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媒体来源:《报导者》 | The Reporter
2. 记者署名:
文字/陈德伦
摄影/杨子磊、陈晓威
核稿/张子午;责任编辑/黄钰婷、张诗芸
3. 新闻标题:防止孤立,为精神危机家庭创造社会连结──专访伊甸敲敲话行动入家团队
4. 新闻内文:
照顾精神疾病患者的家庭,经常在不同的心卫和助人工作者中流转,或因转介被漏接而掉落
,甚至陷入愈来愈孤立的处境。(摄影/陈晓威)
https://i.imgur.com/UW9LJwn.jpeg
12月7日,国民法官法庭迎来首件精障者杀人案件,41岁钟姓男子持哑铃杀害78岁父亲,两
人皆为思觉失调症病人;母亲独自扛起家计,父子在家彼此照顾长达10年,累积的相处不睦
加上被告精神病急性发作,酿成悲剧。审理过程罕见传唤3位精神科医师作证,试图厘清被
告病史和精神状态,但一连4天的密集攻防,关于社区精神资源的讨论却付之阙如:除了医
疗,这个家庭究竟有什么社区资源和支持系统可以承接?
哑铃杀父案照见精神疾病患者和家属的典型困境──孤立。为强化社会安全网,《精神卫生
法》在2022年修法,改革重点之一便是增加社区精神资源。目前社区服务的不足是什么,还
可以怎么做?《报导者》专访伊甸基金会在2016年成立的“敲敲话行动入家团队”,他们希
望以解决需求为导向的会谈长期陪伴,为处在精神危机的家庭创造连结。
“我们做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防止孤立发生。”
──开放式对话(Open Dialogue)创始人亚科.赛科罗(Jaakko Seikkula)
灰色布面沙发、软绵绵的疗愈布偶,这间可以容纳约5人的会谈室是敲敲话行动入家团队(
下称敲敲话)跟案家工作的现场之一,但更多时候他们直接进到社区巷弄,那些阳光照不进
、无人知晓的精障者家庭里。在会谈时,工作小组会与精神疾病当事人(不一定要取得诊断
)和他的社群,一同讨论现时遇到的问题,了解彼此的需求,找到共识和可能的资源。
2016年成立的敲敲话,参考芬兰“开放式对话”的方法,如今有4名正职工作者以及20~30
人组成的志工团队,累积已服务双北地区近50个案家。当有需要的案家提出申请,团队评估
后会组成小组开始服务,工作时间为1年,可视情况提早结束或延长。敲敲话组长、社工师
郭可盼解释,小组成员固定不变,才能与案家建立信任基础、达成长期陪伴的效果;但会谈
的进行是弹性的,案家可随时调整参与者,也可协商会谈的频率和地点。
敲敲话行动入家团队在2016年成立,采取芬兰“开放式对话”的作法,以会谈的方式协助有
精神危机的案家寻找合适的资源。(摄影/杨子磊)
https://i.imgur.com/GY3qveN.jpeg
谈到哑铃杀父案,郭可盼认为危机在更早之前就出现了。她说,这个家庭除了就医服药,还
有使用哪些资源是个问号,另一方面,被告母亲承担照顾和经济重任,即便有其他资源选项
,也根本腾不出时间和机会;而有思觉失调症的父子长期困在家中互相照顾,反倒造成更大
压力,致使病情恶化。
(延伸阅读:〈国民法官首件精神疾病患者杀人案──法庭之外,未解的旋转门效应与真空
的社区支持系统〉)
目前体制对危机的认定是有“自伤伤人之虞”,但敲敲话重新思索精神危机的定义,认为相
关资源应该更早介入案家,只要当事人和照顾者的互动紧张或冲突,就是一种“关系的危机
”。郭可盼说,“照顾者负荷过大,有些家属会用‘共病’来形容,当事人有严重的精神疾
病,可能家属也会有身心症状或是精神官能症。”
所谓理解精神疾病,是理解一个“人”的生命情境
对于此案交由国民法官审理,敲敲话个案管理员叶雅欣感到担忧。她认为,大众对于精神疾
