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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跟“嘘”、“踩”分手吧!
文 / 褚士莹.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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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某个现在已经转型的新闻媒体,开设专栏相当长的时间,当时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就是每次点进文章以后,都会看到文末后有“顶”和“踩”的按键, 让我非常不舒服
。即使有好几百个人“顶”,心里还是忍不住自责:“我到底说错了什么,会让71个人想
要‘踩’我?”
脑海里面也就会浮现70多个陌生人穿着充满污泥、搞不好还沾了狗屎的鞋子,毫不在意地
踩在我干净的头上的画面。“踩”按键是充满警告性的红色,远远比“顶”的蓝色按键显
眼的多,力量也大得多。
我从小一直不喜欢竞赛,正是因为如果输了别人踩在头顶上,会很难受吧?但是如果踩在
别人的头顶上赢了,恐怕心里比输了更不舒服。
但每个礼拜,都有不认识的人,可以随意的踩。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想办法要写出一篇
都让所有人顶,却没有人踩的文章,那也未免太乡愿了。
虽这么说,却每看到一次,心里就不舒服一次。
我一直都没有表示什么。然后有一天, 这两个键突然消失了,心情也如释重负。
与这个新闻媒体合作结束以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当年的副总编辑,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用这
个顶踩插件,他觉得有点意外,耸耸肩说:
“我当时没怎么在思考,现成套件有就用了。”
“是喔?那后来为什么拿掉?”我追问。
“后来嫌元件多跑得慢,就拿掉了,也没有多想。”
这个“没有多想”的随便决定,曾经连续几年以来,每一个礼拜带给我多大的痛苦跟心理
压力,副总编辑知道吗?
中文网页部分套用的“顶”和“踩”功能,就跟PTT的“推”跟“嘘”基本上是一样的,
youtube也一直有“赞”跟“不赞”的按钮,但是除此之外,放眼望去,全世界应该没有
任何主流网站使用负面情绪按钮了。为什么呢?
2014年底脸书的记者会上,执行长祖克柏( Mark Zuckerberg )被问到的第一个问题就
是,有没有考虑脸书增加“不赞”功能,
他的回答很明确:“Some people have asked for a dislike button because they
want to say, “That thing isn’t good.” And that’s not something that we
think is good for the world. So we’re not going to build that.(有些人要求增
加“不赞”按钮因为他们想说“这个不好。”而我们不觉得这对世界是好事,所以我们不
会这么做。)”
他又进一步解释,如果会加,应该会是加“赞”无法表达的情绪,比如说有人脸书说祖母
去世了,这时候按赞好像就怪怪的,如果有“我感受到你的难过(sympathize)”按键,
就会比较恰当,“我们需要想到一个好方法,让它能成为一个正面的力量,而不是负面的
;因为‘不赞’或其它负面情绪的按钮,会很容易被滥用。”祖克柏说,脸书正努力想出
一种方法,帮助人们表达他们各种不同的情绪。但绝对不会是相当于台湾人在网络上习以
为常的“嘘”跟“踩”。
实际上,没有更多人认为“嘘”跟“踩”有什么不对,就是一个台湾网络使用者很大的问
题。就心理感受上“嘘(Shush)”跟“踩(Step)”远远比“不赞(dislike)”要更强
烈、肢体语言更负面,这两个动作在西方家庭教育中,是被认为极度粗鲁、挑衅的,除非
极端状况,绝不可以轻易对别人做。
记者会隔天,当英国卫报的新闻标题是“No dislike button for Facebook, declares
Zuckerberg(祖克伯正式宣布脸书不会有‘不赞’按钮)”时,同一天台湾的新闻记者却
写成“网友一直期待脸书能增加‘不赞’功能的声音,执行长祖克柏听到了!”
“你根本就没有在听人家讲话啊!”看着这个记者的报导,我心里的OS是这样的。
当然,有人说在商言商,脸书当然不会希望有“不赞”,因为可以让人按“不赞”的媒体
,使用者顾虑多,就不会那么想发文,流量自然就小,广告商也会顾虑负面形象,而考虑
退出。
“我之前也会这么想呀,想要一个dislike,”软件工程师出身的威威在日本接受我的访
谈时说,“我跟国外同事讲要dislike键,他们都觉得我神经,哈哈!”
