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一位美国研究学者加入陆客团,
以第三者的角度看陆客团在台湾是怎么运行的.
文章非常的长, 但看完你会完全了解陆客一条龙团是怎么运作,
也会知道谁才是陆客团真正的利益关系人.
https://www.twreporter.org/a/book-8days-china-tourists-in-taiwan
8天陆客团的行动民族志──在台湾展演“一中”戏码
摄影 余志伟
文 伊恩 Ian Rowen（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助理教授）2017/4/5
我于2014年8月在台湾参加中国旅游团台湾8日游的民族志调查与分析，除了爬梳历史与理
论脉络，也将探讨旅程订定程序、旅行团的组成与路线，以及我在此游程中作为不寻常的
外国参与观察者之角色定位。我借由详实记述旅行团每日游程，包括造访景点、下榻旅馆
、餐厅体验，以及团员之间的社交活动等等，一方面分析旅行团导游主流政治叙事与旅行
社相关行业之间的经济互惠网络，另一方面探究团体内部成员之间的动态关系，而这局部
决定了游客的旅游经验。
过去许多关于两岸旅游研究的文献提出一种两岸和解的标准发展轨迹，反映出旅游研究对
于和平与边界的普遍性假设。许多近期的文章仍将两岸旅游视为“和解式观光”，但我观
察，这样的观点已越来越站不住脚。
我所参与的旅行团行程是由上海中国旅行社核可，除了标明台湾需要不同的旅行文件、明
确警告不可参与政治活动或出现于地方新闻中，其他部分与中国地方观光行程差异不大。
本行程也跟一般台湾地方观光行程差异不大，除了行程资料使用简体字，不以中华民国来
指称台湾。
游程将旅游活动分成8日，每日造访地点的时间序列以“分号”来连接。依循2013年新版
《中华人民共和国旅游法》的规范，此旅行团明确注明购物行程未超过法令所规定的6个
，然而并未提供购物商家的名称；一些较不明显的购物停留点，如阿里山的茶行与所谓的
邓丽君纪念馆，则被列为是“午餐”与“博物馆”地点。行程上亦未注明旅馆名称，仅指
出住宿位置（县市、乡镇或区域），以保有地勤接待者选择旅馆最大的弹性。
这份行程不仅具有本团游客很少注意到的、为地点与领土命名的能力，它的权力展现在将
台湾区分为许多个别的、可消费的地点与商家，借由休息站、高速公路，以及我们搭乘的
游览车连接起来。
中国旅行社的行程为导游叙事与地勤安排造访地点所用，所以成为一种用来展示台湾是中
国观光一部分的脚本大纲。尽管行程结构决定了观光路线，但仍然保留弹性，让导游与地
勤安排者可以选择如何展演台湾作为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也使得地勤安排者可以将
游客的经济力导入台湾特有政经系统，国民党与其所属的私人企业团体得以在其中结合利
益与政治意图，以便在中国促进两岸统一的国家领土计画中，相互合作获利。
旅行团的组织结构
本旅行团游程为上海中国旅行社销售，由台湾某家位于高雄的旅行社执行。旅行团可分为
两个小团体：从上海城郊来的一家四口，以及来自江苏北部的5位室内建筑工人。上海来
的一家四口包括32岁的妇女宜青（音译），她的9岁女儿、6岁的儿子，以及她的婆婆。她
婆婆多用上海话沟通，少与家人之外的同团游客互动。建筑工人包括我未来8天的室友小
孙，以及他的4位同事（下文将以T2到T5标示），他们彼此间则是以苏北方言交谈，但用
北京话与其他人沟通。他们在上海一家台湾人开的公司工作，小孙解释这趟台湾观光，是
老板对于他们工作表现优良的奖励，另方面也是要帮助他们更加理解公司的发展脉络。除
了职业与技术训练，他们并未受过任何大学文科教育。
旅行团的领队是上海人，40岁，已经来过台湾50次左右，因为会说英语，也常担任欧洲与
北美导游。地陪导游是一位台南的退休军官，50岁的台湾人，时常以台语跟司机或其他在
地人交谈，跟我或其他游客则以国语沟通。他担任导游已经有3年时间，大部分接待中国
游客。司机来自台湾北部港都基隆，2009年加入快速发展的中国游客观光业，之前的工作
是驾驶商用货车。
第一天
我们的旅程从上海浦东机场开始，指定集合地点的领队自己就迟到超过半小时。等到领队
终于出现，他只简单解释迟到是因为遇上交通事故，确认我们的旅行文件无误后，他就坐
下来看手机讯息还有讲电话，并没有跟团客有太多的互动。不过等待登机的这段时间，使
我有机会可以问问宜青，她在这次旅程中最期待的部分是什么。“小吃、夜市，还有故宫
博物院的翠玉白菜。但我就是要带孩子出去玩一玩。”
飞机上，我坐在小孙旁边，他跟我说，我是第一个他这么近距离接触相处的外国人；他是
我未来7晚的室友。我们简单地聊了一下美国与中国的生活，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中国大陆
到境外观光。他跟我说，“我想台湾是比较民主跟文明的...我在台湾人开的公司工作，
这趟游程对我们来说是经理给的奖励，他希望我们来台湾看看。一开始他希望我们单独来
，但我们的户口（苏北）还不行，必须加入旅行团。”
没多久，我们抵达台湾，进入有数百位中国游客排队的海关安检区，领队提醒团员要好好
保存入台证，他的说法是“签证”。孙先生其中一位同事T3，注意到证件上中华民国国旗
标志。“那是台湾国旗吗？”他问。“什么国旗？”T5不以为然地回应。“国旗，”宜青
的儿子问，“妈妈，为什么我们来台湾需要这个？”但他并没有得到答案。
完成入境手续后，我们与导游“张导”碰头。他带我们去搭游览车，并发给我们观光局印
行的简体中文版台湾地图。“拿着吧，你可以把它当作第一份纪念品！”张导说。小孙答
道，“哇！这是特别为我们做的地图！”张导拿起麦克风，正式开始他导游的任务：“我