病仍抱持相当的恐惧,且这个家庭与亲戚关系淡漠,几乎完全孤立,把事件搬上公共台面恐
造成二度伤害,加上大众媒体的高度关注,被告得面对舆论反复指责他是杀父凶手。叶雅欣
说:
“被告可能只能不断认罪跟痛苦,没办法应对法律上讲求的证据和时序。对他们(钟男和钟
母)来说太远了,都还在那个伤痛跟感受里,或是孩子的精神混乱里。有人会说这是个社会
教育的机会,但也不应该踩在这些人的伤痛上。”
顾虑其来有自。思觉失调症不只是一般大众心目中最害怕、未除魅的精神疾病,也是医疗或
助人工作者普遍认为最困难的类型之一,无论是治疗或理解都要花费更长的时间。其棘手的
症状包括因幻觉产生的现实认知扭曲,敲敲话也与不少有幻听的个案接触过──有人听到父
亲要自己“上天堂”,于是尝试自杀;有人则称被女鬼追杀,耳边经常传来“去死”的声音
。但叶雅欣表示,如果不先入为主,幻听可以是打开心底深处房间的钥匙。
原来,上述自残的个案在成长过程中一直没得到父亲的肯定和关爱;听见“去死”的命令就
想执行的个案,真的认同自己不值得活,因为从求学到就业,总是学得比别人慢,深层的自
卑让他的幻听变得格外沉重。
“你可以把幻听视为一个症状,压制它、不理它,靠药物让它减少,也有些人找到方法跟它
共存。不过如果可以一开始就面对这个幻听,可能会发现是来自于真实生活经验的受伤,或
是压力的对待。”
叶雅欣也提到,不去理会反而让幻觉建构的故事发展下去,一旦它变得更完整,就更难打破
。但陪伴个案一起经历,不去否认那些恐惧,才有机会建立连结。
单一的医疗想像,社区精神资源与人力严重不足
敲敲话会根据案家需求组成小组,目前每月大约服务20个案家,团队表示比起一般的社工单
打独斗,更可以互相支援。图中为社工郭可盼(左)和叶雅欣(右)。(摄影/杨子磊)
https://i.imgur.com/bV6Vc3W.jpeg
敲敲话是从伊甸基金会的“精神疾病照顾者专线”发展而来,在8年来的接听经验里,有三
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求助家庭,患者都有稳定服药。叶雅欣直言,药物当然是治疗中重要的
一块,但显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可惜社会目前谈到精神疾病,都还是非常单一的想像,除
了医疗,缺乏回到社区的支持系统,第一线的社区关怀访视员(简称社关员)、心卫社工、
公卫护理师都被不合理的工作量和绩效指标所挤压。
在社区的精神卫生体系里有明确的个案分级,人力不足、案量又高的情况下,工作者在系统
中评估勾选后,往往只提供“符合法规要求”的服务,难以再给予更多。
以哑铃案来看,个案有多次的就医纪录,叶雅欣推测,“可能大家会觉得有稳定就医,就没
有那么follow up他们家其他的需求,或者被排在比较后面的顺序。如果这个案家是在比较
后面的等级,可能一个月只电访一次,妈妈又忙着工作,就说没问题,就没了。”
但社工如此处理也是身不由己。社区入家工作者专业促进联盟曾举办工作坊,从第一线蒐集
而来的问卷显示,社关员还要做核销、回公文、打会议纪录,甚至在疫情期间也得支援防疫
业务、回答居家隔离问题、送关怀包等,原本已经多到难以负荷的案量、少得可怜的时间,
又再次被外务挤压。
困境已久,政府也看见沉疴,2022年《精神卫生法》终于修法,预计在2024年正式上路实施
,其中一个改革重点就是强化社区精神支持资源,例如连接患者出院后的各项服务(如全日
型、日间型、居家型等机构或据点)、开办照顾者专线、提供喘息服务、建置社区心理卫生
中心等。敲敲话肯定增加投入的方向,但也观察到另一问题:量化绩效指标(KPI)太过离
地、流于形式。
政府将强化安全网,但KPI会不会是新的紧箍咒?
