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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现,而非粗暴地给出答案:台北电影奖最佳纪录片入围解析
https://www.fountain.org.tw/r/post/taipei-film-festival-best-documentary
文/张砚拓
1998年,随着台北电影节开办,从前身“中时晚报电影奖”演变而来的台北电影奖增设了
“百万首奖”,肯定该年度跨类型(剧情长片、纪录片、短片、动画片)最优秀的台湾影
片。而从2010到2014年,这个最大奖曾连续五年由纪录片包办:
2010|《乘着光影旅行》
2011|《沈ㄕㄣˇ没ㄇㄟˊ之岛》《爸爸节的礼物-小林灭村事件首部曲》(共同得奖)
2012|《金城小子》
2013|《筑巢人》
2014|《不能戳的秘密2:国家机器》
那正是“后海角”时期,台片从谷底奋起、茁壮的阶段。然而,如果我们粗略地切分:过
去十年台湾的剧情片拼命在摸索市场,如今又落入徬徨、盘整期;反观纪录片则是百花齐
放,不但题材多元,也从艺术类到商业类齐备。
来到2020年,今年台北电影奖从49部报名中选出5部入围“最佳纪录片”:《回家的理由
》、《我的儿子是死刑犯》、《男人与他的海》、《阿查依兰的呼唤》、《阿紫》──这
些片有没有机会拿下百万首奖?这张入围名单又可以看出什么趋势?下面就从艺术性、议
题性、大众魅力等三个面向,分析今年纪录片们的强项。
艺术性
行云流水的《阿紫》.逆转文化符码的《阿查依兰的呼唤》
作为一种电影形式,该如何定义纪录片的“艺术性”?在此,我想先以“呈现素材的手法
,能否和素材本身的力道相辅相成,形成一股五五波的张力”作为论述基准。在这样的条
件下,去年金马奖以一票之差败给蔡明亮导演《你的脸》的《阿紫》,或许是五片中“得
奖相”最浓的。
《阿紫》拍摄从越南嫁来台湾的阿紫,她跟身障丈夫阿龙一起在云林的小镇务农,养育两
个孩子,除了承受来自同住的婆婆及亲戚的冷眼、嫌弃、精神霸凌,也心系娘家,为了多
寄点钱回越南让父母兄长盖房子,辛苦打工。片中阿紫所面对的,是结合传统父权结构对
女性的禁锢、和台湾社会看待外配目光的双重歧视。同时,远在越南的阿紫父亲则说:“
我知道我看起来像把女儿卖了,这也没办法,这是阿紫的命,她嫁去国外只有一个目的:
为娘家牺牲。这是她前辈子欠下的。”
题材而言,新住民的困境对关注纪录片的台湾观众并不算新,《阿紫》的强项在于它拍摄
的深入,观点的多角,以及叙事的精实流畅。在这样一个可以轻易划分出好人/坏人、主
角/配角的群像中,《阿紫》拍到许多私密的,“心里话”的时刻,足见导演吴郁莹付出
多少时间心力取得被摄家庭的信任。这样的深入,也让同占主角篇幅的丈夫阿龙及整个在
越南的娘家,都不致于扁平。
在美国业界累积了丰富剪辑经验的吴郁莹,将《阿紫》整理得小而美,不过分介入也不刻
意控诉,少了调味,反而更能显现素材的力道。在此,我们看到“说故事”要怎么说得不
见痕迹,甚至不会觉得导演在给予观点,这样的“收”是艺术性的选择,也在形式和素材
间找到平衡。
同样拍摄非都会区、较弱势阶级的女性,《阿查依兰的呼唤》的主角廖莉华(排湾族名日
日满)看似和阿紫相反:年轻时她曾到大城市去求学、结婚生子,却在中年选择回部落,
继承父亲传下来的头目身份,不但要在邻里间掌事,出席社交场合,也冀望着有天在祖传
的遗址上重建家屋。然而,尽管比起阿紫的被动/离乡,日日满是主动/归乡,她仍然被
现实团团围住,既要在人际网络中突围,也要在不友善的社会结构中求生。
《阿查依兰的呼唤》不批判也不仰望,而是以平视的视角看部落文化,日日满对传统价值
的认同,渴望将它寻回并传承下去,不只她的儿女不赞成,连老母亲都反对。不同家族间
对“正统”的争夺,以及身为头目却不熟悉礼俗招来的责骂,让人看见“权”、“名”带
来的人性冲突。这同时,她为了生计得到工地去打工,更映衬出头目两个字对部落居民的
经济阶级,几乎难有什么帮助。
一如《阿紫》,《阿查依兰的呼唤》的拍摄非常贴近,几场戏如日日满纹掌纹,或到家屋
遗址去询问祖灵,都流露强烈的情感,让相对素朴的叙事有了起伏。它的观点既不美化也