要怎么称呼你们？有些人从上海来的，有些人从江苏来的？”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
，“我想我会称呼大家是我们江南VIP！欢迎来到宝岛台湾！”他向大家致意并用台湾口
音的上海话说“谢谢”。我跟其他江南贵宾们一起鼓掌回应。
导游接着介绍了我们隔日要造访的第一个景点，是位于台湾中部的中台禅寺，他在这里展
现了处理主权问题的策略：“我们上任的总理，温家宝，曾经说他想去中台禅寺与阿里山
。但台湾与大陆还没有统一，所以他怎么能来这里？他不能来，所以你们先代替他来了。
”这段话很快地建构出两个讯息：一、他展现出对台湾与中国统一的支持态度；二、尽管
是中华民国退休军人，他至少在与中国游客交谈时，仍称中国前总理温家宝为“我们的”
总理。
等到我们都入座了，他开始播放台湾观光局为中国游客特制的介绍影片。影片中描述一位
带着台湾口音的年轻妇女，对着一只蓝色玩偶熊说明在台旅游须知，并搭配台湾知名景点
，如故宫博物院与日月潭的影像。影片重点包括：不可以随地乱丢垃圾、不可以随地吐痰
、请勿高声谈话、请勿在室内吸菸；您的导游不会强迫购物；请留意食物成分与标价；台
湾使用新台币而非人民币，已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可接受中国银联卡；购买有标章认证的商
品。这只蓝色玩偶熊学得很快，也会帮助纠正其他游客失礼的行为。
类似的角色也曾出现在中国中央电视台于2014年制作的一部针对游客礼仪的宣导短片，只
是那部短片里的角色是只猫熊。但该片在中国境内曾造成争议，因为它突显了游客的不当
行为；有一位部落客就说这是“丑化中国公众”，甚至借由呈现“低水准游客”行为来“
抹黑猫熊”。
这段影片在我们抵达郊区一家中价位旅馆时结束。张导总结说道：“台湾是个自由民主社
会，人们可以表达不同意见。你们会常见到有人抗议示威。我喜欢这边的人情味、食物与
地方风情。说起食物，老蒋当年带了两百万大陆人以及许多料理餐点来到台湾，但这些料
理已经渐渐变成台湾口味了。如果你们不喜欢餐点就告诉我，我们之后会聊到很多两岸的
差异。之前我去过大陆两次，是到上海跟广东。”
抵达旅馆，领队与导游发了房卡，并提醒我们不可在室内吸菸。我并未多付钱要求一间单
人房，一方面是因为我是个拮据的研究生，另一方面与人同房可以提供我更多民族志材料
。我们很快地决定了在5位建筑工人中，哪位要与我同住；在飞机上已经结识的小孙，理
所当然成为我这趟旅途中的室友。
第二天
小孙的同事T2与T3，早上7点被饭店服务叫起床后，就开始看电视上的台湾政论节目。泛
蓝立法委员邱毅，正在讨论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周永康被提起公诉，锒
铛入狱一事。周永康是当时习近平反腐运动中层级最高的案件，他被移送法办的消息在中
国已有报导，但本团团员对于在台湾的电视上讨论周永康，包括他3位情妇的个人生活细
节，感到相当惊讶与赞叹。
自助式的早餐后，我们离开旅馆，搭车前往温家宝梦想的观光地——中台禅寺。我们的导
游继续有关台湾政治／文化的介绍：“台湾是一个民主的地方，所以我们会将看到不同团
体组织，例如法轮功。运行法轮功是OK的，但他们的领导者李洪志告诉人们共产党是邪恶
的，这就不好了。不要拿他们的东西，否则你们回国后会有麻烦。即使是他们的笔，上面
也会有他们的名称与宣传资讯，所以要小心。他们会利用报纸，或其他方式，告诉你要退
出共产党。不要理他们。”他接着讨论台湾与中国的差异，首次提到了日本，而这会成为
他描述台湾很重要的部分：“请看窗外。我们会看到许多日本车。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
日本，而是因为日本车比较省油。”
他接着用与中国“分离”来讨论与其“统一”：“台湾与大陆已经分开六十几年了，我会
播放一些影片来谈谈蒋介石与其他事情。当然这会是从台湾观点出发。当我还是小孩的时
候，学到的是我们的大陆同胞生活水深火热，等待我们解救。我们知道要统一才会强大。
我们并不想跟菲律宾或日本或其他地方结盟，或与它们一样。”车上的游客都点头，表现
出他们十分赞同导游的说法。
他继续说，“现在，有70%的人想要维持现状，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统一，而是他们担心
被管得太严格。但自然，事情会好转。我们是兄弟民族。当然有些人不同意，所以有抗争
，比如说太阳花运动反对服贸协议。但第一个出来反对的是一位台大教授，他也是法轮功
成员。你们知道的，台湾就是太民主了。”
有一位建筑工人，T4，问到前总统李登辉为何主张中华民国与中国都宣称拥有主权的钓鱼
台是日本领土。导游回答：“大家都说他就是个日本人。他爷爷是日据时期的警察。我还
是不要说太多，但......台湾真的太民主了。”
T4继续追问下去，“为什么他这么关心？他已经很老了但还在上电视，我真的想不通。”
导游的回应让T4理解到他有听到这个问题，并借此来换个话题：“他受到日本影响，的确
，但他也是农业经济博士。他还是对台湾及农业发展有贡献。你们知道，台湾的水果很好
吃，你们应该趁著在这里的时候买一些，但不要太多，以免坏掉。”
导游接着介绍他要播放有关蒋介石的影片，但有提醒我们这是从台湾观点描述的故事，所
以可能跟中国的官方叙事不同。这部纪录片主要着重蒋家在中国的家庭背景、抗日战争与
1950年代土地改革，以及后来在台湾的工业化过程。它省略了蒋家统治下的国家暴力，包
括228事件、白色恐怖以及其他戒严时期已有详细文献记载的事件，这些事件至今仍牵动
著当代台湾人的集体记忆。
