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一礼拜的青春落荒而逃，一开周的悠悠早晨又迎来赵藤雄的二度开庭。刑事案
件通常个把月审一次，些许近来弊案如蚂蚁作窝，数量繁多，民怨积重，不超渡些不行，
政府为平息众怒，定调速审速决，一周安排一次庭期，表定预计于除夕前夕给社会大众一
个交代，也方便叶世文和赵藤雄回去跟家里交代交代。
九点半开庭，我八点五十分从府中站风尘仆仆地刷卡逼入，再赶死拼活地纵身一跃跳
下月台，九点十分就安然无恙地悠晃出小南门捷运站。甫踏上几步路遥的目的地，先清清
身子，拍一拍衣袖间的云彩，一转头即快眼瞥见被告一干人等窃占中华民国司法院台北地
方法院二楼走廊一隅躁动。几个大男人一下上洗手间，酝酿心情以待冗长的证人讯问，一
下互相调侃几句，安抚被告的心绪。就在赵藤雄行止不安、心神不宁时，一个值得捕捉的
画面悄悄临盆了。
转职成污点证人的白手套蔡仁惠跟他的小跟班马尾哥，也很准时地一脚轻一脚重地从下
层楼梯转上来，冷不防双方打了个照面。蔡仁惠似乎早早就瞄到赵藤雄，经过赵面前时把
积蓄已久的善意微笑发送到位，并用力点一下头，身旁看来本职学能也是设计本科的马尾
哥，步伐慢了前辈两个马身，也有模有样地挤出有点呆滞却绝不天然的微笑，用力地跟赵
藤雄点一下头，然后俩人就快马穿越赵藤雄跟三位律师形成的重重包围网，不停蹄地迈入
法庭。
至于赵藤雄的反应呢? 因为我大意失荆州选错落脚地，扎根在赵藤雄的后侧方，距离双
方人马大约四马身的距离，因此扼腕地错失赵藤雄的正面表情，只能隔空遥测他心头的怒
意。主要是赵藤雄完全没回礼的迹象，从我的视野瞠目扫去，不只颈关节没移位，连脸部
的小肌肉群也不动如山，就一言不发，直板板地平视，死盯着蔡仁惠僵瞪，试图把污点证
人瞪僵瞪死。
另赵藤雄辩护人的反应尚堪佐为旁证，其中一位俟蔡仁惠远走，止不住地噗哧发噱，并轧
轧转头与另名律师对上一眼，希望讨个“相视而笑”。那种笑容令人熟悉令人怀念令人惆
怅，好比做学生时小圈圈前一刻还干谯到天涯的圈外人，忽于吃饭时自邻桌猛然迫近，堆
满假笑地嘘寒套近乎的那种惊愕，一种同学不同挂的骇笑。
迥异于郭台铭无时不刻横流出的刁蛮霸悍，赵藤雄的江湖哲学是气和事成。屡次庭毕
，虽赵藤雄及其律师班子想当然贵人多忙碌，后续铁定积了一摊子杂务尚待料理，但仿佛
企业钜子激励优秀下属般，赵藤雄临行前不曾忘却夸奖律师几句，不是双手比个大姆哥赞
，就是一一找律师谢别救命大恩，连刚出盥洗室的仍愿意握别，真英雄耶。
话又说回来，倒也蛮能设身处地的体验赵藤雄为何如此恼火。依蔡仁惠本人的供词，是
叶世文在林口A7案托蔡主动找远雄来投标，得标后叶世文又主动索要办事费，且仍是由蔡
仁惠居间代收，远雄顾忌叶世文身为营建署长，是建筑业的大家长，不好得罪，选择半推
半就的付400万元了事，却意外地攀上一条下不了的贼船，只能在后续的日子跟叶世文保
持一段剪不断说不清的尴尬关系，贿款也从林口A7案引君入瓮的破盘价400万元，飙涨地
比物价指数还疯狂，短短一年海加到八德合宜住宅案的1600万元。
持平来论，叶世文这套诱之以低价先，待客户煮成熟饭再逐次巨幅调价的通天手段，比之
微软、家乐福等跨国企业丝毫不落下风。就也别老喷什么公务员僵化保守，比灵活性不如
私企，私企又堕落于外资的八股陈腔，事实证明我岛国公务员心中的企业家精神，具国际
水准，只待有心绅士起掘。
站在建筑绅士赵藤雄的立场，瞠目浏览检察官的起诉书，多少抱着司法不公的忿相忿心
。想看看，蔡仁惠作为叶世文的跑腿，当初可是亲自跟远雄面交贿款的人，如今东窗事发
