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改写国际整外教科书,如今担心台湾未来没医师开刀 - 魏福全看见的健保价值和困
境
报导者 2020/9/28
文字 陈洁 杨惠君
摄影 余志伟 林彦廷
“整形(美容)与重建(烧烫伤和癌症术重建等),就像是鸟儿的两支翅膀,少了一边、
鸟儿就飞不动了。”这是国际医学期刊对整形外科不同发展精确的形容。但在台湾,自费
的医美整形风风火火,吃力不讨好的重建整形山河日下;其他外科系亦然,有高价新科技
的次专科开始回温,复杂不讨好的愈来愈冷寂。
没有人比75岁的整形外科耆宿魏福全体悟更深刻。他是台湾首位以外科医师身分当选中研
院院士者,多项技术仍是医学教科书的范本,让台湾成为国际整外显微手术的训练中心。
而今,他眼见台湾曾独领风骚的显微重建外科领先地位在下滑中,近年显少露面的他受访
说“健保,让台湾人有尊严”,但长年对专业技术给付不重视,也让医疗发展就像鸟儿“
失去一支翅膀”般,摇摇晃晃。
韩剧《机智医生生活》从韩国热到台湾,医疗职人剧中决战生死现场的医疗人员,总能引
起观众共鸣。值得玩味的是,剧里5个主角医师全是外科系,分别是一般外科、小儿外科
、妇产科、胸腔外科和神经外科,一般外科的住院医师还名为“张冬天”,如同是外科系
医师势微的现代医疗启示录,拉到健保生态下的台湾,格外有感。
首名中研院外科医师院士,门诊就像“联合国”
挣扎了两周,长庚医院整形外科特聘教授、中研院院士魏福全才点头受访。老医师在电话
里礼貌致歉,说自己立场为难,个人生涯已获得许多回馈,自己心中没有抱怨,“但为了
年轻医师的未来,我觉得还是该出面说些话。”
魏福全是台湾医疗起飞和外科当道的缩影。他名列美国整形外科学会史上前20名创新发明
者,开发腓骨移植让外伤患者避免截肢、以脚趾再植断掉的手指、用大腿骨皮瓣重建舌癌
和口癌腔患者因肿瘤切除的颜面,多项手术和解剖学都是世界创新,至今仍是国际主流手
法。
2010年“马尼拉人质事件”下颚中枪的生还者易小玲移植重建,是他扬名国际的代表作之
一。易小玲在香港、韩国历经33次失败手术后,来到台湾由魏福全执刀,才终获矫治,手
术后一个月,就能正常饮食。
2012年魏福全获选中研院院士,不仅是台湾第一位、也是唯一位外科医师院士。当时有些
支持的重量级院士说,“院士们都学有专精,但在各种专长的领域中,我们想一想,有没
有比魏教授走得更在世界前端的?”
魏福全门诊中跟诊的医师永远像联合国,即便今年因COVID-19(亦称武汉肺炎、新冠肺炎
)影响国际交流,仍有3名外籍医师共同见习。魏福全看诊时,一边盯着眼前病人的X光片
,一边用英文跟见习医师们讨论手术细节,有共识后,转过身切换成国台语频道对病人解
释。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医院,可以完成这么多件、有高水准的显微重建手术!”自
去年7月慕名来到魏福全麾下,已待了一年的意大利头颈外科医师Flippo说,在来到台湾
之前,他看了好几部魏福全的手术影片,都与头颈部重建有关,毫不犹豫的选择申请到这
个世界显微重建的最高殿堂学习。
直到今天,魏福全每周一、三仍亲自替病人手术。采访的前一天,他替一名“造釉细胞瘤
”病患开刀,造釉细胞瘤长在牙床上,虽不会转移但破坏性强,可能导致骨头断裂、嘴巴
歪掉。“这是一种非常精细、困难的手术,我们会将病人小腿的腓骨连着血管一起拿下来
,为了吻合下巴,再将骨头切断,但血管却不能切断;摆位到颔骨后,在显微镜下将腓骨
血管与脖子血管接好,最后再重新种牙齿,”魏福全解释。
已进行不下5千例显微重建手术的魏福全,这台刀也从上午9点,一路开到晚上近10点。11
个小时的手术,只是显微重建手术的“日常”。
从劳保到健保,时代创造医疗、也成就医师
“但无论我个人或团队,今天能在这个(重建整形)领域上,在世界上领先,是时代造就