影片结束后，我们准备前往中台禅寺，途中在路边一间相当大，但没什么客人的台湾主题
餐厅享用午餐。导游与司机带领我们入座，不过他们并没有跟我们一起用餐。席间，江南
贵宾讨论著该如何称呼餐厅服务人员：“我们应该叫他们服务员，还是小姐？”在台湾，
小姐是个中性用词，但在中国有时会指涉性服务工作者。
午餐后我们来到中台禅寺，此地也接受中国游客付费参加冥想与灵修等活动。因为仅有一
小时的时间参观大殿与建筑物周边环境，导游特别着重介绍主殿的一项装置，即是一座以
铜铸造、象征两岸统一的同源桥。中文“铜”与“同”、“统”谐音，源则意味根源。导
游解释，“台湾与中国是同种同源。”桥上由中台禅寺与杭州灵隐寺共同奉献的饰牌，似
乎证实了他的诠释：“两寺同源，同法同源，两岸文化互融不独.....诚为两岸人民和平祈福。”
导游又指向附近一座雕像：“这个玛瑙是从山西来的。”一位游客问：“喔！是进口的？
”导游回答：“进口？不，都是一个中国！我想你现在还是可以说它是进口的，因为它必
须经过海关。”导游这时做了另一种比较，“我们的佛教是比较正统的，在大陆，你们的
和尚穿西装开BMW到寺庙，然后换上袈裟开始工作，等到完成一天的工作，就离开寺庙去
喝酒。我们的是真的，他们也吃素。”
接下来是40分钟自由活动时间，我们四处参观并购买寺庙的商品，然后就搭上游览车前往
日月潭，这也是绘制在中国护照上那幅图像的所在地。导游与他播的那部台湾观光局影片
都引用了1821年清朝诗人描写日月潭的句子；同时也一再描述介绍那个将日月潭视为圣地
、台湾原住民族中人口最少的邵族。
我们抵达日月潭，在穿越群众展开游湖之旅时，T2跟导游说，“这很像大陆啊。我真不觉
得我离开了。”导游回答：“这里是观光胜地。如果你走远一点，就会发现一些不同。”
T3还继续著这个话题：“这里所有东西都是压缩的。不像在中国那么宽阔或巨大。”我问
T3他曾听过的、关于台湾或日月潭的描述。他回答：“我们是听着这里和阿里山长大的。
也许政治立场不同，但对这些地方的描述是很中性的。”船靠岸后，导游指著附近舞台上
着装的表演者说道，“你们可以听高山族唱歌、买他们的光盘。”他的用语，高山族，是
中国对台湾原住民正式的族群称号，在台湾很少听到这样的说法。中国将台湾许多原住民
族统称为“高山”族（如台湾过去所称的“山地人”）。而导游使用“光盘”取代台湾常
用的“光盘”，这个词也是中国大陆用语，不过不像高山族，蕴含了意识形态。
接着我们走向“餐厅”，所谓的餐厅其实是个紧邻地下停车场、没有招牌的空间。路上，
导游指著卖甘蔗汁的摊贩说，“那是白甘蔗，在台湾日据时期用来制糖。他们拿了我们的
资源，把我们当成殖民地。”停车场的洗手间有简体中文标示，提醒游客不可将垃圾丢入
马桶。当我们吃著平淡无奇的晚餐，大家谈论著今天的感想，日月潭不像他们想像中那么
大。
在我们前往彰化县旅馆的路上，导游解释在台湾用语中，“饭店”与“酒店”的差异。“
饭店”，就是“吃饭的地方”，指的是旅馆；而酒店，在中国指的是“旅馆”，在台湾却
是有陪酒小姐的俱乐部。他绘声绘影地描述酒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让建筑工人们很感兴
趣，却完全无视同车妇幼成员的感受。藉著这个主题，他指著窗外街边一个闪烁霓虹灯的
槟榔摊，与里面穿着清凉的槟榔西施，一边介绍著，槟榔是一种台湾特有的健康良药。我
们在某个槟榔摊旁停下，导游告诉游客有兴趣的话可以拍照。他买完槟榔后回到车上，播
放“中国好声音”的卡拉OK专辑，大家看得十分开心。
最后我们回到旅馆报到，此时柜台人员介绍，这家旅馆的老板是一位在中国有广泛商业交
易的台湾设计师，因此这家旅馆有80~90%都是中国游客订房。旅馆走廊与房间内的标示，
使用的文字皆为中国官方使用的简体中文。
第三天
这天来到台湾第二个知名地点，阿里山。我们早上7点起床用餐，用完餐后坐车，经过一
条蜿蜒的山路，11点就抵达午餐地点。空出来的时间，让我们有机会可以在用餐空间旁的
“文化中心”向身着邹族服装的原住民“了解”高价的“在地”茶。这个停留点并未明列
于游程之中，旅行社因而可以规避游程仅能有6个购物点的法定限制。我私下询问，导游
解释这样的安排在技术上是合法的，原因在于这个地方紧邻我们的用餐地点，所以不算购
物行程。
这间茶行有几个特别的地方。在停车场有个小笼子，里面养了一只小熊吸引游客。店主宣
称这是只台湾黑熊，是台湾具有代表性的濒危动物，没有特殊许可不能捕猎饲养（我后来
证实那是只马来熊，因此并未受到这么严格的控管）。店里的茶不只昂贵，而且有总统兼
国民党主席马英九的肖像与签名背书。店内还摆了一张马英九与公司老板握手合影的大照
片，这间公司的老板也是国民党官员。
除此之外，带有民族风情的茶馆体验与中国任何地方可能获得的经验类似，并无特殊之处
。多数游客都买了茶，价格从新台币2千8百元（94美元）到1千2百（40美元）。邹族女销
售员在接待中国游客时，餐厅老板试着向我推销的不只是茶，还有他员工的性感。他说，
“如果你买些茶，我就给你一个阿里山姑娘！”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性别是游客体
验中的重要因素。
午餐后，我们进入阿里山森林，里面挤满了其他的中国旅行团。我们的导游介绍日本车站
与其他基础设施的历史时，一再将日本人称为“小日本鬼子”。他在某个时刻意识到我的
目光，问我是否接受这样的说法；我试着表达自己并不在意。
我们花了一小时走完步道，接着上车前往高雄。我们的导游说明隔日会造访邓丽君博物馆
，并播放这位知名歌手的影片。他一再强调这个姓氏在台湾与中国都十分有名，他说，“
大陆有老邓，台湾有小邓。”
这晚是我们第一次造访台湾的夜市。我的同伴证实，对中国游客来说，台湾的夜市跟阿里
