是
,汲取并紧记这场革命的教训,以保证当下一次相似的历史契机再度来临时,不要再错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