“他们为什么觉得你神经呢?”我问。
“我曾跟一个很要好的德国同事讨论过,他跟我说这是失去信任,对任何事都是负面看法
,包容性很小,才会有的表现。后来我就慢慢觉得这样会伤害别人,这两年甚至觉得这个
想法很无聊。”
这也是我的感受。2010年要鼓吹脸书增加“不赞”按钮的运动,很快就无疾而终,我并不
意外。国外网络工程师之间,每次在讨论网页功能配置时,这个要不要“不赞”的讨论,
如果提出来了,即使平时好辩的工程师之间,也都三两下就终结,根本没有争议性,因为
“不要”才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人想要上网累积负面的情绪,就像祖克伯说的:“对世界
不是好事”。
我忍不住想,如果一个平台没有“嘘”的功能,“浸水桶”的次文化,还会不会这么受欢
迎?
“我个人觉得可能会萎缩消失。”本身是20年资历的乡民威威说,“因为没得发泄,太正
经了,社群网站淘汰率是很快的。”
如果答案是“会”,那就表示台湾人爱的不是有台湾特色的网络社群,而是可以“嘘”人
、可以看人被“浸水桶”的残酷快感,根本不是因为强大的数据库,里面专业高手云集,
或是表现社会正义。因为可以表现这些特性的网络工具太多了,并非没有取代性。
2013年底,法国记者Anthony Peregrine报导尼斯一家叫做La Petite Syrah的咖啡厅,因
为受够了粗鲁的客人,决定在黑板上写下咖啡的三种价格:如果只说“咖啡”的客人,这
杯咖啡收费€7欧元。
说“请给我一杯咖啡”的话,同一杯咖啡价格下降到€4.25欧元。
但是如果说“您好!请给我一杯咖啡!”,或是来个拥抱、亲吻的见面礼节的话,收费则
是€1.40 欧元。
自从在店门口黑板上写下这个制度之后,这家咖啡馆就再也没有看过粗鲁的客人上门。
小小的制度改变,却会带来大大的不同。同样的,一个看起来伤害不大的制度,可能带来
社会莫大的副作用。因为游戏规则本身,就是在鼓励特定的行为。
因为,本来就不应该嘘人,也不应该踩人。在一个成熟社会,“礼貌”不是奢侈品,而是
常识。
我相信“嘘”跟“踩”鼓励这种负面情绪,使用者以为感受到的“社会正义”,很可能只
是“不信任”跟“反社会”。这不但是一个社会迈向成熟的阻力,而且当我们把这种负面
表达的工具,误用为“社会良心”甚至“领导民意”,就会把一个社会带向愤怒跟非理性
的偏路。
“其实我本来很不赞同你的想法,后来经过反复思考及跟朋友讨论就觉得你是对的,因为
社会要互相信任才会成长,如果只有打脸文、反打脸文的竞赛,一点意思都没有!”威威
说。“很多人在现实生活都很OK,在网络上什么话都骂得出来,很焦虑、需要发泄,也喜
欢互相打脸,只是我看完打脸文还是很失落,总觉得很多事还是没有改变。”
老实说,我觉得台湾网民“很激动”应该不是“天生”的。但是“嘘”跟“踩”政策性的
养成这种性格。台湾人绝对没有天生比俄罗斯人易怒,社会正义,也绝对胜过今日俄罗斯
,但是网络上看起来,台湾人却剽悍、愤怒得多。
我所知道的台湾整体,大多数人都不是暴躁性格的人,但是台湾人在网络上都很激动的整
体氛围,其实证明了有怎样的环境,就会喂养出怎样的消费者,毕竟没有庙,哪来的乩童
。
“嘘”这个游戏规则本身就是霸凌。
“踩”当然也是。
我真正在意的,都是“踩”跟“嘘”为什么在台湾是普遍现象,在西方网站却觉得不需要
讨论,根本是不应该存在的功能。如果有这样的功能,所以台湾人觉得用起来比较“自在
”,用国外网站都没有那么“爽”。那不叫爽,是无礼、无知。
基于这个原因,我不会参与任何有“踩”跟“嘘”的网络平台,直到这个负面情绪按钮取
消为止。我希望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