2021年,敲敲话与卫生福利部心理健康司合作创新计画,表定一年服务27个案家。相较于其
他政府标案,创新计画的KPI已经宽松许多,并可共同协商讨论,但第一线的执行经验和官
方的想像仍有落差。
例如政府要求降低住院率作为成果,郭可盼指出,住院行为在不同个案身上有意义和诠释的
差异:“有些人可能之前一直在旋转门,后来状况改善不住院了,我们觉得很棒。有些人还
是住院,但过程是经过讨论的,他是思考过现在需要休息才去住院。也许他以前对医院的经
验是不好的,所以住院率变高,反而代表他对医院的接纳度变高,回诊、住院才变成一个选
项。”
对社工们来说,KPI是压力也是紧箍咒,叶雅欣举例,政府现在推动各地的心卫中心或协作
据点,也都会有服务人数的要求,认为既然投资就要有绩效出来。但精障者要出门本就困难
,社工得耗费很大的心力,假如据点只是被动地要大家来近用,恐怕不符合现实,但社工出
勤的时数能否被算进KPI,又是另一个问题。
在扩大社会安全网的政策下,看似有很多据点正在布建,但叶雅欣坦言,“现在大家最怕的
是KPI达不到,有多少人会来使用?甚至有些单位承接之后,都还在讨论说可不可以混障别
,要凑人数。”
服务断裂缺乏延续性,须建立长期陪伴的个管角色
为了达成许许多多不同的KPI,社工被要求“短开结”,郭可盼解释,所谓“短开结”意思
是短期开案、短期做完、短期结案,在这种情况下,工作者只能处理最表层的问题,或是想
着要把个案转介到哪个地方接手。个案看似在每个阶段都有可以使用的资源,但问题在于:
“每个阶段worker可能都不一样,关系是比较断裂的。比如说有危机或多重议题的时候,可
能是心卫社工,稳定后可能是社关员,但是很多社关员跟我们说,他们因为案量的关系,6
到9个月就被要求要结案,然后个案又被转到公卫护理师。”
郭可盼说,这代表个案常在卫政和社政系统间流转,关系高度被切割,得要反复重述困境、
重新建立关系,不利心理延续性。
敲敲话接触到许多家属,都把这里当成是最后一站,长年累积的问题走投无路,只能死马当
活马医。叶雅欣更观察到,家属在过程中对体制产生严重的不信任,甚至感觉“服务疲惫”
,社工们来来去去,案家的困境还是一再发生,仿佛停在原点。
对此,她认为需要一个“家庭个案管理员”的角色,让社工成为辅具,固定陪着案家去使用
资源,有点类似欧美国家中家庭医师(General Practitioner, GP)的角色,医师提供的是
医疗的咨询,社工则可以陪伴障碍者家庭面对各种生活困难,媒合适合的服务。
更重要的是,社工可以扮演桥梁的角色,衔接服务之间的缺口,“尽量是把资源做纳入,而
不是转介。因为你请他去找别的资源的时候,那个窗口可能听到他们的自述,会觉得好像不
需要服务,或是说还有别的服务,又再一次转走,常常可以看见家庭在转介中间有各种原因
的掉落,”叶雅欣解释。
防止孤立,找回精障者与人们和社会的连结
敲敲话办公室的墙上贴了案家和合作伙伴留下的讯息,团队表示,社区精神工作需要多方合
力,只靠单一工作者支撑的神话并不存在。(摄影/杨子磊)
https://i.imgur.com/dY6qMSp.jpg
这些年,精神疾病的讨论增加,文学和戏剧创作也带给大众另一种视野。但接触过许多案家
的郭可盼发现,精神疾病的污名并未消失,可能只是变得隐晦了──在台北捷运随机杀人事
件发生后,很多家属都担心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郑捷,这是他们心底最深层的恐惧
。
于是他们加强对患者的控制,例如服药上有争执就会演变成更大的冲突;又或者患者其实可
以尝试就业或建立亲密关系,“但家人太害怕了,会退回来,以最稳定的方式安排,我宁可
让你退出本来能力可以尝试的事情,安全优先。”
当这样的恐惧或污名持续加剧,家属甚至很怕家中有精神疾病患者这件事被邻居知道,即使
还没有任何攻击行为出现,大家都先吓坏了,反而让个案陷入更孤立的状态。
敲敲话所参照的开放式对话,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就是重新创造连结,防止孤立。郭可盼说:
“如果一个人的世界没办法被理解的时候,那是一个非常孤单的经验,很爱的人在你没办法
靠近的地方,对家属来说也是很孤单的。不理解的时候,就会试图去控制或改变他,对当事
人会创造更多的撕裂和绝望。不一定每件事情理解为什么之后,问题就迎刃而解,没有这么
美好,可是至少不那么被孤立的感觉,人与人的生命是有连结的。”
5. 新闻连结:https://bit.ly/480wiS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