山或日月潭同样有名。导游介绍着地方知名的小吃，司机从前方大吼道，很多东西其实都
是大陆制造的。导游表达赞同，并借机褒扬中国一番，“这是真的，因为大陆是世界的工
业强国。”
从我们抵达台湾到现在，旅行团第一次分成两个小组，其中一组完全没有导游带领，得自
行前往旅馆：上海一家去逛夜市并自行用餐，而建筑工人们离开导游，与台湾母公司的同
事会面用餐。我利用时间访问了几个摊贩商家，想借此了解六合夜市生态的变化。一位摊
贩说：“陆客不喜欢我们的臭豆腐，不够黑也不够臭。他们会去吃海鲜，因为对他们来说
在中国吃海鲜很贵。但这里所有的海鲜其实都是从泰国进口的，所以很多台湾传统小吃现
在已经消失了。而且我们的租金也在上涨......中国游客很吵又会插队，所以现在台湾人
已经比较少来这里了。本地人也不太能忍受这种状况。”20分钟后，我问到附近卖乌鱼子
的摊贩，他也有类似的看法，但补充说明本地人会自己调整时间，等到中国游客回旅馆后
才来逛夜市。我与上海一家人大约晚间8点30抵达旅馆，而这时建筑工人们仍与他们的同
事在一起，尚未回来。
我室友回来后，打开电视收看地方新闻，新闻持续几天都在关注最近高雄伤亡惨重的气爆
意外。他说，“台湾新闻报导面向应该更宽广。他们为什么不对其他地方有同等份量的报
导？”我问他，大陆新闻是否对中国以外地区的事件有更为全面的报导呢？他的回答是，
“其实，也没有喔。”
第四天
这天从高雄西子湾赏海景开始。我们在这里停留了一个小时，除了照相，并没有其他建议
的活动。游客们觉得无聊，就去便利商店购物，在店内停留了20分钟，享受免费空调并挑
战店员的耐心。
下一站是爱河。我们将车停在高雄的228纪念公园，穿越公园前往目的地。游程进行至今
，导游未曾提及任何有关228事件的话题；也没有利用这个机会谈此事件。和他一起走在
其他人前方时，我问了他原因，他回答：“我不会跟国内客人介绍像是228这类的事件，
因为它具有政治性，而且这并非他们来这里想了解的重点。另外，228也是他们的人（外
省人）做的。观光途中，我不喜欢谈政治。”
我们一边走上了木栈道，一边听着导游介绍爱河。他批评从1998年开始在高雄执政的民进
党无法有效清理河道（但他并未提及，在民进党从国民党手中取得权力前，这条运河的状
况其实更糟糕）：“台湾太民主了，所以我们不够团结。有时候太多民主也不是好事
......在大陆，政府如果想要做什么，直接就可以做，不需要获得所有人签名同意。”他
认为这条河的情况跟以前一样糟糕。当我们离开木栈道时，建筑工人的台湾同事开着
PRIUS房车来送伴手礼给他们，作为前晚聚会的纪念。
我们接着前往纪念邓丽君的“博物馆”。即使是像这样的小站，外面也有法轮功团体示威
。下车前，导游说这个地方是由邓丽君的家人经营，没有拿政府补助，而是以各界捐款来
维持营运，因此看来有些破旧。所有人都拿到一条上面刻着“7”的名牌，让我们可以在
参观时戴在身上；其他旅行团则是戴了不同的数字。这个“博物馆”中并没有收藏邓丽君
个人实际使用过的物件，大部分展示的都是再制的照片。
当我们从展示区进入比邻的购物空间时，这个“博物馆”的商业目的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购物区贩售的不只是邓丽君的音乐，也包括台湾主题的典型纪念品。店里禁止摄影。商品
上标示的人民币价格出奇的高，我询问店员原因，他们解释这个价格是根据3年前的汇率
，而且“要更新电脑系统太困难了”。但游客如果喜欢，还是可以用新台币支付。当导游
与收银人员轻声交谈时，店员很紧张地问我是不是记者。我们这团没有人在这家店里买东
西，在离开这里、前往一家以鸡肉料理为主的餐厅享用午餐前，我们归还了带着数字的名
牌。
回到游览车上，我的室友注意到一间电子3C连锁店。他说：“这家店好小。我还看到有一
家卖车的，店面是间铁皮屋。大陆人不会放心那种店。”导游回答：“我们台湾人只是想
要比较便宜的价格，也比较会信任这种店家。”
接着我们抵达佛光山，这是由在中国南京剃度出家的星云法师所创办的大乘佛教寺庙与佛
陀纪念馆；纪念馆是一座以“爱国主义教育”为特色，来记录日战暴行的博物馆。佛光山
目前已是中共官员半正式的造访地点，也是国民党学者高希均提出，希望作为未来中华民
国领导者与中国签署“两岸和平协定”的地点。导游介绍：“我们中国有几座圣山，峨眉
山、华山等等，这里就是以它们的样子打造。”建筑工人T4说，“这里真的很壮观！”与
中台禅寺相较，寺庙周遭有各种购物的选择。
之后我们前往恒春古城，这是另一个游客设施不多但免费的景点。我们看着当地孩子们打
棒球，这时导游首次用领土性的语言，以“中国”而非“中国大陆”来与做台湾对比：“
中国棒球也赢过我们。中国棒球人口众多，比台湾打棒球的人多，所以他们有很多人可以
挑选。”现场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领土性名词所呈现的差别。我们看着孩子们击出几颗球后
，他继续说道，“台湾的经济因为政治内斗而停摆。我们太民主了。同时，劳力太贵了，
所以台湾人到中国设厂。”
回到车上后，室友小孙告诉导游：“这样的观光路线跟在大陆的很像。只是在这里我们是
环岛。”导游点点头。我们抵达位于车城的旅馆（虽然行程上写的是更知名、更受欢迎的
景点垦丁，但实际上从这里到垦丁要30分钟路程），小孙私下跟我说：“是啊，好像我没
有离开中国大陆。尤其是在南部这种比较贫穷和乡下的地方......感觉上很像我家那边的
乡下。我没发现有太多的不同。”他对于我想要独自出去散步感到担心：“我想这里的人
可能不习惯看到外国人。他们可能会盯着你瞧。”
他继续分析这趟旅行的动态关系：“当我们走进午餐的餐厅，我马上就能分辨所有人都是
大陆来的，但这没关系。我还是宁愿跟团。这样不用烦恼去哪儿吃跟住，比较简单。我们
