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读: Wenson的随笔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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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幅左倾的新世代
虽然太阳花学运还在进行,似乎没人能预料终局为何,不过我一直不是很在意目前的主战
场服贸协议,因此对于两造的“胜负”相对不太关心。在我来看,服贸过与不过,对台湾
的经济影响都不大,我们不会因为签了服贸、货贸就像吃了特效药一样振衰起弊,甚至就
连跟其他国家签FTA也一样,即使有些产业可以获利,但整体而言恐怕连“短多长空”都
未必算得上,因为台湾正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阶段,我们有国际竞争力的产业似乎越来越
少了,真到自由市场上去跟人家厮杀,短多未必能有,长空却大有可能。当我们的政党(
包括国民两党)和媒体一直在谈不签FTA我们就会死得很难看的时候,我脑子里想到的却
常是:“所以除了削价竞争,我们还能跟人家拼什么?要讲产品CP值,我们过几年还拼得
过中国和东南亚吗?”
一个支持自由市场的死右派讲这种话似乎很奇怪,不过那代表的是一种无奈。当我说“签
了FTA恐怕也难以在竞争中胜出”时,不代表“不签就可以逃过一劫”,所差别者应该是
死法的不同、时间的落点而已。一般支持自由市场的说法会认为就算在短期竞争中落败,
那也是淘汰掉本来就已经失去竞争力的产业,反而可以促进发展更新更强的产业。然而我
们面对的真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全世界都出现贫富严重不均,而且看起来还会越来
越严重,那些“胜利组”(不论是强国或富人)过去是靠既有的资本取得财力与知识的竞
争优势,未来恐怕还能把资本转换成科技,取得的会是更加压倒性的优势,而且速度越来
越快。现在我们走在街上看到的商店,不论是吃喝玩乐食衣住行,越来越多都是属于大型
连锁集团甚至跨国企业了,他们不只比较有资金可以经营事业,不可忽视的是,还有许多
科技所带来的技术优势,越来越大的优势。
经营管理界有一个概念:“单店重特色,多店重节奏,大型连锁重SOP”,今天如果有一
个想创业的年轻人去开店卖餐饮,只要他有办法搞出特色,马上就会有很多人放到网络上
分享并带来人气,赚钱不是问题,可是如果他想变成第二个戴胜益那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他已经失去了当年王品创业时的环境,现在要开分店、开连锁店,一定要搞POS(销售时
点情报系统,简单来说就是整合性的收银订货铺货管理系统),这样不仅可以大幅降低人
力成本,更重要的是才能维持服务水准的均衡,换句话说就是可以用很低的成本雇请便宜
的员工,却提供水准之上的服务。而且现在还不能光用制式化的POS,每个大型连锁店都
砸钱设计自己专属的POS,7-11就是最好的例子,10多年前的POS是为了B2B而设计的,到
了5年前启用iBon之后已经开始整合B2C与C2C,到了今年启用的一套新系统已经完成C2C的
整个平台,甚至开始走向O2O的概念了。同样地,现在产业界一天到晚在讲Big Data,其
目标也一样是在追求“更低成本却更多功能的经营模式”,这是大势所趋。然而从受雇者
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在剥夺多向发展的可能性,不仅产业界所能提供的工作越来越制式
化,而且薪资一定偏低,因为有强大的技术资源在背后支撑,就算有哪个员工不干了,接
手的新人马上可以在短短几天内就上手(反正现在大家都很擅于操作电脑和平板接口),
所以这些连锁企业永远都一直在征人,却又不太担心缺人。另一方面,从企业主的角度看
,因为这种科技和系统越来越多、越来越先进,当你用资本获得这些技术,所获得的优势
便是以往无可比拟的,当消费者习惯了7-11等级的便利、王品等级的服务、Muji等级的规
格,认为这样的水准乃是理所当然,这就变成了一种无形的门槛,而一个新的经营者要怎
么跨过这样的门槛?如此一来,我们的时代就逐渐变成了有很多有特色的“单店”,到台
北东区巷子里绕一圈可以看到百花齐放、众家争鸣,但是他们要转变到“多店”和“大型
连锁”的阶段,却还有个如天一般高的门槛。这样的现实,不论服贸签不签、修不修,都
