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京都时,进出市区的工具不是脚踏车就是公共汽车。这座古都里,地铁不能肆无忌惮的在古蹟地底下穿梭,人们总是搭著慢吞吞的公共汽车进城出城。
但要了解日本人,得多搭公共汽车。日本的公共汽车,和地铁一样有时刻表,在我搭超过千次以上公共汽车的历程中,遇过“迟到”的公共汽车,一只手数得出来。公共汽车能准时,当然是京都不大塞车,车流也没有都市多,但更重要的是“运将”像机器人一样维持固定时速。
日本人等公共汽车时很沉默,即使地上没有画白线,他们也有默契地排起队,上车更不争先恐后。那种公共汽车才刚进站,立刻往前跑去想上车的不是日本欧巴桑就是台湾观光客。
不过,我并不喜欢日本公共汽车上的气氛。
早上通勤时间,面无表情拿着公事包的男人特多,而且清一色黑色西装,让人误以为是同一家企业的制服。十年前,日本公共汽车上捧著文库本读的人很多,但十年后低头滑手机取代文库本,不滑手机者,便看着窗外发呆。每个人不发一语,二十分钟进城的时间,被黑鸦鸦的安静人群包围着,我只有眼球敢动。
而且公共汽车上即使有空位,但大家都站着。
“有空位,为何不坐?”初来乍到时,搭公共汽车常有此疑问。后来发现京都公共汽车的座椅特别狭窄,双人座椅只塞得下45公斤的两人。对日本人来说,与其和另一个陌生人大腿肉贴肉坐着,不如一路站到底。
还有一个原因,“懒得让座”。不管是搭地铁或是搭公共汽车,很少见到日本人让座。前阵子在台湾一位欧吉桑在高铁上让座给日本妈妈上了新闻,我心想那个日本妈妈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台湾人的热情体贴。
在日本让座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有人批评时下年轻人没礼貌,不懂让座礼仪,但年轻人也有话说。三十代的里美告诉我,日本让座礼仪很麻烦,尤其京都人礼数最讲究,被让座的人一定要谦辞三次,可不能一屁股坐下。
“这个位子请坐吧。”“不了、谢谢。” “请坐吧,不要客气。”“真的不用了,感谢你的好意。” “请别在意,请坐吧。”“这样真的不好意思,那就太谢谢你了。”
安静的公共汽车上演这出让座仪式,全车人盯着看,可会让想让座但脸皮薄的年轻人尴尬不已。
里美说,让座成功还算万幸,有的人谦辞三次之后,依旧不坐下,让座的人站着不是,坐下也不是,“让座反而是一种惩罚”。因此,很多年轻人宁愿让位子空着,也不坐。或是坐下了,也懒得站起来让座。
这算是世代落差吧,但公共汽车上让人不舒服的是“潜规则”。这条潜规则是,很少看到婴儿车或轮椅上车,或是甚少看着抱着幼儿的父母。
日本民族表面上看似充满“我不想麻烦、打扰别人”的礼仪文化,但事实上,这层文化的深处是人人都希望“你不要麻烦、打扰我”。因此,障碍者或是带着幼儿的母亲,担心别人的歧视与指责,尽量的不出现在公众场合。
28日“每日新闻”刊登了一篇关西的新闻,报导指出10年来,许多导盲犬被恶意欺凌,他们趁著饲主是盲人、视力不佳,用菸头烫伤导盲犬,或是在导盲犬脸上涂鸦。执勤中的导盲犬尽责安静,只能任由人捉弄。
这篇报导不让人意外,因为对日本人来说,导盲犬(和盲人饲主)“不应该”常出现在公众场合。
我想起一回,终于在车上遇见抱着幼儿上车的母亲,她一手拉着5岁左右的女孩,一手抱着幼儿,坐在我的前方。5岁的女孩拿着玩具逗弄幼儿,玩具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但不过只消三秒钟。前方超过五个乘客同时回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这名母亲,他们的表情充满轻视与指责。
坐在母亲后方的我,也同时间接受到这些凶狠眼光,那股杀气瞬间让全身血液凝结。安静重礼仪的外衣包裹下的恶意,反差之大让人震撼。
于是原本带着微笑看着幼儿的我,只好默默把眼光转移窗外。啊,我懂得为何日本人搭公共汽车如此沉默了。
林秀姿 / 2014-08-29 16:4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