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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8 15:11 发表
文/林奕含
旁观网络笔战,无论什么议题:性别、省籍、薪水、面包,笔战至酣,一旦有人抛出卑劣
的词汇或偏激的观点,反方一定会有人说:“楼上该去看精神科了。”或者生活中遇到暴
虐的客人,怠慢的上司,人也会骂:“有病就要看医生!”
我常常想起精神病院的时光。拆鞋带、没有沸水、不能用刀叉、不能用玻璃、瓷器、不能
用橡皮筋。放饭了,每个人用铁汤匙切著排骨,那熟练让我心痛。生命在此忘记连续性,
病院的时光本身就是一道乌黑的空白。太阳沉下去的时候,护理站会广播。每个人遛著自
己的影子,拿着塑胶小杯去领药,且要当着护理师的面吞服。一吞,喉结哆嗦一下,很有
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味。那是对生命无谓了。
一个病友要配一名看护士。看护士最喜欢看报纸。病友看着那些新闻的表情,就好像那是
二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后的事。看护士悉心帮病友擦脸,一个个人的表情就这样被擦掉了
。清晨或半夜常有人大哭大叫,我也不外。护理师只会走到妳面前,拿着一杯水,说:奕
含,吃两颗安定文吧。而妳只能答好。吃药之后等著药效把嚎啕压下去化成泪珠。
院里有所谓保护室。保护室的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绿色泡棉,像个好梦。我想过,除了
一直抠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里自杀。或是他们说的:伤害自己。如果病院是我们
所有人生命之黑夜汇流的沼泽,那末保护室就是从一个人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
个夜晚。偶有人被扭打进去,那打斗很有嬉闹之意,门打开一个缝,院里的灯光扔进去,
扔在保护室地上,成为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又随即被拉着对角,扁下去、馁下去、憋
成一道镶在门框上的金边,人的哀号也渐弱、收拢,归于无。我想,保护室真正的意思是
:“保护护理士”。我们是没有机会被社会化的人,而保护室是最后的规矩。正如那种描
述巴洛克时代画家的电影,工人扛着金箔大画框来去,画框磕在他的肩颈上,他整个人就
像画中人要挣脱出来。一片金箔脱落了舔在他脖子上,人身最柔软、柔弱之处。尽管这样
,金还不是他的。
我看着他们,也就是看着自己,好像圣经那句话:“我得知此等妇人,比死还苦,她的心
是罗网。”
我也常常想起学测落榜后,准备指考的时光。我总去国立大学K馆念书。早上五点起床背
古文观止;爸爸载我的路上背单字;七点到K馆旁的星巴克喝一杯中杯拿铁配单字;七点
十分进K馆;唸到十二点去星巴克吃一个可颂,配单字;再一直念到晚上十点K馆打烊;回
家车上再背单字;回家背古文观止到晚上十二点正;入睡。这样怎么可能不上第一志愿呢
?因为这个作息一个礼拜只会维持两天,其余五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衣橱里哭。
偶尔去念书那两天,没有例外,一定会收到三张以上的纸条。可颂之后,抖擞了湿伞上的
梅雨,回座位,有些纸条投进包包,有些贴在笔记上。可以跟妳当个朋友吗?等一下有空
吗?便利贴掰下来,黏贴的地方沾上铅笔迹,笔记上“嘉树美箭,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
设也”,反了,清淡了,在便利贴背面变成“也设施所者智类,仰偃数疏,箭美树嘉”─
─意思竟跟原本一模一样。出入K馆,目光排排螫在脸上,像外头的雨。收纸条到麻木,
只有一个想法:大学生好像很无聊啊。那么茂盛的欲望,竟也可以涤荡清澈。小奸小恶丛
生、疯长,最终只有一种喜气。我再没坐享过大考那年,眼神一般清洁的季节雨。
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又第一个地到了K馆,靠墙背门的座位。有个男生在我隔壁坐
下,显然有意,因为整馆是空的。但我也不能问他要干嘛,显得自以为是。他转过身,面
对我,把我夹在墙与他之间。他一直摇晃,我的字迹难以端正,盯着数学式子想他到底在
干什么。过了几分钟才明白,他正对着我自慰。这更不能转过去,我不想一面读书一面脑
子里浮现男人的生殖器。很懊恼。他突然站起来,用阴茎碰我的手臂。大考在盛夏,我穿
著短袖班服。碰到我的瞬间,我才尖叫一声。他倒潇洒,拉上拉链,抱着胖书,就走开了
。
一礼拜待在家里有五天。
房间的天下,正文的标楷字与注解的新细明体捉对吻啄,吻啄啧啧,啧啧如蝗虫过境,客
易主位。黑字是痒痒的天幕,重点星号是星星,整房种满了短尺长尺红笔蓝笔,萤光笔的
喷泉里有便利贴泅游,便利贴身上各各有米字胎记。只衣橱是出世的。妳永远教不会一件
最难穿上的衣服一道最简单的数学题。衣橱是我的保护室。从K馆撤退回家,从家撤退回
房间,最终败退到衣橱。抱着自己,衣服下䙓的蕾丝如挣扎的眼睫毛来回拂拭我的脸颊,
而我自己的眼睫埋在掌心,惊吓如虫翅,出水如排泄,恨不能一拳捏死。我要过几个月才
知道,躲在衣橱里,视线被百叶切成水平一片一片,正如同精神病院的风景,被铁栏杆乖
巧地切成垂直一片一片。
那几个月,古文观止是最大的娱乐。那就是为什么,当你形容我是“窥之正黑,投以小石
,洞然有水声”──我马上发现这被扭曲的语境找不到门,一困至今。我为柳宗元哭过的
。你知道吗?你这个变态了语言的强暴狂。这世界上的一切,正如搭讪的便利贴背后的古
文:倒过来念,意思竟跟原本一模一样。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每次看见网络上“该去看精神科了”的讥讽,我就很痛苦。甚至准医生的高中同学亦如此
,更痛苦了。这个社会对精神疾病的想像是多么扁平啊。在网络上骂脏话的是精神病,在
新闻里砍杀前女友的是精神病──无须诊断,社会自会诊断。
健康的人把“精神病”当作一句脏话;而真正生病的人把梁上的绳子打上美丽的绳结,睡
前温驯地吃两百颗药。就像我从未把大学K馆对着我自慰的男生想成精神病患一样,那些
可以轻易说出“该去看精神科了”的人,真真是无知到残暴,无心到无情。我几乎无法羡
慕他们的健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