一样不会改变。
这几年冒出了很多谈年轻人未来的文章,每次在网络上瞄见我都会看一下,但重点不是文
章本身,因为内容通常是换汤不换药,我要看的是年轻人们的回应。首先,几乎一定都先
是骂声不绝,如果作者批评年轻人的话就骂作者,如果作者帮年轻人讲话的话就骂政府。
再者,出现频率第二高的应该是自嘲和自怜,说自己是鲁蛇、失败中的失败云云。偶尔会
有想讲些“大格局”的话的人出现,结果要嘛是陷入嘴砲论战,要嘛是被骂到弃甲偃旗。
虽然次次是差不多同样的内容,不过有些回应的方式还是别出心裁,骂得让人拍案,堪称
新一代的快闪版批斗大会。可以见得,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未来有很严重的焦虑,而这几天
也有很多人指出,这次学生出来反对服贸也是出于同样的焦虑。其实不要说年轻人,连我
这种不太老又不年轻的六年级世代都觉得焦虑。在这种全球化加上科技化的年代,只有专
业值钱,但值钱不了多久,10年前学到的专业到如今在市场上还能受到青睐的,几乎都是
在所谓的“末日”或“红海”里头讨生活,尤其在科技开始真的具有人性之后(我不是说
人工智能,而是像前面讲的POS的例子),如果你没有资本又不求进步,就很容易被淘汰
。
很多人批评这次的学运是因为学生害怕开放会带来竞争,是鲁蛇心态。在我看来大多数人
并非如此,身为一个海岛小国的人民,台湾人的原本特别喜欢出去闯荡,也很能接受外来
的新事物,就跟一百多年前的英国一样(当今右派执牛耳的刊物《经济学人》就是在这样
的背景下诞生的)。我之前的文章就讲过,在台湾讲到“开放”只有对中国才会小心翼翼
,对其他国家我们都好像觉得没什么关系,每个政党也都抢著说自己要跟国外签FTA,因
此我认为这次学运有很大一部分还是出自对中国(包括对“马统”)的不信任,如果是对
新西兰和新加坡“黑箱”签下协议,大家顶多骂个两句也就算了,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局面
。然而我并不同意把太阳花学运说成是统独意识的战争,就算台面上几个带头的人真的都
是独派的,就算林飞帆跟史明握手还被称为“传承”,就算我相信这些静坐的学生几乎都
对马英九、国民党、中国抱持着敌意甚至恨意,但我还是要说这个学运有个更大的共同光
谱,现象有个更深的形成原因,重点在于台湾年轻人大幅度转向左倾,独不独反而是其次
。
我看到这些日子不断有人对学运的领导者起底,说他们是“蔡前卒”,又说清大的人社系
和社会所是绿色大本营等等。我认为这样的说法其实是把因果给颠倒了,陈为廷和魏扬等
人在还没“成名”前就已经和一群人在清大共同创立了《基进笔记》,鼓吹校内的公共讨
论风气。既然名为“基进”,当然立场是偏左的,而且是“radical”的左,是以后来才
会看到所有的社运议题这些人无役不与,这是他们对平等社会的实践活动(且不论你是否
同意这“平等”的内容),就算他们偏蔡、偏绿、偏独,也是因为大家理念较为接近,换
句话说就是大家都是广义的左派所以才支持,“左”才是真正的基调,说他们是附庸并不
正确。同样的道理,很多人质疑台湾这几年的社运议题怎么都是同一批人在搞,是不是有
政党在背后搞鬼?当然政党一定会想从中获取利益,但是更重要的是每一个议题背后有共
同的价值,当你选择支持了A议题,看到同性质的B议题自然也很容易关心甚至参与。推而
广之,大家不难发现,只要走进这几年台湾的社运活动会场,很容易就可以看到许多偏左
的社运议题通通都被绑在一起鼓吹,最好的例子就是去年1985联盟上凯道,不只下面有很
多人拿着反核旗或是贴著“明天拆政府”的贴纸,连主办单位也主动邀请这些团体一起上
台发声。同样地,这次在反服贸的场子里更是充满了“左派大团结”的气象,几乎你说得
出来的左派组织或团体都前往声援了。再看看我们的网络,年轻人只要参与公共讨论,绝
大多数立场都是偏左的;台北身为“中国城”、“蓝军大本营”,独立咖啡店和独立书店
却有泰半高高挂著反核旗帜、贴著大埔贴纸,这固然跟老板的立场有关,但也跟顾客的喜
好非常有关。在我看来,这样的现象可以说是一个“完美风暴”,而且大概会越演越烈,
越吹越强。
这几年国外媒体一直在关注科技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对应关系,发现许多奇特的现象。例如
占领华尔街的年轻人,他们一方面高喊打倒资本主义,另一方面又利用甚至享用资本主义
发展出来的利器,包括脸书、iPhone等等;反过来看,如果没有这些科技工具,年轻人们
不只可能根本无法发起活动,甚至连要形成活动的意识都无法培养。换句话说,资本主义