，反倒始作俑集团的一员，施施然转身成污点证人，反咬相对被动的远雄一口，自己摆出
置身事外的嘴脸，等著看衰戏。而远雄就在众人曰可杀的舆论下被挤到风口浪尖，被媒体
奚落成街头沟鼠、房价高涨的元凶，连“万恶赵为首”的兵器谱都昭告天下了，蜗居愤青
就差没喊“杀藤雄以谢天下蜗牛”而已。
赵藤雄的愤愤不平其来有自，但就检察官的视界出发，为何苍蝇不叮吴凤的蛋，只叮赵
藤雄的蛋？ 是否远雄只懂盖大巨蛋，不懂像吴凤一样爱台湾的黎民百庶。检察官如要在
被告群中拣一个策反，转为污点证人，俾利案情进展迅速，则人选只能是蔡仁惠。叶世文
与赵藤雄悉属整场弊案中，名头最响、资望最盛、危害最钜的首谋份子。不论主动或被动
，说到底蔡仁惠就主管穿针引线的佚名小咖一枚，剖析上开土地弊案成标后的利益输送，
远雄占比最广、持份最重，相较下就连叶世文的佣分都轻如鹅毛小利。况且当前岛内舆论
沸扬如火，纷纷对远雄千夫所指、万众囓齿，不给蔡跑腿转成污点证人，难道让叶署长、
赵董事长转成后，合力指证蔡跑腿贪赃枉法吗? 岂不笑破天下肚皮?
在赵藤雄与蔡仁惠的恩怨情仇中，最纠葛不清的是林口A7案的贿款总数，到底是400万
还是500万元? 叶世文声明只收到蔡仁惠转交的400万元，又上次开庭时，赵藤雄委任律师
叶建廷捅出了一个大八卦，声称远雄付出的款项是500万元整，比叶世文收到的还多出一
百万。远雄律师指控白手套蔡仁惠在前次“代收”400万元后没隔多久，又跑来宣旨: “
叶世文嫌钱少”，致使远雄万不得已又追加100万元交付蔡仁惠。如今丑事被一一摊在阳
光下，行贿的一方说多付了100万元，收赃的一方说帐上根本没这笔，那这100万个孔方兄
到底沦落谁人家? 至于蔡仁惠本人则是一口咬死: “远雄从头到尾只给400万元，并无再
帮叶世文加索100万元之情事。”
这场法庭大戏案情错综、恩仇交织，还没开演就剑拔弩张、怨气奔腾。经过前情提要，
各位应能理解是何缘故致使开庭前蔡仁惠一脸热络地跟赵藤雄颔首微笑装熟时，赵藤雄别
无他法，只余面无表情的盯死他一途。
拉拉杂杂地回顾一堆前世孽缘，再补充一点小插曲就点入正题。我走进法庭时有个记者
故意在我入座前，在走廊门口用很大声的音量说: “有个人在批踢踢把这当小说来写，还
写很细”根本超假超故意，摆明就是要说给我听，演技之烂令人发指。我马上看破他这小
伎俩，懒得搭理他太多就步入法庭。
开庭一样先核对赵藤雄身份、住址、年龄，赵藤雄原来已经耳顺十年了! 完全看不出来
，看起来还一脸机灵，表里如一的老奸巨猾。庭讯主旨是讯问证人王经理，当前任职远雄
土地开发部，由辩方律师叶建廷声请传唤，意图证明新竹眷改案及八德合宜住宅案公开招
标前，远雄员工对标案内容一无所悉。换句话说，这次质询是赵藤雄答辩阵型的第一道隘
口，一旦能证明标案公告前，主管土地开发的远雄该部门员工，对相关资讯毫不知情，就
能反证叶世文事前没泄漏标案机密。因为开发公部门土地那么庞杂繁复的计画案，赵藤雄
跟魏春雄若果预先收到风声，多少会透露些蛛丝马迹给下属知悉。以远雄这种规模的大型
企业，是不可能赵藤雄校长兼撞钟的关起门来，一个人闷头苦写、偷写计画书的，一定会
吩咐、交办一些事情下去。
法律人跟一般人种不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好胜心极强，胜负不是兵家常事，而是兵家
必争之事。因此一如预期的，此次质询检察官及辩护律师依旧把对方视为谈分手的另一半
，实施焦土政策，大打 “异议”大战，我得不到有利的供词你也别想拿，平均对方每三
个问题就“异议”一次，就是要让对手问不下去。瞬时小法庭内烽火漫天、烟硝四起。
