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柱柱姐不相见已有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的硕士学位。
那年冬天,国民党快倒了,下一任总统也没人敢当砲灰,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
我从高雄到台北,打算跟着柱柱姐用尽党内剩余价值。
到台北见着柱柱姐,看见满院贱卖的党产权状影本,
又想起前几天被法院认证为全世界最秃的垃圾,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柱柱姐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顶多回去当训导主任!”
回党部贱卖党产,柱柱姐摆烂亏空;又质疑蔡英文的硕博士论文。
这些日子,党内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才A八年钱没A饱,一半为了爆料屡被打脸。
同志承认是自己不会Google论文完毕,
柱柱姐要到南部固桩,我也要回到补习班困哈星,我们便同行。
到台中时,BRT故障,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转搭接驳车,下午上高铁南下。
柱柱姐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党里一个熟识的青年军陪我同去。
她再三嘱咐青年军,甚是仔细。但她终于不放心,怕我的假发不服贴;颇踌躇了一会。
其实我那年已六十岁,假发已被偷撕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她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
我两三回劝她不必去;她只说,“黏不紧,被撕发迫害不好!”
我们下了接驳车,进了高铁车站。
我买票,她忙着帮台湾人做智力测验。
白痴太多了,得向野鸡大学搞个硕士学位,更有机会当选。
她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她长得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但她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
她给我拣定了远离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她送给我的三秒胶黏好假发。
她嘱我路上小心,拉票时要警醒些,不要被掀开假发。又嘱托青年军好好照应我。
我心里暗笑她的迂;他们只认得被撕发迫害时的我,托他们直是白托!
而且我这样常搞乌龙的人,难道身分证照片用假发照他们能认出来么?
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柱柱姐,妳走吧。”
她往车外看了看,说,“我混个硕士学位去。你就在此地,头发不要被风吹动。”
我看那边路边的躺椅外有几个流浪汉等著顾客。
走到那边进修,须报名缴费,须缴很多很多的钱。
柱柱姐是一个没考上国考的法律系草包,拿到硕士自然要费事些。
我本来要去的,她不肯,只好让她去。
我看见她戴着金边眼镜,拿着LV包包,装满紫色钞票,憨憨地走到躺椅边,
慢慢叫醒流浪汉,尚不大难。可是她张大耳朵,要听懂人家的英文,就不容易了。
她用两手抱着头,眼珠再向上吊;她几乎文盲的脑袋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这时我看见她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笑出来了。
我赶紧拭干了泪,怕她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我再向外看时,她已拿了硕士的修业证书往回走了。
上高铁时,她先将证书放在地上,自己慢慢拨通电话,
再透过全国联播宣布她已经是硕士了。
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她。
她和我走到车上,将证书一股脑儿贴在我的脸上。
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
“高等教育也没什么嘛,总统我稳上的!”
我望着她走出去。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
“进去吧,想困硕士生的话,人、人家可以哟。”
等她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柱柱姐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学历的光环是一日不如一日。
她少年打混,大学联考数学考3分,法律类的国考没上,又在议会做了许多糗事。
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她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
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我的博士学历便往往触她之怒。她待我渐渐不同往日。
但最近两年不见,她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嫉妒着我,嫉妒着我的博士资格。
我北来后,她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道,
“我身体平安,惟活到老学到老,体内高等教育的热血在蠢蠢欲动,
半年前进修博班,大约快拿到博士学位矣。”
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
又看见那颟顸的,国考没考上去荼毒学生,英文也听不懂几个字的背影。
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她相见!
2016年10月在学生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