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身、求职碰壁又背债──毒品更生人关卡重重的狱后人生
报导者 文字杨智强 摄影杨子磊 共同采访、核稿/李雪莉;责任编辑/黄钰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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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台监所近半数受刑人因毒品相关犯罪入监,当他们出狱后,政府与民间单位的量能,是
否足够协助他们复归社会?图为新店戒治所的观察勒戒专区。(摄影/杨子磊)
全台湾的监所中,有近半数(42%)是因毒品相关犯罪入监的受刑人,当他们服完牢役、
准备重返社会,从出狱的那天开始,就有众多关卡要突破,包括面对社会给的各式标签、
找工作时的处处碰壁,以及与家人间不易修补的关系;而随时浮出诱惑的瘾头,也挑战他
们复归的可能。
这条复归社会的路究竟有多难?从毒品更生人出狱后那一刻开始,政府与民间单位的支援
量能,能否协助他们顺利重返社会?
2018年,小萱(化名)研究所毕业后,从都市回到家乡,工作的地点是接近山区的一所监
狱。愿意回到家乡,是因为毕业前夕,指导教授对她的提问:“毒瘾和酒瘾治疗的工作,
妳有没有兴趣?那里那么远,没人愿意过去,但这个领域又太需要人了。”于是她来到监
所,成为矫正机关的心理师。
那也是法务部矫正署实施“科学实证之毒品犯处遇模式”(注)的第一年,各监所引进了
心理师与社福人员(合称心社人员)。心社人员通常会与3个月到半年后要出狱的受刑人
面谈,了解受刑人重返社会的状态和需求。与过往狱政体系的“教化无效论”或“强力戒
护”观念的切入点不同,小萱相信,“人都有机会改变”、“毒品施用者绝对有机会重新
开始”。
但小萱的信念,却在2021年,受到不小的冲击。
准备好戒瘾的他,出狱两周却传死讯
当时她在监所接触到一位犯下毒品买卖与强盗罪的阿伟(化名)。在阿伟出狱前数个月,
她与阿伟谈话多次,小萱还记得,阿伟上课时态度积极,会主动协助其他“同学”,也多
次表示出监后“想要去晨䥺|戒瘾”。
“当时别的同学是噗嗤笑他,觉得不可能,但他却很坚定说自己准备好了,出去后要和妹
妹团圆,要好好生活。”
但关在狱中十多年的阿伟,出狱不到两周,小萱接到的却是他的死讯。
一开始小萱十分伤心和震惊,她告诉我们,那几个月,她反复在脑海里思索: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我没有留意?阿伟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让他无法继续坚持下去?
”
阿伟过世后,小萱慢慢从阿伟妹妹那里拼凑阿伟出狱后那两周的生活。阿伟出监后才发现
妹妹是借住在前夫家里,生活并不宽裕,不想增加妹妹麻烦的他,于是转借住朋友家。刚
出监所、没有收入、没有机车、没有手机,跟着朋友找零工糊口,耗尽所有力气。最后他
再次用毒,在浴室跌倒后就没再醒过来了。
小萱说,在更生人出监前,监所会尽可能提供各种资源和联系窗口,包括:户籍地县市的
就业服务站、各县市卫生局的毒品危害防制中心(简称毒防中心),以及更生保护会(简
称更保会)的资源和联系窗口。而阿伟的妹妹在哥哥过世两周后,接到就业服务站窗口通
知阿伟去面试工作的电话,但,这些资源很可惜地“慢了一步”。
每年3万名更生人出监,政府追踪辅导人力却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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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务部保护司更生保护科的科长侯淯荏认为,社会对于毒品犯更生人应该给予更多耐心与
同理。(摄影/杨子磊)
事实上,毒品犯更生人在离开监所之后,仍脱离不了重重的政府照顾与看管。
法务部保护司更生保护科的科长侯淯荏向《报导者》说明,出监后的更生人基本上分为“
假释出监”与“刑满出监”两种。假释犯仍须受到司法观护人的监督,必须定期向地检署
的观护人报到跟验尿,若验尿出现阳性反应,观护人必须告知检察官,之后可能被撤销假
释,回监服刑。
虽然假释犯与刑满出监的更生人,会在出监前的3个月到半年内,参与更保会、毒防中心
、以及就业服务站的宣讲课程和资源,但每年刑满或假释离开监所的更生人平均3万人左
右(注),其中近一半是毒品犯。
因人数众多,目前只有各县市毒防中心在毒品犯更生人出监后,会收到来自监狱转衔的相
关资料,并在出监后一个月内,以电话“追踪辅导”(简称追辅)他们的近况。至于更保
会虽然在全国22个县市的地检署设有分会,但他们不会主动联络更生人。
除了毒防中心、更保会、观护人的人数与更生人之间的比例过于悬殊(注),不易给予即
时且适当的帮忙。而毒防中心的电话追踪辅导,以及司法观护人监督的压力,容易让大半
人生在监的更生人产生反感。不少受访的更生人表示,向政府单位求助,几乎不在他们的
选项之中。
狱后人生第一步:出监那天,是亲友还是药头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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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店戒治所中庭造景。神兽獬豸象征正义,威吓犯错的人回头是岸。这代表过往监所矫正