的导游人也好，他不会强迫我们买东西。他甚至告诉我们休息站的水果标价太高了。”
我乘机问他对于政治的观感。他说，“我并不在意台湾是否独立，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
这跟日本人不同。台湾人应该自由选择。我是说，如果你父母把你送给别人抚养，然后要
求你长大后再回来，那公平吗？我想如果一定要我说，我会支持统一。为何不支持呢？这
样可以让所有人变得更强大。我想美国是持续支持比如......越南、菲律宾，这些地方来
动摇中国。”洗澡后他打开了电视，收看的是中央电视台新闻而非台湾节目，他说他对台
湾电视感到厌倦了。
第五天
今天我们从台湾南部前往东部的台东。在游览车上，一位乘客接到中国来的电话，开始用
手机大声地谈生意。其他人注意到沿路有很多法轮功的看板。其中两位用中文大声地把标
语念出来，然后摇著头用苏北方言简短地讨论著。
路上我们于几个小的免费景点短暂停留。在我们下车参观垦丁的灯塔时，张导说他想去拜
访一间小小的海产店，这家店是由嫁给台湾养猪农的大陆配偶所经营。参观完灯塔后我们
在那里会合，同团旅客看到中国同乡都很高兴，彼此互动简短而友善，这位女士说她很喜
欢在台湾的生活。她的店，如同这些地点其他的商家，以人民币标示价格。
我们在这些地点也都看到了法轮功示威者。在我们其中一个停留点猫鼻头，一位建筑工人
拿了一份法轮功组织免费的《大纪元日报》；我也拿了一份。他读着他的那份，稍后他的
同事也把我放在游览车座位的这份拿去看。
在一起旅行5天后，小团体内的紧张关系开始浮现。有几位建筑工人对一位男士持续高声
讲电话的行为感到不耐，两个上海小孩也加入吵闹。在一阵高声尖叫后，两位工人吼著“
真是受够了！”此时导游介入，用一种独特的、两岸恶巫故事来调解。他笑着跟孩子们说
：“我们下车时，如果法轮功看到你哭，会把你抓走喔！”
导游化解了紧张，同时打算播放影片让大家恢复平静。在播影片前那段安静的空档，他告
诉大家：“最后一天我们会去故宫博物院，欣赏中国历史5千年的文物。请大家稍微穿得
正式一点。毕竟那里也有外国游客，最好穿得好看些。”他接着播放由跨国华语频道凤凰
卫视制作，关于国民党老兵在台湾的纪录片。小孙以前看过，跟我说这部纪录片很好看。
张导宣布我们抵达东海岸。“那儿有个岛吗？”T5指著海问。“不，海的另一边是美洲。
”张导回答。
小孙问我：“想回家吗？”并接着问，“美国是靠着太平洋对吧？”
我回答：“是的，西岸靠太平洋。”
他问，“另一边的海岸呢？是靠着什么海？印度洋吗？”
我用手机的地图软件帮助小孙了解大西洋的轮廓，然后他突然改变话题，开始讨论美国大
选。他曾听说希拉蕊会在欧巴马后成为总统，对于她的“排华倾向”感到忧心。他说是从
电视新闻与报纸知道这件事的。
在加油站与卖水果的购物点停留时，我问司机他对这个旅行团的想法。他说，“这些陆客
只想看所谓的‘台湾’，他们已经听说很久，但以前不能过来，现在可以来了。他们并不
在意怎么欣赏台湾，至少这些一般游客不会。”
经过台东市时，我们在都兰的免费观光景点“水往上流”停了一会。这个会让人产生错觉
的奇观，是一条看似违反地心引力、小小的人工沟渠。两位独自旅行的台湾年轻女孩拿着
手机帮彼此留影，而我们团的孩子一直在镜头范围内跑来跑去。其中一个女孩对着镜头讲
话：“我们现在在水往上流。我们骑了一个半小时就为了来这里，现在我们要循原路回去
。只是为了这个（她指著这个地方摇摇头）。随便啦，很傻眼。喔，对了，这里还有很多
陆客。”她们在镜头前作了个表情，停止了拍摄便离开了。
我们回到车上，继续往北行驶。张导说，“市区的旅馆不太好，所以我们安排了市区外的
旅馆。”这家很大但老旧的旅馆位于台东市北方40公里处的成功，是个宁静的渔港。张导
预定隔天早上8点离开。
第六天
早上在房间里，小孙看着电视新闻并抱怨道，“新闻都是在讲高雄，都没有关于大陆的。
”
“应该要有大陆的新闻吗？”我问。
“新闻应该是国际性的，没有边界。”小孙回答。
“你们的新闻比较不无聊吗？”我问。
“嗯，没有。刚好相反。”小孙回答。我们一起下楼吃早餐。小孙看到邻桌有游客在问我
们导游问题。他说：“我们去的地方，都是大陆人。我想我们之前有看过这些人。”
我们上车回到台东市，参观列在购物行程中的某家“珊瑚博物馆”。在车上，张导解释说
，“蒋介石的太太宋美龄很喜欢红珊瑚......全球红珊瑚中，有80%是台湾生产的。红珊
瑚可以避邪而且代表长寿......乾隆与康熙皇帝也喜欢红珊瑚，慈禧太后也喜欢......宋
美龄活到106岁，所以你们可以见证它的功效。”他接着播放一支有关红珊瑚的行销短片
。T4注意到我们走的路线与前一日相同，小声地跟他朋友抱怨，“这么早叫我们起床参加
购物行程，真是浪费时间。”
我们抵达“红珊瑚博物馆”，这家空间很大但维持不佳的店挂著宋美龄的照片。建筑工人
对购物并没有兴趣。上海妈妈宜青买了一条价值1千元人民币的项链。“这没多少钱。”
她告诉我。
我在店外等候时，旁边就是法轮功的示威者。
司机问：“你骂法轮功了吗？”
“我为什么要骂他们？他们并没有烦我。他们让你觉得麻烦吗？”我问。
“是啊，他们每天都烦我。”他说，然后用台语吼那些示威者。
小孙从店里出来。在离司机比较远的地方，我问他对这家店的想法。“我们已经在大陆跟
香港看过这些，所以对这样的东西感觉似曾相识。台湾也有骗子的。”他说。上车后，张
导在我们经过几间荣民之家的时候，讲起了老兵。“陈水扁把他们的福利都砍了，所以他
们现在是靠国民党党营企业的捐助勉强维生。”讲起陈水扁执政时期，他说“那个时候”
的发音明显是大陆口音而非台湾口音，T4注意到这个表达方式，就拿它开玩笑，反复大声
说“那个时候”。张导接着播放一部中国喜剧电影《硬汉奶爸》。
我们北上前往花莲之前，第三次穿梭在台东与成功之间。电影结束后，张导介绍这个地区