证人一名男性，不高，骨架微大，肤白如霜，走在路上错以为等会要去动漫祭追星。但
别嘀咕他外表不起眼，人家名片一递出来吓死你，堂堂远雄集团开发部经理! 少年得志，
68年次人士，乃一人生胜利组，亦是我辈鲁蛇的人生对照组。
王经理民国95年进入远雄时，尚是稚龄25的小嫩咖，那一年阿扁还未含冤而囚，林飞帆
正卷著两捆鼻涕，鸡排妹还没胸部可露。那时公司的茶水小妹也还敢轻唤他王专员，尔后
运势一开，升官像搭直升机，99年被拔擢为科长，越二年跳升开发部副理，隔年也就102
年挂上经理名衔。惜月满则亏、波高必跌，屁股还没坐热就大讼临头，不幸中的小确幸是
王经理出庭别的是证人牌，不跟他被告席上的老长官一般见识。当王经理在叶律师的逗引
下侃侃陈述时，也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勾勒出远雄的土地开发流程与利润规模，帮旁听席上
一脸羡慕的我族我辈上了一堂商管课，要知道这可是远雄发家的商业秘密，早年请赵董事
长来台大演讲都没那么从实招来。
远雄的公部门土地开发流程如下，王经理起床第一件事打开电脑，登录各地政府部门的
网页，浏览当天有无释放新的BOT标案。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这跟我辈网络宅民三不五
时打开商品优惠网，浏览有无最新促销活动差可比拟，不同之处是王经理看上眼的物件，
标价都比我看上的多七、八个零!! 老天有眼，所以咱俩只能是人生对照组，而非人生同
一组。
售地的公家机关涵盖中央的营建署、国有财产署；县市政府的城乡发展局、各地法院拍
卖，远雄的推案主力以台北市、新北市、桃园县为大宗，自然严加看管重点区域的地块。
当政府公告释出地块或推动新开发案时，远雄开发部的专员先收集最粗略的资讯跟开发部
主管，也是远雄的副总经理魏春雄报告，魏春雄觉得可行后就上报到赵藤雄桌前，当赵藤
雄也同意评估看看时，就会启动由跨部会整合成的备标小组，囊括进包括设计部、的人马
，由设计部联络建筑师事务所跟顾问公司，远雄建筑团队的长期合作伙伴是知名的李祖原
建筑师事务所。至于顾问公司则比较浮动，随建案特质寻找合作伙伴，顾问团队对投标的
细节有经验及专业知识，偶而也有新的顾问公司主动上门来跟远雄企业毛遂自荐。
以林口及八德合宜住宅的公告时程为例，从公告招标到完成投标只有短短2个月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备标小组会跟赵藤雄见上四次面。王经理证述第二次开会时如果赵藤雄指示
备标小组回去深入研究，就有颇高的机率会参与投标，才会有后续的第三、第四次圆桌会
议，远雄内部称之为期中报告跟期末报告，“期”是指备标期的意思。因此第二次之后要
扩大跨部会的规模，行销部、财务部还有三、四个我忘记名字的部会的英雄豪杰会陆续加
入备标小组。
在这段辩护律师与王经理的问答之中，王经理的回答似乎有排练过，蛮顺畅的，都不大
停顿，谈吐速率也蛮定速的。另一种可能是他照实回答，不需要撒谎，所以不用停下来思
索。在这过程中，当辩护律师叶建廷问王经理: “你们第一次去跟赵藤雄报告时，远雄有
确定要投标吗?” 检察官马上异议: “证人不能代表远雄公司，这是让证人臆测，而不是
回答他的亲身经历。” 叶建廷气势上也是分毫不退: “好，大家时间都很宝贵，我也不
要浪费时间补充问题理由(以让法官裁定异议是否成立)，我换一个问题。”因此叶建廷的
问题就变成大概是: “以你们过去的经验，这时候你们备标团队已经确定要投标了吗?”