一方面造成了让年轻人站出来反抗的压迫,却也提供了让他们普遍获得自觉并号召活动的
沃土。虽然随着科技的进展和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品质其实是越来越好的,今天即使
是领22K的族群,所获得的物质享受还是远远超过20年前的大学生,然而人的天性是不患
寡而患不均,贫富的概念是相对的,中下阶层的人就算日子比以前舒服,但是看到有那么
多人爽翻了天,还是会认为自己身在悲惨世界。回到前面讲的,我们身处在一个资本、科
技、机会三者越来越不可切割的时代,年轻人不论是不是真的鲁蛇,光是看到自己的立足
点那么不平等就有足够的理由觉得愤怒了,当此之时,强调平等与正义的左派,比起强调
效益与发展的右派,自然可以获得年轻人极大的青睐。而偏偏这又是脸书等社群网站崛起
的时刻,当你每天在网络上见到那么多“不公不义”的事情,要不左倾也很难。
去除了国际性和时代性的因素,我还是觉得台湾年轻人左倾的速度之快是举世罕见的,这
风暴还有本土性的条件来配合,堪称“glocalization”的经典范例。最在地也最道地的
原因,当然就是马英九的执政失败,尤其是在他一向标榜为强项的经济议题上的失败。我
敢说,如果服贸条例早个三四年来闯关,就算一样“黑箱”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当然还
是会有人骂,但是绝对不会引起如此的风潮,学生如果一样攻占立院,受到的批评会多于
支持,更不可能一呼百应。群众毕竟多数是现实的,如果国家经济顺风顺水,多数人不会
去关心什么程序正义或潜在风险,要抗争也是那些人自己去抗争就好。然而现在大家日子
难过,马英九许下的每一项经济承诺都宣告破产,偏偏只有“裙带资本主义”看起来特别
发达,当然叫人越看越是发火。更何况,咱们还有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畸形强邻,用“中
国特色社会主义”(或是可以直接叫做“权贵资本主义”)向我们拼命招手,然而他们的
手伸得越过来我们就越觉得讨厌,就算是支持跟中国来往的人也大多不想要成为香港第二
。几个条件一相加,年轻人当然很容易讨厌资本主义(不论“打倒资本主义”究竟是否可
能)、讨厌国民党、讨厌马英九,并且逐渐累积成一种集体意识。这种意识可以有多种不
同面向的反映,每个面向有不同的称呼,包括恐中、仇中、反垄断、反威权、反黑箱、反
财团、反剥削、反开发、反全球化等等,一言以蔽之,就是左翼思想。
如果要我预测,这样偏左的趋势起码两年内不会变(如果马英九还继续当总统的话),而
身为一个不合时宜的死右派,我看到这样的风潮其实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如果国家真
能有个方向,就算偏左也无所谓(更何况民进党也不见得真的那么左),有方向总好过没
方向(左派讨厌国民党,但国民党除了保守这点之外其实一点都不像右派)。只是我一直
对某些一把抓的左派论述有点感冒,不论讲到什么议题,最后一定要归罪于资本主义和大
国霸权,而且还不是真有深厚理论基础的学者会讲这话,很多人是连这些名词都还没搞懂
就一直跟着喊,对于想要促进一个社会的思辨能力来说实在不是好事。此外,也许是咱们
现在的左派势力发展得太快,来不及慢慢成熟,因此左得有些单调,不像国外的很多左派
刊物那样多采多姿。例如在台湾一个人只要偏左就一定要反核,而且完全不觉得需要进一
步吸收更多资讯,这其实有点奇怪,国外有的老左派却是拥核的,最有名的就是绿色和平
组织的前执行董事Stephen Tindale,因为有些人经过长期的论辩下来,认为核灾的风险
不如暖化的风险所以立场转向,可是类似的情况在台湾似乎付诸阙如,甚至有些看起来八
竿子打不著的议题也非得绑在一起不可,像是多元成家和反核,近来几次游行都有人打着
“反核四就是支持多元成家”、“彩虹公民齐反核”等口号,当然有人会说这是因为两个
议题背后都是关怀对权力的垄断和对权利的剥夺,可是这种“一法通、万法通”的论述未
免太便宜了些。
服贸真正影响台湾的,可能已经不在于是经济,而是意识。太阳花学运见证了集体意识的
洗牌,学子们尤其大幅左转,这是台湾未来的新局,也许再过十年连台北市都会变成偏绿
偏左的大本营了。然而不论潮流和局势怎么变,想要解决资本、科技、机会三合一的困局
,包括我在内,世人目前还没看到问题的出口,确定的是,那远远不是服贸所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