了我们。”从劳保时代到健保时代,魏福全认为,台湾经济起飞和社会保险制度,是近3
、40年来,让社会前进的关键。
1979年,魏福全师从来台服务的美籍医师罗慧夫,罗慧夫是知名的整形外科医师,曾任马
偕和长庚医院院长,为台湾训练出一批杰出的整外人才。当年魏福全完成长庚一般外科训
练后,在罗慧夫鼓励下出国进修,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附设医学中心学习;那时台湾整形
外科发展起步,他决定要为台湾带回最新的技术,投入冷门的“显微重建手术”。
他记得,在多伦多第一次碰到大拇指拉断的伤患,加拿大老师带着他这个菜鸟进行断指接
合,手指上有一条动脉、一条静脉、接通一条就可以把断指救活,但一根血管内径只有一
毫米(mm)左右,得在显微镜下缝上8针,他接了7次、花了12、13个小时才成功接通。后
来他和老师说,自己对显微手术有兴趣,对方如获至宝。
回到台湾后,魏福全便在长庚建立显微重建整形外科团队。那是1980年代的台湾,由农业
转型工业时期,“家庭即工厂”带动经济起飞,付出的代价却是工伤事件频仍,断指、拉
伤的意外极多。这些伤者多是家中经济核心,有些断指无法接回,魏福全团队便发展“自
体移植”,把病人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肤、血管或骨头,移植到受伤部位。
例如机器切断手指的病患,他将伤者脚的大拇趾或食趾取下,移植替代为截断的手指。“
大拇指的功能是手的50%,没有了手姆指几乎是宣告残疾、无法再工作,”脚趾变手指,
病人因而能恢复生活功能、也能重回职场。这伤者再植的“手指”也十分灵活,有的不仅
可以打保龄球、还有人成为外科医师。手术补救的不是一个病人的残疾,也救了多数家庭
,甚至是社会的生产力。
魏福全说,那时因为台湾已有劳保,受伤的劳工们不必担心费用的问题,可以治疗,“加
上我们重建整外又有新技术的引进,我这个时代的医师,处在那样新的发展过程下,也格
外有成就感。”
他曾在病房里不眠不休开刀36小时;与同期专精臂神经丛重建的另名长庚整形外科教授庄
垂庆、创新肠道重建食道的中国医药大学附设医院国际医疗中心荣誉院长陈宏基,当年是
开刀房的三大守夜者,几乎夜夜开到凌晨,谁先结束就会去向还在奋战的人加油致意、彼
此打气。
但劳保只照顾有工作者,一般民众或未登记的家庭工厂,一旦受伤,仍有就医障碍。1995
年健保开办,让生病不再有阶级,人人都能得到好医疗。
“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大环境是台湾有劳保,后期有健保,让所有民众都可以就医
;中环境是长庚医院给予大力支持,当时还有医院愿意投入和支持可能‘不赚钱’的领域
,提供专责的整形外科加护病房及团队,我和台湾的显微重建技术才能有今天,”魏福全
说。
“健保维护了台湾人的尊严”,但如今制度正在封路
魏福全感慨说,“不管今天健保有哪些缺点,我认为它至少维护了台湾人的尊严。这是台
湾人的骄傲,让人生病的时候有尊严,尤其经济状况不好的人,你想,如果又是外观上、
功能上有残缺却没办法就医,在社会上很容易被人看不起。”
但他也确实为未来发展忧心。
受访的前一日,他开的那台11个小时的“造釉细胞瘤”手术,健保只给付4、5万元左右,
医师能实际分到的费用不到一半。而同样整外范畴,狐臭手术后再打2 c.c.的fibrin(纤
维蛋白)止血,光注射这个2 c.c.的fibrin也是4万块。“这意义是什么?医师训练那么
久,冒这么大的风险开刀,但注射一个2 c.c.的东西、也不一定是必要的产品,拿一样的
费用,”魏福全难掩忧心,“以我这个年纪,我很骄傲我的生涯,但也可能是我们自己感
觉良好,年轻人觉得你很笨的比例其实很高,以后困难的工作或许没有人要做。”
医术或许可以传承,但傻瓜精神如何培训?
