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版“麻醉风暴”:侵蚀国家的诺华疫苗行贿案
当政府高层几乎都被收买了,这案子要怎么查下去?
今年2月,希腊爆发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收贿风暴。世界药品销售额第二高的瑞士药厂诺华(Novartis),涉嫌自2006年起对希腊政府高层集体行贿,以换取在希腊健保系统的庞大利益。这起金额超过4,000万欧元、牵连包含两位前总理及多位政府高官的收贿案,随着收贿情节的一一曝光,如八点档般,成为希腊公众热议的焦点。
在检察官呈给法院的起诉资料中,一位匿名诺华前员工指控:诺华药厂贿赂始于2006至2009年间的“抗流感疫苗采购案”,时任卫生部长、现任欧盟内政事务专员阿夫拉莫普洛斯(Dimitris Avramopoulos),涉嫌从诺华收取高达4,000万欧元的回扣,为疫苗采购合约“护航”。之后接任的卫生部长克塞诺雅纳科普鲁(Mariliza Xenogiannakopoulou),亦透过海外洗钱管道,收受了数十万欧元的不明款项后,“放水”通过诺华新药上市的审核许可。
除了卫生部门,该证词也提及希腊前财政部长、当今希腊央行总裁的斯图纳拉斯(Yannis Stournaras)夫妇,接受诺华100万欧元的贿款,并透过财长权势,影响希腊采购公共药品的价格。之中,最具震撼力的,莫过于证词中钜细靡遗地描述——
希腊前总理萨马拉斯(Antonis Samaras)曾经从诺华希腊分公司的副总裁坐车的后车厢里,提走一个装满大面额欧元纸钞的手提箱。
如此戏剧性的收贿场景一经披露,顿时让希腊公众对诺华在希腊政界利益网络之庞大、高层政治人物全数沦陷,感到震惊不已。
包括两名前总理以及一名欧盟高官在内的10名希腊政坛人物,都涉嫌在2006至2012年间收受诺华的贿赂。根据承办检察官的说法,诺华在政治人物的护航下取得的不当利益,粗估让希腊全国蒙受高达数十亿美元的财务损失,也让该国的国债更为膨胀,甚至是造成2010年希腊政府破产的远因之一。
依照希腊法律规定,只有在国会的同意下,政府才能够对前任内阁执政期间的所作所为,立案进行调查与课责。追诉前朝官员贪污的重担,因此落到了现任总理齐普拉斯(Alexis Tsipras)与他的执政联盟身上。在齐拉普斯宣示将“讨回国家每一笔被偷走的钱”后,国会也迅速地成立诺华贿赂案的特别委员会,对此展开调查。
这起时间追溯至十余年前的收贿疑云,10名被检调点名希腊政治人物皆矢口否认。其中,前总理萨马拉斯更是杠上齐普拉斯政府,扬言将对检调与国会提出诬告之诉。
面对反咬一口的萨马拉斯,齐普拉斯在高调宣示严办之时,亦陷入了是否该真的“查到底”的两难:一来,即便最后真的查到相关事证,诺华案早已超过追诉期,在法律实务上,并无太大的意义。二来,对齐普拉斯领导的左派政府而言,虽然前朝执的贪污丑闻,是可用来重挫新民主党等右派反对势力形象、为民调探底的左派执政联盟拉抬2019年国会选举支持度的大好时机,但着力太深,却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政治后果。
雅典大学法律与经济学教授哈齐兹(Aristides Hatzis)认为,前朝的贪污丑闻并不会让右派选民“左转”、倒戈支持齐普拉斯的激进左翼联盟;相反地,希腊眼下的社会气氛,仍因经济危机、高失业率、非法移民、对政府的高度不信任,以及从国际财政救助政策压迫下的屈辱感,而滋养起了极右派的抬头:
丑闻越挖越深,只会强化选民对新民主党不值得期待的定见。这种失望氛围下最大的政治受益者,绝对不是民调比新民主党还低的执政党激进左翼联盟,而是正在蚕食日益扩大右派选民基础的极右派与民粹主义政党。
收贿案中,众多涉案官员所属的新民主党(New Democracy),遭受左右夹攻——一边是执政的激进左翼联盟(Syriza);另一边则是极右民族主义的独立希腊人党(Anexartitoi Ellines)。
但作为涉案“头人”的前总理萨马拉斯,却投书英国《金融时报》,并以新民主党前党魁的身份高调反击。他坚称这起陈年贪污案,之所以会在“突然爆发”,并不是因为新民主党前高官们有任何“实质不法”,而是执政不力的齐普拉斯政府,为打击新民主党这个最大反对党,藉以稳固政权的阴谋。
萨马拉斯更批评检察官,仅仅依据三名“受保护的匿名证人口供”而非任何实质证据,就草率地向公众发布包含他在内的新民主党政要涉案,是粗糙且不负责任的行为。萨马拉斯直言,在他总理任内整合成立的希腊反贪腐独立调查机构,也在齐普拉斯上台后,被重新改制为直属于内阁的行政机关。此举更让萨马拉斯怒斥是大开民主倒车,反控诉诺华案正是执政党掌握政风与检调机关后,对新民主党进行政治追杀的第一枪。
诺华案是一个善于煽动民众的失败政府,在倒台前的最后一搏。他们试图在民主自由的希腊,建立一个像是拉丁美洲国家那样不自由左派政权。
萨马拉斯向他的支持者与国际喊话,“我们绝不能让他得逞。”
撇开自清与凝聚支持者的话术不谈,萨马拉斯对齐普拉斯的反击,或许有几分道理。齐普拉斯在公众面前大张旗鼓地誓言严惩贪污,背后其实小动作不断。传出现任司法部副部长与诺华案的承办检察官“一直保持沟通”外,审理此案的法官也表示,受到来自总理法律办公室主任的恐吓。齐普拉斯政府意图影响司法独立性的举动,不但有法官与检察官协会公开表达抗议,过去力挺激进左翼联盟的知识界人士,也担忧齐普拉斯操之过急的调查手段,可能带给希腊民主制度严重伤害。
如今,诺华案已远远超出一桩纯粹的收贿司法疑云,演变成一场希腊“左派v.s.右派”,以及“右派v.s.极右派”的政治混战。
在行贿案的另一端,诺华药厂所受的冲击似乎不那么严重。事实上,世界的药厂巨头,几乎年年都有涉入政府弊案的丑闻,再跳出来自清与切割,不断循环;但为何在各国推展业务时,药厂都还得透过行贿、不择手段地商业竞争呢?