证人的答案为: “否”。叶建廷这问题的目的仍然是试图证明远雄在合宜住宅案并没有跟
叶世文勾结，早早就决定投标，而是按照正常作业程序，仔细评估后才决定投标。
在证人质问规则里，给问的 “客观亲身经验”及不给问的“主观臆测”实际运用上是
项大有问题、彼此交集重叠的类目。客观亲历的经验、感受一定会带有个体的价值判断。
反之，主观臆测多半也根植于客观环境、条件所结构的推论逻辑，所以由一套界线模糊的
“客观亲身经验”及 “主观臆测”原则衍生出的异议大斗法，检座及辩护人仍是公婆皆
有理，双方掐架掐得头颅飞热血洒，最后就看法官怎么权衡裁定了。
印象深刻的是后面有一题检察官问证人: “魏春雄是怎么收集土地开发资料?”被辩方
律师以 “此题要证人主观臆测他人”异议成功，检察官稍加增减几个字，修成: “魏春
雄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收集土地开发资料?”就可以问了! 因为“魏春雄有没有告诉你
”是证人的亲身经验! 无怪乎坊间口耳盛传法律人专玩文字游戏，是文字骗术师。
辩护人的主诘问大概花了快两小时，因此结束后在11点半休庭十分钟。趁赵藤雄一帮人
在走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空档，几名记者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把赵藤雄团团圈住，
硬是框了他五分钟，即江湖盛传的三分之一节数，询问他对官司的感想。赵藤雄似乎当了
很久的蓄苦水池，见到记者仿佛见到开闸泄洪的圣旨，大倒特倒地说他被政府整死了，远
雄和宜住宅政策面的审核明明都过关，剩环评待决而已，可是环评委员硬是要合宜住宅一
坪再降2万把块才肯罢休，不然环评不给过。
赵藤雄觉得政府很鸭霸，毕竟合宜住宅一坪也才15万，而且价格商定明明是都发局的业
务，怎么环评委员可以这样插手，他觉得政府整他整很大。接下来记者再问桃园县政府要
把合宜住宅废标，跟远雄解约的看法。赵藤雄则是一脸不屑，蛮有自信的表示说这都有签
约的，大家照合约走。
末了赵藤雄还说他被政府跟媒体整得很惨，希望记者能帮忙写些好话。一个月收入几亿
元的大老板，跟这些领上班族月俸的客气寒暄摆笑脸的画面真滑稽，真是人之将囚，其行
也恭。我看赵藤雄公堂人生的最终结局会利用程序规则，反复上诉最高法院，然后不断发
回更审，这样拖个五、六年就高龄75了，要保外就医也很有借口。
这是12月8日的第二次开庭的前半段，这礼拜12月15日的第三次开庭一个字都没动笔，
下礼拜一12月22日又要开第四次庭，一个礼拜开一次庭真的太操，纪录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