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
，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十块台币，买了一碗酒，──这
是八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改成十块人民币，──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
花几块钱，便可以买一份地沟油，或者毒淀粉，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二十块钱，那就能
买一张党证，但这些顾客，多是死阿六，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戴官帽的，才踱进店面
隔壁的房子，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台北的鬼岛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阿六主顾
，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岛民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
。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眼看将壶子放在
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样严格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
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
，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马乙己到店，
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马乙己是站着喝酒而戴官帽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
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戴的虽然是官帽，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
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阿六用语，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马，别人便从描
红纸上的“大中华马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马乙己。马乙
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马乙己，你最新的民调满意度又下
降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份报纸。”便排出几张人民币。他们又
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政策又跳票了！”马乙己睁大眼晴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
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叫学生吃两个便当，还说谢谢指教。”马乙己便
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绿吱讲的话不能算数......算数！他们都是
小英煽动故意来找碴的，能算数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一切依法办理”，什么
“你不是见到了吗？”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马乙己原来也当过官，但期满之后被阿六主子抛弃，又不会营生
；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讲得一口鬼话，便替人家嘴嘴砲，换一碗饭吃。
可惜他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底稿、黑材料、党证一齐失
踪。如是几次，叫他发言的人也没有了。马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卖主权的事。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说谎从不脸红；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
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拿岛民的权利抵押，从粉板上拭去了马乙己的名字。
ꂠꂠꂠꂠ马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马乙己，你当真
当过官么？”马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
个10%满意度也捞不到呢？”马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
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我晚上都睡的很好阿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
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马乙己，也每每这
样问他，引人发笑。马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
道：“你亲中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亲中，……我便考你一考。统一的统字，
怎样写的？”我想，昏庸无能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马乙己等了许
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总统的
时候，政策要用。”我暗想我和总统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总统也从不将统一当政策
；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糸字旁边一个充气娃娃的充么？
”马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著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统
字有689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马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
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马乙己。他便给他们党证玩，一人一
张。孩子拿玩证，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袋里的绿卡。马乙己著了慌，伸开五指将袋子罩
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卡，自己摇头说：“不
多不多！多啦A梦？喝多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马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马乙
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
道：“他怎么会来？……他政策跳票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唬烂。这一回
，是自己发昏，竟诓到习举人家里去了。人人畏惧的主子，诓得的么？”“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先签服贸，后来是改课纲，搞了大半年，再开放了台胞证。”“后来呢？”
“后来当走狗了。”“走狗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想做区长。”掌柜也不
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酒。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马乙己便在柜台下
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著两腿，下面垫一个
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
“马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马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
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马乙己，你又再卖台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卖台，怎么会选输？
”马乙己低声说道：“一个中，中，中国…”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
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
出四张人民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身是汗，原来他是用慢跑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
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跑着回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马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马乙己还欠十九
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马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
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马乙己的确是移民到大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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