动辄10个小时以上的手术,对他也是家常便饭。最长的一次,林俊甫在手术台上整整待了
24小时,把病人脑里的“炸弹”拆除;家属事后才跟他说,中间一度怀疑,手术失败他们
把病人偷偷从后面推走了。“这种动静脉畸形的刀,每次开我也不确定能否开得下来、或
要开多久;有时觉得不会太难,一开也是要20个小时,”林俊甫说。
这还不包括术前的攻略。林俊甫的办公室放了一颗其他医师早年由国外带回的真人头盖骨
,每次开刀前的2、3天,都在研究室里反复观看X光片,脑中不断“意象演练”,开到哪
里、可能会遇到什么问题、哪一条血管要先处理,攻守策略要先想好;虽然已是第12年的
主治医师,仍在复习和研究大脑的解剖学。
同业赞叹的艰困手术,健保给付点数却偏低
47岁的台北荣总神经外科主治医师林俊甫,算是中生代的傻瓜代表。同样投入耗时费工的
显微手术,他是一般神经外科,专长领域在颅底与血管外科。业界形容如同“拆炸弹”一
样的“动静脉畸形”手术──因为病人往往一发作就在致命边缘,手术风险高又棘手,全
台能执刀的医师不到10人,林俊甫是现今做的个案最多的一人。
但即使是最困难的动静脉畸形手术,健保给付也只有6万点;若使用新兴加马刀放射治疗
,因为设备成本高,一台刀给付就有15、16万点;其他类X光刀最少的也有8万点。
“一台加马刀机器,成本大约8千万到1亿,不过可以做很多年,机器成本会逐年下降;医
师动手术、耗材不多,但技术养成要花很多年。像动静脉畸形,我升主治的前2、3年也不
敢开啊,是要累积很久的经验。但医师的经验和技术,在目前制度下是看不到的、健保不
算进去,”林俊甫说。
机器比医术值钱。“选这科唯一的回馈,就是非常强的成就感。看到病人开完刀好好的回
来,追踪期也没有再复发,而且是靠我们的训练来改变病人的预后。”就是这样的回馈感
,支撑林俊甫愿留在高风险、低报酬的手术领域。
林俊甫自嘲,开同学会时,光看大家开来的车子就知道每个人科别的收入,“开业的收入
普遍很好,那些开玛莎拉蒂、奔驰、BMW、奥迪、保时捷,我就是开国民车。”
这样的影响,不仅于医师个人的选择,也牵动了未来病人“能有什么选择”?
“过去大家说的‘内、外、妇、儿’四大皆空,其实也改变了,”林俊甫解释,以外科系
来说,有高科技和高价医材的科别,有回春迹象;只能靠医师技术的,愈见冷寂。“以神
外为例,脊椎领域变得热门,这类范围中较单纯的手术,通常拿到专科执照的医师都可以
开;开颅底血管或脑瘤的,住院医师第2年、第3年只能打打洞,第4年才可以去动头骨,
练习摆姿势啊、怎么去进攻肿瘤啊,”他说,所以一般神外的住院医师比例最少。
“现在医师、病人普遍选择不做困难的手术,那未来呢?”
