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世代战争》 彭博商业周刊 http://ppt.cc/-PiR
撰文:张铁志
“台湾的青年世代有越来越多人属于“后物质主义”(post-materialist)价值观,他们
更在乎自由、民主、多元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经济利益。因此不论台湾立院对服贸的签订
过程,或者执政党宣称可能的经济利益,都表示他们不了解台湾青年世代的价值。”
3月30日下午,数十万黑衣人挤满了台湾总统府前的凯达格兰大道。从3月18日晚上开始,
成千上万名台湾青年占领了立法院议场和周围街道,其中两三千人甚至在3月23日晚上冲
进行政院,直到午夜后被警方强力清场。这个运动在青年世代中引起广大的震撼,这场抗
议甚至可以说是台湾史上最大的学生运动。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年轻人走上街头,甚至愿意采取非法的占领行动。他们
到底在反对什么?或者他们到底要什么?
或许,这次运动可以说是一场台湾的世代战争。
首先,对于在2000年后成长的这一代青年对台湾的新兴民主体制感到失望,对两个主要政
党充满不信任。陈水扁和马英九这两个上一代蓝绿支持者的偶像,在他们眼中是腐败和无
能的代表,而不论民进党和国民党都是老旧僵化,只是既得利益集团的联盟,而不能回应
年轻人关心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这一代青年的价值观出现了重要转变。在最近几年,包括中国大陆、香港和
台湾的人,几乎都有一种越来越流行的“共识”:台湾是个适合生活的地方,台湾青年很
“小清新”,喜欢追求“小日子”、但是台湾年轻人可能没有大陆年轻人这么积极、那么
有“竞争力”。台湾著名企业鸿海的老板郭台铭甚至曾经公开批评,台湾年轻人只想开咖
啡店是没有志气。这正显示世代价值的落差。
如果这个价值的差异是正确的描述,那么该如何理解深层原因呢?这点几乎很少人分析过
。可以说,台湾的青年世代有越来越多人属于美国政治学者Ronald Inglehart于1970年代
所提出的“后物质主义”(post-materialist)价值观。所谓物质主义(materialism)
是个人追求物质上的满足为最高优先,而后物质主义则个人更重视自主性、自我表达和非
物质的价值满足;Inglehart进一步指出,物质主义者强调秩序的维持,而后物质主义则
更重视政治参与,甚至会参加“非传统的政治抗争”,譬如示威、罢课、占领建筑物,来
表达自己的理念,并对执政者施压。在西方,这个世代战争表现在1960年代波涛汹涌的学
生运动、环保运动、妇女运动。
这个理论很能解释台湾过去十几年新世代的新价值。的确,台湾越来越多年轻人喜欢开咖
啡店、开小店、当文艺青年、回乡当小农,愿意经营好自己的“小日子”(这是台湾流行
的说法),而不在乎更强的“竞争力”。
这个“后物质主义”的转型主要的原因之一当然是当经济体成熟,更多的人愿意追求其他
非物质的满足。所以台湾相对于中国大陆,固然是鲜明的对比,但做为一个相对成熟的经
济体,台湾新一代的价值和生活方式和其他欧洲国家其实并没有差别太大。
问题是,香港经济比台湾更发达,但香港相比于台湾,似乎仍是一个非常物质主义的社会
,为什么?关键或许在于,从物质主义到后物质主义的过度,除了经济成长的规律之外,
还有赖其他方面的社会冲击。
回到台湾历史来看,台湾在1980年代经历了政治与社会的巨大转型─民主化和各种社会运
动(劳工、环境、性别、教育改革等等),这些社会运动不只冲击了威权体制,也带来许
多新价值,并改变了传统将发展主义作为最高价值的主流思维。可以说,成长于2000年后
的世代就是这种巨大转型的结晶:他们视民主为当然,他们具有更多元的价值,包括扬弃
以往主流的成功价值。
而在香港,其实可以看到过去十年开始了类似的转型:社区保育运动、土地正义,农村运
动,以及各种对发展主义的反思正在出现,民主运动更是炽烈,以致于年轻世代也开始展
现和上一代的“中环价值”─这个概念正是“物质主义”的香港版─不一样的价值。这也
是为何香港人在近几年对台湾大感兴趣,因为在台湾所逐渐落地生根的新价值是香港年轻
世代所想要追求的。
当然,如同全世界,另一个世代差异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是网络世代、社交媒体世代。
新世代早已不仰赖台湾恶质的传统主流媒体,而有自己的资讯和新闻渠道,并在网络上形
成了自己的公共领域。这次占领立院行动的第一天晚上,所有讯息已经在网络上燃烧,但
传统主流媒体从报纸到电视几乎都反应迟缓与僵硬。这个资讯渠道的差异也导致了严重世
代价值差异。
于是,马英九政府上台后所积极推动的两岸经济整合冲撞了这个新世代的价值。关于服贸
协定对台湾经济后果,学者有不同评估,但对抗议的学生来说,即使服贸会带来正面经济
成长,或者中国大陆开放产业其实比台湾更多,但他们担心的是来自中国的大型资金会并
购台湾中小企业,压抑未来创业的可能性,更担心这些投资会影响台湾的政治自由和表达
自由(最常被举的例子是中资可以投资台湾广告业)。
发起运动的组织黑色岛国青年在318占领行动当天所发表的宣言所说:“我们相信,台湾
是个可以让青年实现创业梦想,开咖啡厅、开个人公司,可以靠自己打拼就能变‘头家’
(老板)的创业天堂。”
中国著名评论人贾葭就一针见血的指出:“发展是硬道理,在台湾遭遇了小清新的反对。
一些台湾朋友认为台湾的服务业具有文化上的不可复制、不可代替的特征。比如浓郁的人
情味、独具特色的巷弄小店、精致的创意产业,其背后有转型以来二十多年的多元文化的
价值支撑,如果被简单的丛林法则和实用主义所代替,伤害的是多年以来的文化价值成果
─这恰恰是台湾人转型后最引以为豪的东西。”
是的,台湾青年可能更在乎表达自由、政治参与和多元的生活方式。即使这些对服贸协定
的经济和政治后果的担忧未必都真的会出现,但当政府只是不断强调协定给台湾带来的经
济利益时,正凸显了他们不了解年轻人真正在乎的价值。并且,当掌握政治权力的人仍然
仰赖传统精英的秘密政治,将抗争学生描述为“暴力”,并以“秩序”做为主要修辞时,
那么他们只会和更重视公共参与、且具有更好的获取资讯和社会动员能力的后物质主义青
年们,产生更严重的世代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