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流浪者-431革命嬉皮
2010-03-02 中国时报 【耿一伟】
其实《431革命嬉皮》是一种召唤,召唤波希米亚的同类人,让他们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孤单。波希米亚是对现代性的一种变种抗议,蛤蟆的毒皮肤与其说是用来吓人,还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伪装。如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那我相信,每个人过去都有一段属于他自己的波希米亚。
《无米乐》导演庄益增与颜兰权于2008年9月时,完成一部类似私小说的纪录片《431革命嬉皮》。这部片子一直没有公开放映,只曾在私下播放过几次,观赏者都是特别受邀的亲朋好友。
《431革命嬉皮》是以一群被称为431的台大哲学系毕业生作为素材,记录了他们生命里的一些点滴(从2001年陆续拍摄至2008年),以及他们对世界与自身的思考。片中主要角色有庄益增本人(庄子),音乐人沈怀一与郝志亮(阿亮),演员吴朋奉,中医师何宗宪(Camel),以及我;在故事背景中若隐若现的,还有艺术家陈明才(外号阿才)与摄影家叶清芳(最后这两位已于2003与2005年分别过世)。
不想当一个正常人
庄子曾在纪录片的企划案中,以黑泽明自传《蛤蟆的油》的小故事,引为拍片动机。黑泽明提到日本民间传说有一种治疗烫伤的小偏方,是以蛤蟆的油制成。但是取油的方法十分特殊,就是捉一只蛤蟆放在镜子前,让它照镜子,猛然间,蛤蟆会看见镜中丑陋的自己,于是吓出一身油。
在纪录片中,这群自称431革命嬉皮的蛤蟆,大多数都在饮酒作乐,夸夸其言。在现实中,每个人都曾沉浸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与人生态度,长达十五年以上(现在还有能量在前线奋斗的,大概只剩沈怀一)。早年参加过优剧场的何宗宪对着镜头说:“我们自诩为酒神的信徒,讨厌正经八百的价值。不想当一个正常人,想要证明放荡也是一种能力。”
我们今日熟知所谓“波希米亚”的用法,最早是出现在1834年,由法国记者Felix Pyat所提出:“青年艺术家狂热地梦想生活在其他时代,他们特立独行,追求心灵自由与放荡不羁,他们奇异古怪,超出了法律与社会规范;他们就是今天的波希米亚人。”从时间上来看,波希米亚的兴起,与现代性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现代化都市的出现。也难怪最早一批波希米亚人是现身在巴黎,然后是伦敦,纽约……一路跳到台北。波希米亚人多是城市的外来者,他们从外省来到巴黎(如诗人韩波A.
Rimbaud),离家的自由与都会的陌生感,在他们身上刺激出敏感的触肤,蜕变出华丽的色彩。
夸夸其言的嬉皮蛤蟆
《431革命嬉皮》片中有几个主角,大学时期都住在台大男一宿舍的431号房,所以自称为431,后来又更夸张地加上革命嬉皮,以显示自己跟别人的不同。这里面没有任何一人是家住台北,阿亮跟庄子来自屏东,Camel与沈怀一家住台中,我是念大学时才从花莲北上。
大学时代开始,这群同学就经常聚在一起饮酒狂欢。慢慢地,这种态度转变成一种生命哲学,喜欢把尼采摆在口中,将摆龙门宴称之为酒神祭。英国女性主义学者与文化评论家Elizabeth
Wilson说:“波希米亚融合了狂欢节的各种因素,重新提出了低贱、性放纵、动乱、藐视权威与权力这些内容。”我们这群五年级后段班在读大学时,恰好碰到解严,社会运动风起云涌。对我们来说,街头抗议就像是大型的派对,白天宣泄了不满,晚上则跟记者、反对运动者、学者、艺术家无业游民与好事者,在台北市南区附近的酒肆畅谈痛饮,好不痛快。那是个你没钱,别人也会有钱的时代。所以走到哪里都是宴席,浪掷千金,将尽酒,杯莫停。
在叶清芳的摄影集《现实 极光 边缘》(1999),有不少当年狂欢派对的纪录,焦距不清的摇晃画面,显示著摄影者本人也处在极度亢奋的状态。叶清芳是饮酒过量而死,在纪录片《431革命嬉皮》中,叶清芳与投海的阿才,都是被致敬的先行者,庄子在片中的旁白说:“我觉得他们都替我先死了一遍。”
多年之后面对现实
大学时代,我们最喜欢的片子是改编自小说家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的电影《苍蝇酒吧》(Barfly),讲述一位诗人每天在酒吧厮混,不务正业的故事,过程中虽然获得文坛与佳人赏识,最后还是选择回到烟雾弥漫的酒吧,将他拿到的稿费拿来请所有人喝酒。片中有一段,是中午才酒醒的他步出住处时,被附近的老太婆骂废物,没想到他却回答:“比起选择成功,堕落其实需要更大的勇气。”当时这段话总是让我眼眶泛红。
不可免俗的,这群蛤蟆也跟所有波希米亚人一样,偏好艺术,大多选择创作做为人生道路。但是这部纪录片更深刻的关怀,是这群同学在毕业几年后,面对现实人生时矛盾与痛苦。当导演问沈怀一,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是否愿意再加入431。他的回答却是苦涩的,他说若能重来,他愿意将时间花在学习赚钱的方式,然后再将所有赚到的钱,用来支持他之后能百分之百的创作。但实情是,在这些说法之外,他是最无怨无悔地跳入波希米亚的水池里。
在说完黑泽明的故事之后,庄子在企划书上写着:“我想《431革命嬉皮》也许会有这种效果或疗效,或另类自警、警世意味;就像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一生行谊,‘传为乡里子弟戒》,还贴在吴敬梓故乡私塾小朋友的书桌上……引以为戒。’
每人心中的波希米亚
但是当我看完纪录片之后,我却认为以上说法,如同蛤蟆的皮肤般,是一种伪装的说法。其实《431革命嬉皮》是一种召唤,召唤波希米亚的同类人,让他们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孤单。现代性的苦果,就在当现代人失去了宗教(科学出现),又切断了与自然的脐带后(工业革命),只能与都市里的其他陌生人一样,在大街上踽踽独行(为了想克服这份孤独,现代神话中最受欢迎的主题就是邂逅)。波希米亚是对现代性的一种变种抗议,蛤蟆的毒皮肤与其说是用来吓人,还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伪装。
披头四的〈Nowhere Man〉是431这群人最喜欢的一条歌:
He’s a real nowhere man
他是个白烂的人
Sitting in his Nowhere Land
坐在懒散的无名之处
Making all his nowhere plans
作着他摆烂的梦
for nobody
不鸟别人
Doesn’t have a point of view
没有具体想法
Knows not where he’s going to
不知该往何处
Isn’t he a bit like you and me?
难道这不就像你我
如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那我相信,每个人过去都有一段属于他自己的波希米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