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半前我第一次采访陈为廷,他还没(即将要)成为公众人物。
我在采访后记里写:
“来到陈为廷苗栗的‘家’,他正清空房间准备租人,整理出的杂物堆在客厅,寸步难行
,这些杂物或许是外婆、母亲曾在此生活的印记,不清掉的话,无法分租房间赚些租金,
好减轻舅舅养育的负担。清掉的话,我无法想像,那是怎么样的心理折磨。进了房间,陈
为廷正排好布偶要给我们拍照,每晚陪在枕边的小狗、小猫、小猴子围绕着他,我开玩笑
要摄影记者拍得萌一点,其实不免一阵心酸,这个看似坚强的年轻人,其实很脆弱呀。”
最后一段本来是写:“这个看似坚强的小孩子,其实很脆弱呀。”出刊时“小孩子”被改
成“年轻人”。其实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小孩子,家里长期没大人,没有被妥善照顾的
小孩子,像荒野里一棵从没被修剪的树,恣意长成今天这个模样。
出生前丧父,十三岁丧母,母亲托孤,住在台中的舅舅、舅妈搬来苗栗照顾他。陈为廷国
中毕业考上建中,北上住学校宿舍,舅舅一家搬回台中。此后他再回到苗栗,就是一间空
荡荡,没有人居气息的房子,那年,他才十五岁而已。他在日记里写:“回来我面对的是
空荡的家,吃著7─11的微波便当,想说话又不知道该拨电话给谁,然后竟然就这样哭了
起来。”
七年后,他二十二岁,我来到他苗栗的“家”,这一间当初由他的单亲妈妈,努力工作,
好不容易攒下钱买的房子,特地买在苗栗市图书馆附近,孟母三迁,用心良苦。我该怎么
形容,这间当年充满爱意的房子,如今变得像是被机关枪扫射过,紊乱老旧不堪。我去借
用厕所,年久失修漏水的管线,泛黄的水垢,马桶盖的污渍,满出的卫生纸……让我一度
无法克服心理障碍去使用。
长期没有大人,自生自灭的房子,毁坏至此。如果爱他的母亲还在,晚归时会热汤,被单
床套勤换洗,晒过后有淡淡的肥皂香。没了这些气味,没了背后那双摸头拍背,折被子叠
衣服热鸡汤的双手,这个十三岁就失怙的男孩,咬著牙一路活过来。我始终觉得在他身上
,有种野兽的气味,被掩盖在他阳光男孩的外表下。
因为采访,我看了他上百篇的部落格文章,像是不小心窥见他成长期间的病历表。母亲年
纪轻轻就守寡,后来交了男友,有意再婚,令当时读国小的陈为廷十分反感,他质疑,“
妳怎么可以背叛爸爸?”而这个爸爸,不像那些会带着他出游的叔叔,而是一个未曾谋面
的男人。其中的别扭情绪,更多的是害怕被新家庭排挤、抛弃。有一度,陈为廷很怕忘了
爸爸的名字,常常默背于心。妈妈死后,他也常默唸妈妈的名字。什么能真正能留下来?
在妈妈的丧礼上,刚上国中的陈为廷,仔细检查签到本,他要看看,那些当初跟妈妈海誓
山盟,想成为他继父的男人们,有没有一个,只要一个能到场就好。
一个都没有。
两年前采访他,他就曾说,“我很难跟人交心”、“我很难信任别人”。刚刚开记者会时
,他又说了一次。回到他的故事脉络,于是就能理解,过早就面临身世的骤变、关系的崩
毁、亲族脐带的切断,还能相信什么?
能够相信的,也许就剩下他床边的那些布偶。学龄前,因为家里经济情况不好,陈为廷无
法去读幼稚园,妈妈上班,外婆去买菜时,小小孩一个人躺在床上,读故事书给这些“底
迪”听。
他说,“都是公的原因是,如果当中有母狗或母猴子,牠们必然发生恋爱关系,这样就太
复杂了。”我心里的OS是,需要拟人化吗?有那么严重吗?
当然很严重,因为对我而言,这些是玩偶。对陈为廷而言,这一个一个毛绒绒没心跳没温
度,却也不会死去不会离开的布制品,才是家人。
在我的成长年代,台北在盖捷运,交通黑暗期,通勤只能坐公共汽车,如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
,我在公共汽车上被人故意用手肘撞过胸。有次走在巷子里,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高中生,
骑着脚踏车迎面过来,突然往我胸部捞一把,然后加速离去。
当下觉得羞辱、错愕,多年以后,当我接触日日春,才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欲望。今年才
刚过世的前公娼阿姨丽君,有一箩筐这样的故事。有不要做爱,提着一卡皮箱来的男人,
打开里头是一件白纱礼服,她穿上后,男人抱着她痛哭。这后面的故事是,男人有个初恋
女友,琵琶别抱。也有男人专门要找她这种上了年纪的性工作者,同样不要做爱,只抱着
她哭,叫她阿母。
这些男人们,俗称嫖客,在我们社会的主流眼光中,像是变态。反而是底层性工作者如丽
君,承接了他,收拾了他,抚慰了他。丽君阿姨是无牌的心理咨商师,也同样被主流社会
唾弃、排斥,但唯有在她阴暗的小房间内,才真正疗愈了这些病体、伤痕,这些无处可去
的男人。
陈为廷是公众人物,是社运明星,有其光环。写这一篇,不是要替他维护,只是要借用他
的光环,来照亮这个阴暗卑微的角落,欲望不脏,欲望其实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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