，强调“花莲有很多‘高山原住民’。50万人口的原住民中人数最多的是阿美族，有15万
人。有些人看起来白白的，很美；当然，其他人还是黑黑的。”
我们在北回归线纪念碑短暂停留。下车前，张导先提醒我们这是个照相留念的好地点，他
说我们会看到原住民歌舞团的现场表演，也有贩卖光盘，同时还建议我们应该留意有位在
这里从事资源回收的大陆老兵。
回到车上后，张导告诉我们，虽然行程中有花莲北方知名的峡谷，太鲁阁国家公园，但因
为有坍方，还可能会碰上塞车，所以我们只能到入口处看看。的确，我们到入口处时看到
前方的游览车已经大排长龙。张导宣布，与其加入塞车的队伍，我们应该在河流交界处的
观光购物商店照照相，慰劳自己一下。
我们改停留在附近一个邻近空军基地的海边。海边挤满了中国游客，看着飞行员驾驶从美
国买来的老喷射机练习起飞与降落。T3与T4十分熟悉这些机型，对我如此缺乏军备知识感
到惊讶。他们跟其他的游客都在忙着拍照。我们回到花莲市市郊，下榻在一个据说是3年
前才开的中等旅馆。如同我们之前停留的旅馆，所有的房客都是中国人，且室内文字都以
简体中文标示。
第七天
这天以造访玉石店开始。在车上，张导介绍在中国文化历史中，玉石作为守护健康长寿、
展示财富与纯净的象征。他也提到玉石在调解两岸关系中扮演的特殊角色，是支持统一的
台湾政治人物送给大陆同胞的礼物。玉石的象征性不只在于它原本的材质特性、空间与命
理的属性。张导提到，2005年，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将一座特别的七彩玉花瓶赠与当时的
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花瓶有192公分高，‘一’是指一个中国，‘九二’是指九二共
识。现在这花瓶放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宋楚瑜，另一位台湾政坛人物，也是连战2004年总
统大选的搭档，在连战之后访问了胡锦涛，当时他送了玫瑰石。因为宋楚瑜有湖南背景，
胡锦涛就把礼物放在湖南博物馆。”介绍结束，他播放了有关台湾玉石的影片，片中搭配
简体中文字幕与半原住民的电音流行配乐。
影片结束后，他指著另一个荣民之家，用它来介绍玉石以及我们即将前往的宝石艺品店。
“这家公司是国民党党营的，每个人都喜欢来这里，因为它的收益有25%会用来支持荣民
。陈水扁把他们的福利全删了，所以现在他们的生活很困难。我们也希望你们能带些这种
可以代表台湾、带有美好回忆，同时也是好的纪念品。”
我们到了艺品店，他们在招牌上宣传自己是由两岸集团经营的“和田宝石博物馆”，以及
国民党特约商店。入口处悬挂著蒋介石、蒋经国、连战与其他国民党领导人，以及中国领
导人邓小平与胡锦涛的照片。张导把我们交给“博物馆”的“导览人员”之前告诉我们，
会在那里停留一小时。
我们的“导览人员”带着麦克风，他证实了张导的说辞：“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是国民
党党员，这里的经营所得将用来资助荣民。我也是这种背景，我父亲是湖南来的军人。”
他指著入口处展示区玻璃柜里的样品：“连战送给温家宝的礼物就是这种。你们也可以带
一组花瓶来支持和平统一。”他强调“瓶”与“平”的谐音。接着他带我们上楼，在一个
房间里简报说明他们玉石的来源与多样性，同时使用灯光与其他效果来证明其玉石货真价
实。
10分钟后，我们被带去参观戒指、手环、项链与其他饰品，但我所属的旅行团成员并没有
购买任何东西。“这些都是假的，我们在中国见多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会拿钱帮助
老兵啊。”T3在问我是否买了什么时这么说。几位店员回答了我的问题，说他们都是国民
党党员，是透过家人或朋友那里的关系而到这里工作。离开艺品店前，我把果汁分给张导
。他突然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念了首打油诗：“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回家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他多说一点，他说，“有些游客喜欢讲这句话，还有这句：不去台湾是一辈子遗憾，
去台湾是遗憾一辈子。”这在中国游客间常听到，而且不只适用于台湾。除了这趟在台湾
进行的访谈，2011年我在云南香格里拉进行研究调查，当时就已经听过五组游客都这么说
。
我们回到游览车上，看了台湾知名流行歌手周杰伦的音乐MV。导游告诉我们，苏花公路连
接花莲与宜兰苏澳，但这条路危险又不好走，所以我们会改搭火车，稍后司机会再跟我们
会合。不意外，法轮功示威者也出现在这些火车站的出入口。
再度搭上游览车，我们到北海岸的野柳地质公园参观，那里有特殊的地形地质景观，加上
门票不贵，因此成为受欢迎的景点。在野柳之后，我们到台北市的维格饼铺，这是第二个
购物停留点。维格饼铺是家凤梨酥与美食专卖店，中国投资者拥有25%的股份。在结帐柜
台上方，前台北市长也是国民党忠贞党员郝龙斌与马总统的照片十分醒目。
在前往第三个也是我们最后一个购物行程升恒昌免税店的途中，张导推销我们购买去阿里
山时他介绍过的药膏，并让我们轮流试用。他说如果要买，可以直接送到我们下榻的旅馆
。旅行团成员大家都抹了些试用，但没人跟他订货。
我们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在6层楼的升恒昌购物。这家私人企业在台湾几乎是免税店的独