在医药市场里,诊断与处方等需求,总是由医师、或者握有药品采购权的医院经营者/医药供给者所决定,在资讯与知识背景皆不对等的情形下,患者/消费者难以自行做出决定,只能听任医师对药品的指示——对于药商而言,一旦牢牢掌握供给者,自家的药品就能轻易地占据这一块市场份额。
同样的游戏规则,一样适用在大多数有公共医疗保险的国家。若能在政府对药品上市的审核中得到护航,或者在药品采购案中获致青睐,则药厂的获利会非常可观。
在这个结构下,药厂只需说服主事的卫生官员与医疗院所经营者,便可垄断大量消费者接受医疗服务时的药品选择,进而轻松地拿下庞大的市场份额。想当然尔,透过行贿、给予回扣等行为,来换取金字塔顶端者在选择上的偏好,是对药厂而言最“经济实惠”的做法。药厂对于业务推展,只问结果、不问过程,还给予高额绩效奖金,也是药厂业务专员愿意铤而走险的动机之一。
包括诺华、以及世界第三大药商葛兰素史克(GlaxoSmithKline plc,GSK)在内的国际药厂,光是在过去3年内登记在案的贿赂案件,就遍布中国、韩国、土耳其和美国等地。自2015年以来,各大药厂在各国因行贿案遭揭发,所付出的罚款也已累积达数亿美金之多,这不只让整个产业蒙上难以挽回的负面形象,所付出的财务代价,也引起药厂部分股东的不满。
对投资人而言,当药商长期使用非法手段,使其在不知不觉中亦承受了非预期的投资风险。代表诺华众多小股东的瑞士投资人协会代表莫蓝(Mike Moran)即表示:
我认为希腊行贿案,将成为公司长久难以摆脱的泥淖。
在这次希腊行贿疑云爆发后,诺华董事会主席赖因哈特(Joerg Reinhardt)否认诺华有任何行贿希腊政界的情事,但也承诺检讨业务推展绩效奖金...等的薪酬机制,杜绝任何因追求获利而衍生的不道德商业行为。
这种宣示是否能带来改变?答案可能是悲观的。因为即便药厂有心约束与查核业务人员,并建立一套严谨的内部控管流程,在行贿已成“行规”的情况下,对医药产业复杂的利益共同体,甘冒大不韪地开第一枪,势必会面临到收益崩盘的风险。
更何况,即使各国接连祭出天价的罚款,和行贿所得的利润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药界高层虽不愿在风头浪尖明说,但私底下大多认为行贿被揭露而面临的罚款,只是一种“商业风险”,而非必需严肃面对与承担的“道义责任”。诺华行贿案虽为希腊的政治生态点了一把燎原野火,然而对国际药厂本身,这把火似乎是烧不著自己的。
回顾药厂在全球收贿至今的黑历史,无论是当事国公民或是诺华自己的股东,面对希腊行贿案这类系统性贪污的丑闻,总是一再地经历震撼、愤怒与遗忘的过程。而信誓旦旦地宣示要彻查到底的政治人物,往往也在浪头过后遗忘他的承诺,甚至私底下同流合污。
随着诺华不断表达愿与希腊政府协商的意向,外界对于此案是否终究会被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免感到疑虑。这个动摇希腊国本,让欧债危机更加恶化的行贿案,会不会又在金钱政治的算计下,成为诺华得以全身而退,齐普拉斯又能借此打击主要政敌的结局呢?齐普拉斯“讨回每一笔钱”的宣示究竟是玩真的还是玩假的,除了希腊公民,整个欧盟都在密切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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