林俊甫认为,科技跟商业发展不断有新的耗材和技术,对医疗来说是很重要的,但新的东
西,有时不全然能取代传统手术,“有些有帮忙,有些不见得,像微创手术热门,很多病
人自己也会提要做微创,不过重点不在伤口多小,像脑部手术要看的还是脑功能要保留多
少?手术要看年纪、病症,来选择最好的治疗方式。”
以动脉瘤破裂为例,过去一年大约会有100例、现在大概10来例。“病人没有减少,但大
部分选择用线圈塞,这个有它的优势,但耗材也贵、技术相对简单,复发机会较高、万一
出状况比较难处理的问题。现在普遍选择不做困难的手术,不只医师、病人也是。”
这同样是魏福全看见的事。
近年因为工伤意外减少,魏福全的重心发展转向癌症重建。他指出,以实体癌症来说,外
科切除、化疗、放疗仍是治疗的主流 ,当然这三个主流疗法也遇到瓶颈,如今也有免疫
治疗、细胞治疗,“但是大家要了解,那是正在起步的未来治疗,无法取代现下的主流疗
法,实体癌症的肿瘤当今最有效的还是能手术就切掉,但能不能去切除,往往是看医疗重
建的能力好不好?可以重建、就能去切。”
魏福全以舌癌为例,医师得切除三分之二的舌头,但若没办法重建,医师就无法选择手术
,只能转往化疗、放疗等,病人受更多苦、费用更高,效果也不如手术的治疗方式。
当然这些考验不只在台湾。魏福全说,近年在美国整形外科的研讨会上,讨论美容手术的
总是围着几百个医师;另一边讨论显微重建、颅颜外伤等困难手术的,寥寥20个。“一样
是整形外科,医师们也会观察啊,哪一科费用比较高、手术时间短、有自费项目,这些都
是选科的考量。”
因为医疗生态的改变,医师间接不开刀,癌症病人就变成化疗、放疗或选择高价、却多数
可能疗效仍未明的“未来式治疗”,魏福全语重心长说,“未来如果说这些病人量减少,
绝对不是代表病人减少,而是医师不做了。可是有些状况医师如果不做手术,有什么取代
更好的方法?我的答案是没有。”
做一台亏6、7万,“台湾之光”未来会不会得靠外籍医师?
魏福全说,劳保时代有医师费制度RBRVS(Resource-based Relative Value Scale)的概
念,就是把每一个手术制定一组编码(CPT Code),建立手术的相对价值表。“比如说开
盲肠,制定价钱时要考虑开盲肠的手术时间多长?医师要能做到开盲肠需要训练多久?困
难度多高?风险多大?一一考量过后,再订出手术给付价钱。”把手术分级,从最简单的
切除,到盲肠化脓、影响到肠子等阶段;一个手术若可能需要6到15个小时,给付点数后
面就会注记‘IC’(individual charge),给付可随状况在范围内调整。”
“健保之后,反而没有。从我做显微手术来看,现在的健保给付,比我劳保时期拿到的更
不好,”魏福全说,他的学生、嘉义长庚医院院长林志鸿还告诉他,自己计算发现,每一
个显微重建手术平均都亏6、7万。
不过,健保曾尝试要做RBRVS制度改革,但医院因为考量营运而反对。(延伸阅读:〈贬
值的医疗专业──诊察费被剥2层皮,问诊愈仔细、做得愈心酸〉)
即便是40多年资历的魏福全,在开刀前两天,也会把病人找回诊间,解说手术成功率、切
除肿瘤要多久、重建又需要几小时。上刀前,他会带着住院医师,花上半小时,再次确认
病人的病况;借由统整文献、临床观察,讨论并确定最适当的治疗选择,最后再订出分工
,让团队一起达成每一场耗时、高难度、高风险的任务。外科医师的付出,其实不仅在手
术室里。
林俊甫同样重视手术前的病家咨询和说明,对病人家属仔仔细细地说明手术如何进行、风
险是什么、病人与家属事前可以做哪些准备,“这是我的老师、荣总前院长李良雄在荣总
神外建立的传统。”
术前的病例说明,当然也是,“无价”。
“我已到了专业成熟的年纪,较能感受病人感激的意义、台湾社会对我的回馈,以及国际
上受到的尊重,所以觉得辛苦是值得的。可是我真的愿意出来说,年轻医师没有我这样的
经历,你要他走这条路,不能用同样的标准去要求。久了以后台湾的医疗会变成怎么样?
有可能就没有医师要做这类的手术了,”魏福全提到。
长庚的显微重建中心,至今有超过87个国家、2,300名医师来台见习训练,美国最大的中
心都不及这一半,“我们曾经不只是领先世界,而且是‘遥遥领先’。”如今魏福全却已
担心,有一天,台湾反过来得靠外籍医师来操刀,“我真希望那天不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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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断肢就随便缝一缝就好了,显微手术接回还会倒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