占企业，而且不提供导游与领队回扣。本团成员分成几个部分：上海家庭逛化妆品与皮包
区，建筑工人在菸酒贩卖区域花比较多时间。T3买了一瓶人民币850元的夏堡雅邑X.O.白
兰地。他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支酒，我想一定很棒，因为是XO。”
我们离开免税店时，小孙发出感叹：“哇，看看这些游览车！台湾怎么能继续反对服贸协
议？”之后，我们到了北投的温泉饭店。登记入住前，我们先到淡水老街，那里有餐车、
平价餐厅与摊贩。但张导并没有提到北投是日本殖民者开发的温泉景区。
小孙跟他的同事搭出租车去逛家乐福。他们买了台湾地方特产与点心要带回去给家乡亲友
当礼物。在房间里，小孙总结了他的台湾体验：
“我曾经觉得台湾很神祕。现在我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了，就不会对它感到好奇了。这里并
不像我想的那样发达......你知道，它是亚洲四小龙之一，像香港、韩国、日本......但
我们现在都市的标准是上海，我已经看过台北跟高雄，都比不上。但就像我告诉过你的，
这些小地方，像是旅馆周围的这些城镇，是很不错、很整齐的，值得我们学习。人民的素
质、礼仪等等......很不错。”
第八天
在餐厅用过早餐后，我们上车展开最后一日的行程；其中包括几个知名景点。首先我们到
了故宫博物院。张导跟我们强调这里收藏“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宝藏”。我们在馆内待了2
个小时，包括排队2次，第一次是在入口处领取语音导览设备，第二次是为了看知名的翠
玉白菜。
等候时，我问了张导一些问题，以多了解一点他个人的政治倾向。他说自己已经加入极度
亲中支持统一的组织，新同盟会；这个组织是以国父孙中山的同盟会为名。他提到这个组
织的台湾成员大部分是退役军官及泛蓝人士，包括国民党与其他衍生团体。同时由于他具
有新同盟会成员的身分，过去几年有到中国与低阶官员见面，发展个人关系，也更加了解
到台湾是中国一部分。他说，造访中国与他退伍后担任导游没有关联，他当导游只是为了
多赚点钱，而且他喜欢这个工作。
我们的午餐在一家北平餐厅。游程设计一家以中国首都北平为名的餐厅，作为我们在台湾
的最后一餐，意味深长。与我们在台北购物商家所见相似，这家餐厅也悬挂了国民党籍市
长马英九与郝龙斌的签名照，但唯独不见民进党籍前市长陈水扁的照片。
午餐后，我们到了国父纪念馆，在那里不只见到法轮功示威者，还碰到一位穿着并贩售中
华民国与国民党纪念服的老人；他卖的东西包括旗帜、帽子与标语布条。他说最晚在2012
年之后，他每天都会出现在那里。的确，从那一年开始，我每次来几乎都会碰到他。我们
有30分钟的时间参观国父雕像与雕像所在的博物馆，里面包括一些孙文于日治时期造访台
湾时留下的文物；展览也描述了后来在台湾执政的国民党光荣展现了孙文的三民主义，及
其推动民主自由的努力。
最后，我们来到附近的台北101摩天大楼。旅行团的方案不包括到顶楼观景台的入场卷（
大概500元新台币），所以本团成员分成几个小组在大楼的高级百货公司逛逛。小孙与我
几乎都走在一起，我们照相、自拍，回想这周的点点滴滴，比较这个百货公司与中国类似
场所的差异。“是啊，这是个很好的百货公司，当然，我在上海也可以看到这些，而且那
里的建筑规模更惊人。但这里的人啊......我会怀念他们的亲切和贴心。”
小孙这么说。
下午3点我们在大厅集合，准备上游览车。我在司机的协助下领出我的背包，在大家出发
前往机场前与他们挥手道别。
台湾纳入中国国内观光的展演脚本
从旅程开始到结束，旅行团的组织与操作方式很一致地将台湾展演成中国的一部分，并展
示台湾人为中国的族裔主体（Chinese ethnic subjects）。导游描述领土的方式与台湾
历史的选择性叙事，都达到了这个目的；同时，观光行程的时空轮廓也强化了这种印象，
游程安排上不只参观文化上具有“中国”相关纪录的“景点”，更造访特定的购物地点，
以便将“地方名产”纳入中国丰富物产的图像。我们所造访的旅馆、餐厅、景点与商家皆
主要以接待中国游客为导向——室内标示以简体中文书写、商家柜台可收中国人民币等等
，因此也很容易了解，为何中国旅行团会将台湾视为中国的一部分。
台湾作为中国一部分的展演表述，可说是国民党、中国共产党历史、领土与文化想像的混
合体；其中，日本殖民时期或是被抹去不谈、或是被批评，而台湾原住民的过去与现在则
与中国的少数民族合而为一。同时，中国旅行团所见的台湾，也是台湾透过其自身特有政
治工具性与经济逻辑所呈现的展演。在宝石艺品店与其他店家，与国民党有关系的资本家
贩卖的不只是实际的商品，而是从游客消费建构出政治统一的可能性。同时，法轮功被导
游从一个持不同政见的宗教团体，提升为名副其实的恶巫。
（一）导游作为叙说领土故事的人
首先我将着重在导游所使用的语言，以及他对台湾历史文化的介绍。如上所述，张导时常
将台湾跟“大陆”或“中国大陆”对比。他较少使用“内地”一词，但时常将其作为修饰
语，如“内地客人”。我只有一次，也就是在恒春观看在地棒球赛时，听到他将台湾与“
中国”相比。而这发生在游程后期，导游与游客已经建立信任关系之后，因此并没有人对
此发表意见。
即使强调文化与族裔的共同性，他仍无法避免提到台湾与中国大陆的制度差异；而这样的
讨论时常是在肯定中国一党专政的效率，惋惜台湾多党政治带来的无能与争论。“台湾就
是太民主了”这样的叙述，在这趟旅程中至少重复了5次，通常是为了获得游客的赞同，
至少在他们注意的时候。然而，当他建议游客要远离法轮功示威者时，偶尔也会赞扬台湾
相对高度“自由”，是个信仰上比较有人情味的社会。
导游以塑造共同敌人的方式来重述国民党与中共民族团结论述，加上自身的军人背景，他