体系“强力戒护”的思想。(摄影/杨子磊)
“我那时候不信任公家机关胬我觉得他们都会来找我麻烦,”36岁的生仔(化名)回忆
,以往他跟观护人的互动冰冷,不相信政府真心想要帮忙。
2022年生仔跟我们见面时,离开监狱不到半年。小平头、脸上仍留有一丝强悍的气息。他
前后总共进出过监狱5次,人生近十年都在监狱中度过。生仔回忆,监所举办的戒毒、复
归的课程相当制式化,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几十个、上百人坐在台下,几乎没有人认
真听。
但某天上课时,生仔还有几位即将出监的同学,被到访监所的“利伯他兹教育基金会”(
简称利伯他兹)辅导专员个别拉出教室面谈。辅导专员向生仔提议出监后,协助他找工作
,并陪伴他修复跟家人之间已破碎的关系。
生仔说,是这个主动了解他的需求、伸出援手的举动,让他在出监后,自动跟利伯他兹联
系。
57岁的臧兴国有20年反复施用毒品的经验,但成功戒瘾后,他在利伯他兹担任专门协助毒
品更生人复归的种子教师。他的成瘾、戒瘾、脱瘾经验,提供了利伯他兹重要的服务基础
。
臧兴国说,为了让“同学”提早知道出狱后的挑战,利伯他兹的就业辅导、心辅与社工专
员,会在狱友出狱前,进监所跟“同学”面谈,了解、评估各别的状况后,与他们约定出
监后的各种协助。
但臧兴国坦言,他也经手过数不清的复归失败案例。所谓的失败,就像高等检察署的统计
数字(报告第4页)所示,跟毒品犯罪相关的受刑人,出监后2年内的再犯率高达51%。这
意味一半以上的人,出监后会再施用或贩卖毒品,且持续进出监狱。
利伯他兹早在2000年就发现,协助毒品更生人复归的第一个关键:更生人出狱当天,是否
有家可回。
对更生人来说,若有家人与亲友来迎接,表示有人关心,出监后有地方可去;若没有人来
接,一起出监的“同学”就可能会聚在一起,或是更生人当下就联系先前的狱友,最终很
可能走上用毒的老路。
今年62岁的利伯他兹就业辅导组组长余世礼,就曾在监所外等更生人出狱时,看到更生人
的药头朋友也在外面等。“这是一个抢人的工作,”他说,那时他只能跟这些“兄弟”好
言相劝,要他们卖自己面子,不要把他正在等的“同学”接走。
满足他们重回社会的基本需求:手机、衣物、与栖身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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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他兹提供刚离开监所、从偏远戒瘾社区回到都市的毒品更生人,暂时的栖身之处,并
给予他们基本的生活必需品。(摄影/杨子磊)
相较政府单位,民间机构通常比政府机构积极,看到的问题也更深刻。过往一段很长的时
间,利伯他兹尝试用自己的人力,提供毒品犯更生人出监接送的服务,但经过好多年向法
务部强调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后,法务部也相对应将“毒品更生人自立复归计画”(注),
从2016年1,500万元的预算,提升到去年(2022)的3,500万元,扩大补助像利伯他兹等民
间协助单位。
其中协助项目也更为细致化。法务部在2022年推出的“毒品更生人社会复归多元支持计画
”里,加入了“协助返家费”的补助资金,以及“个案房租”与“旅舍短期安置费”等补
助,试图补足毒品犯更生人从监所内转衔到监所外,可能出现的空隙。
不少毒品犯更生人,过往因用毒拖累家人或败光家财,与亲人关系破裂,家人对毒品犯更
生人出监的反应,经常不是欢迎,而是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家人因而搬家、换手机。
对于几乎一无所有的他们来说,能在出监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远离过去吸毒、犯
罪的环境,同时先自立,不过度依赖家人,是毒品更生人很重要的起点。
在台北市文山区一栋公寓的三楼,几张沙发、一台电视,还有几间摆着上下舖的房间,这
里是2020年,利伯他兹向卫福部申请设立的中途之家,提供刚离开监所、从偏远戒瘾社区
回到都市的毒品更生人,暂时的栖身之处。
生仔就是在2022年的春天来到中途之家。在这里,利伯他兹提供他民众捐赠的二手衣裤,
第一个月给他5,000元的生活补助费与一支堪用的中古手机,生辅员还会带他去申请电信
预付卡、买鞋,让他不用为基本需求烦恼。
利伯他兹的中途之家最多可容纳10位毒品更生人,暂住半年。住友们一开始互不相识,时
间久了,有的人会变成朋友、互相鼓励。生仔说,中途之家最大的禁忌就是吸毒,如果被
发现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接受利伯他兹的安排,进入专门的戒瘾治疗性社区,否则就得离
开。
有了得以栖身的住所以及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下一步就是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余世礼观察,各地方就业服务站虽然可以媒合更生人就业的机会,但有不少工作项目都需
要“良民证”,找工作极度不易。2016年开始,余世礼挨家挨户接触厂商,请厂商给毒品
犯更生人机会。他对老板们动之以情:
“如果你的亲人不幸成为毒品更生人,你会不会希望别人也给他一个机会?”