时常批评日本对台湾的影响，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导游明显的意识形态，与他私下告诉我不喜欢与客人谈论政治的说法有所矛盾。导游的思
想认同除了反映在他带团的行为表现，更展现在他加入了支持统一的新同盟会组织这一点
。就我观察，他并没有向其他游客提到他的会员身分，也没有和其他人讨论这个组织，但
他的确在进行政治对话。尽管张导的意识形态使他在非观光的台湾社会中有如局外人，但
在中国旅行团中如鱼得水。他对民进党、台独人士、台湾的民主治理，以至于日本殖民统
治与现在领导风格的批评，确实是种政治剧场的形式。但他保留未提的部分也同等重要：
他避而不谈国民党藐视人权、非法土地征收、民调显示多数人反对与中国统一，以及台湾
国家认同明确并逐渐增长的趋势；他的发言不只是种导游管理策略的实践，也是个人政治
的选择，而这对旅行团理解台湾历史与当代大众意见产生很明显的影响。
（二）瓦解两岸族群界限
导游很少使用出现在1940年后、外省人与本省人这类台湾常见的族群分类话语。这并不令
人意外，因为导游通常会试着避免使用这些台湾特定的、为了挑起政治不安与区别的语汇
；相反地，他会使用中国游客较能理解的语汇，比如“老兵”。
导游也会特别向外省第二代，以及在台湾生活的中国人介绍游客，例如在垦丁海产店的中
国籍太太，以及在东海岸其他观光景点的销售员。他私底下告诉我，这么做是为了让那些
游客能更加感到像是在家乡。
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当介绍台湾原住民时，导游经常使用只有在中国才会听到的族群相关
语汇，包括以“高山族”泛称台湾许多原住民族（高山族是中共对所有台湾原住民的用语
）以及“少数民族”。他偶尔用混合式的名词“高山原住民”来描绘他们（原住民是台湾
用语），有时则以他们的族群部落称呼，例如阿美族或太鲁阁族。尽管用法不一致，但这
些用语显示出导游懂得并很有弹性地利用中共族群分类的语言与认同。
（三）为了统一购物
大多购物地点都呈现了国民党意象。从知名品牌商家，例如陆资凤梨酥店维格饼铺，到较
小的餐厅商店，例如北平餐厅、阿里山午餐停留处与茶行，马英九总统与郝龙斌市长的照
片都悬挂在明显位置。这些地点没有一个有以类似方式展示民进党或其他反中领导者。
最显著的例子是国民党党营的花莲宝石店，店家不只强调国民党与中共领导者的显著地位
，也要员工表述：“买我们的花瓶就是帮助和平统一。”之前几天，导游有先试图增加店
家销售的吸引力：宣称之前民进党执政时期缩减荣民福利、一再指出路边荣民医院与荣民
之家，而且一有机会就把我们介绍给大陆荣民认识。在车上，他提到店家有25%的收益会
回馈给不再收到国家资助的荣民，然而该店店员并未提到这个做法。当我个别询问时，他
们回说不清楚细节，但强调这家店与国民党的确“支持我们的军队”。不同于张导，他们
的销售手法并未将店家或国民党说成荣民的福利机构，而是将其作为体现中国与台湾统一
的直接方式。
“以经促政”是中国自胡锦涛时代以来，利用经济优惠鼓励台湾支持统一的策略。然而，
这家宝石店却是个反向的例子——利用政治策略达到经济目的。在这个例子中，利用统一
与民族情感，鼓励中国游客进一步充实国民党财源。我的旅行团没有任何人买任何东西，
主要是因为中国境内许多不受欢迎的店家也会使用类似的手法。
其他购物停留点在展示国民党重要人物肖像时，也会强调中国与台湾的共同点。例如阿里
山的茶行会在产品盒子印上马总统的签名照；邓丽君的音乐被当作两岸人民共同记忆，具
有共通的吸引力。尽管这些店家利用想像中的中国游客喜好来刺激销售，也仅止于宣称收
入会支持一个较广大的政治计画。然而，维格饼铺作为中国与台湾合资公司，的确让张导
得以肯定宣称其为“两岸关系和平发展”的例子。
（四）商业旅游与休闲观光的模糊界线
打从旅途开始，小孙就告诉我，他与同事的这趟旅行是由台湾的老板招待，以奖励他们优
良的工作表现，同时也让他们更加了解公司总部所在的台湾。整趟旅程中，小孙与他的同
事除了跟大家一起行动，在高雄就特地抽出时间与公司同事晚宴；隔日，他们的台湾同事
还送来几盒伴手礼，让他们带回中国。所以根据他们的时间分配，虽然主要目的是休闲，
这批建筑工人还是把握机会进行工作上的交流。而从这里可能得到的另一个结论是，其他
中国游客在进行休闲观光时，也可能同时兼具工作目的；而这更可能发生在不跟团、不用
受到严格行程控制的自由行游客身上。
本文主要阐述上海到台湾旅行团的详细纪实、民族志材料与分析。借由探究导游叙事隐含
的政治立场、游客与摊贩的交际、中国游客之间的对话，我描绘出在旅行团成员的观光经
验中，台湾是如何被呈现与再现；同时也观察特定台湾摊贩与其他接待者，对于中国团客
观光产生之效应所抱持的态度与反应。
在这趟旅行中，中国游客的花费主要被导入国民党经营与支持的企业，导致台湾私部门受
益不均，造成非国民党盟友团体的损失。这与旅游行业协会经营者的立场一致，其在访谈
中明白表示出对国民党与其政治人物的支持，这意味着中国团客观光也正影响着台湾内部
政党政治的运作与经济。
这次旅游经验所观察到的样貌与情感因素，与我在2012到2016年间蒐集到其他旅行团游客
的访谈资料大致一致。因此我认为，作为中国输出游客到台湾观光的模式，旅行团的操作
结构使得多数游客会复制与再现身在中国的观光经验。尽管旅程中有许多不在文本中及预
期之外的时刻，上述效应持续产生作用；换言之，两岸观光地点与人潮流动所创造的空间
已然是经过有效舞台管理与设计，以避免中国多数游客亲中统一的立场与台湾多数持反对
统一立场出现不和谐或冲突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