至今,他已经媒合了超过120家的友善厂商。
找到工作后,毒品犯更生人还有另一个挑战──债务。
清除复归路上的障碍:助更生人协商债务、恢复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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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他兹的工作团队,王樱芳(左起)、李慧萍(Coco)、臧兴国、陈思彣、黄子袁。
Coco是臧兴国长期以来的戒瘾支柱,体现了家人是毒品更生人最重要的支持力量。(摄影
/杨子磊)
不少毒品犯因买毒而负债,无论是银行的信用贷款、卡债等,如果努力工作来的薪水必须
拿去偿债,还债看不到尽头,对于更生人来说,坚持稳定工作下去的诱因,只会大幅降低
。
余世礼说,大多数的更生人并不觉得信用破产是很严重的事,认为只要去做一些领现金的
工作,不刷卡、不办银行帐户,照样可以过生活。但没有劳健保、不用缴税的工作,除了
没有保障之外,也降低了更生人与社会的连结。
以生仔为例,他在入监之前是飙车族,无照驾驶、闯红灯等等的违规罚单累积到了20几万
元,必须缴完罚款才可领回驾照。出监后,他找到一份清洁工的工作,需要有代步的机车
载运清洁器具到工作场所。
“本金3折好不好?他欠8万,3折、还24,000元可以吗?”余世礼协助生仔和银行端做债
务协商,让更生人可以逐步清除重回社会的障碍。
即便陪伴更生人走过复归的路,余世礼说,社工、个案管理师(简称个管师)、心理师仍
是“类家人”的角色,他们很清楚自己只能陪伴个案一段时间,原生家庭才是长期的支柱
。
更生人的自立外,要让家人愿意加入支持者的队伍,还得重建先前撕裂或拉扯的关系。
着手细节,重建与家人的新关系
无论是利伯他兹这类民间机构,或有着半官方背景的更保会,重建毒品犯更生人的家庭关
系,都是工作中的重点。
更保会从2021年开始,在全国聘用了42位个管师,虽然与一年上万名出狱的毒品更生人比
例悬殊,但只要需求上门,个管师也尽其所能伸出援手。
在更保会工作了2年、31岁的个案管理师吕衍玮说,个管师会到个案的家中进行家访,目
的除了观察个案与家人之间的关系,也可适时提供建议。他当时正在协助一位刚出监的单
亲爸爸,个案希望修复过往跟小孩子疏远,特别是因毒入监而拉远的亲子关系;于是吕衍
玮建议个案以更多的亲子相处时间,替代过往入监前建立在金钱上的互动,也建议双方通
LINE时,以语音通话代替文字讯息,让孩子更能感受到父亲的温度。
侯淯荏说,如果毒品犯更生人一时三刻没有找到工作,家人在个案返家时的一句话,像是
“你要认真喔”、“孩子要缴学费了,没有钱怎么办?”或相处时怀抱戒心,害怕毒品犯
更生人走上回头路,这都容易打击他们复归的信心。
侯淯荏说,希望个案改过自新的进度能快速地从0到100,“这是不切实际的期待。”他认
为,进步时鼓励,退步时给予更多宽容,毒品犯更生人被同理后才不至于受挫而放弃自己
。
中央警察大学毕业后投入观护人工作超过20年的屏东地检署主任观护人潘连坤举例,一位
中年生意人因受到朋友的诱惑,开始使用海洛因,每次躲在厕所里偷偷使用毒品,直到警
察上门抓人,妻子才知道丈夫用毒。进监所待了一年、假释出狱后,夫妻间的信任始终有
裂痕。
潘连坤要求个案要向妻子做出承诺,上厕所不能将门全部关上、出门要耐心报备去处。他
说,个案配合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找回妻子以往的信任。
坚持戒瘾新生活,他们需要及时伸出援手的“正向陪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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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他兹就业辅导组组长余世礼,自己也曾在毒海中浮沉多年,对于毒品更生人,他可以
同理。(摄影/杨子磊)
曾是毒品重度使用者的余世礼坦言,毒瘾会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跑出来。因此,在更生
人的家庭生活中,有一位可以即时将他从悬崖边拉回的“正向陪伴者”,非常重要。
生仔的哥哥过去也是毒品犯更生人,哥哥比生仔更早戒掉毒瘾。在生仔出监的第一天,哥
哥在监外等他,让他相当感动,也就此决心戒瘾。而臧兴国的正向陪伴者是妻子Coco,长
达40年的陪伴,是臧兴国坚持下去的重要因素。
除了家人,一般人花最多时间的职场,如果有友善的雇主或同事,不论有无成瘾经验,或
是否有过更生人背景,若能给毒品更生人更多的同理,也能担任正向陪伴者。
已在公立运动中心担任清洁工一段时间的生仔,目前工作稳定,存了一点钱。他告诉我们
,他的目标是开一间清洁公司,未来当老板,雇用跟他一样的更生人。生仔说:
“我知道这(复归)有多困难,以前我接受别人帮助,现在我有能力,我希望可以当那个
帮助别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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