不悲情,有时候轻松以对,有时又默默地旁观。传统价值在这里不是禁锢,也不是圣物,
而是日日满建立自我的依归。拍出这样的内核,则有赖导演魏郁蓁清晰的美学修养。
以上两部片,素材和议题没有《我的儿子是死刑犯》和《回家的理由》强烈,美学魅力也
不若《男人与他的海》那样外放,但是能把人物、环境,及生活中的大小事件拍得扣人心
弦,这样的节制和保持距离,正符合这一类题材的纪录片──让人同理人物,又保留其复
杂──所需要的艺术性。
议题性
里外都是“人”的《我的儿子是死刑犯》.离开伤痛的《回家的理由》
若谈到议题呈现,《我的儿子是死刑犯》和《回家的理由》的主题都属“惊人”,但这两
片共同的优点是它们都不很“说故事”,而是选择看人,并且拐了点弯,看当事者的家人
/旁人,多了一层距离,呈现的维度反而更丰富。
《我的儿子是死刑犯》挑了三位已经定谳、罪证明确的死刑犯,阐述他们从犯案后,及至
在牢里“等待”的状态,并且旁及家人。三人分别是15年前定谳服刑至今的A、定谳后6年
在牢中自缢的B、及所有观众都知道的郑捷。三人不同的情境,又对应到“多年来持续不
断探监”的A父母,“根本不敢也不愿去看孩子”的B父母,以及在无数媒体前崩溃下跪的
郑捷父母。
作为一部广义的反死刑电影,导演说他要传达“我们都是人,死刑犯是人,死刑犯周遭也
都是人”。不过《我的儿子是死刑犯》对犯案者的复杂性、其背后的养成脉络并没有太深
入呈现,而是让人看见他们的无所求,和扩及旁人的罪恶感。这样的心境拖远了,便成为
“日常”,和整个社会对犯人与案情样板化的想像,及案发后那股不透过极刑、便无法抒
发的共同创伤能量,显得错频。
片中一再出现的词汇是“人神共愤”,仿佛当犯行恶劣到一定程度,法治便得以越位扮演
神,而那句大家都懂的“大多数加害者,同时也是某种程度的受害人”便被(暂时)排除
在集体意识之外。不论是还活着却乏人闻问的死刑犯,或根本来不及被好好检视的个案,
《我的儿子是死刑犯》无从更深入描绘犯案者,当然也跟这急着“解决问题”的体制有关
。
观看《我的儿子是死刑犯》,很难不被强烈的情绪涨满。但在议题的论述上,它足够节制
,没有要说服观众什么,而是引人看完忍不住延伸思考──而你很难不去想它。
同样从社会案件切入,《回家的理由》或许更特别一点:本片聚焦2013年的“日月明功虐
死案”,一个被妈妈带入灵修会的高中男生被虐致死,然镜头拍的是他姊姊──从案件发
生之后,已经因为妈妈的信仰离家五年的她,回到这个弟弟不在、父亲正对母亲(及其教
会的教主与干部们)提告的家,面对家人的分崩离析,又在疗伤的过程建立自己的家庭,
终至成为一个母亲。
若论“故事性”,《回家的理由》或许是五片中最动人的,而这得力于导演与女主角原本
就有私交,不但近身拍下她数年的人生片段,还从中捕捉到戏剧化的转变。譬如:在听闻
宣判的当下同时要应付记者采访,或父亲告诉她:“大家都知道我们,不能表现得太欢乐
”,或生下自己的儿子之后,让(还未入监服刑的)母亲帮忙照顾。最后这一项,即使放
在剧情片中,都是“未免也太戏剧化”的设定吧。
但现实就是,“恨”与“伤”有时候无法、而且也不必,走得比日子还远。在《回家的理
由》片中,事件本身不是重点,甚至后续的处理也不是,而是作为留下来的人,如何面对
社会身份的异变,从受害/加害者家属的双重位置过渡回一般人?片中的种种“放下”,
并不见主流创伤叙事对“释怀”、“走出来”往往圣光充满的诠释,而是日子终究要过,
一直在意下去是要怎办?有时受害者并不是走出伤痛,而是“走离开”而已。导演张明右
用丰富的生活片段,铺成了这段有机的路。
上述两部片所拍的,都是幽微又凶险的题材,叙事的手法虽然丰富,但并不渲染,也就能
把议题呈现清楚。这两片加上《阿紫》和《阿查依兰的呼唤》,都是把光照到大众的眼光
之外,在世局动荡的此刻回看这些“个人”的故事,更感觉到个体的被忽略,代表的是整
个群体的被忽略。
大众魅力
旷远又疗愈的《男人与他的海》
五部入围片中,《男人与他的海》无疑是最正能量的,搭配绝美的摄影及林生祥的配乐,
大众魅力的指数遥遥领先。但它当然不是一部虚有其表的纪录片。在云宽水阔的画面底下
,这部片要拍梦想的危险性,及逐梦者的孤独。
《男人与他的海》的主角有两位:海洋文学作家廖鸿基,以及水下鲸豚摄影师金磊。廖鸿
基长居花莲,面向海洋创作,2016年执行“黑潮101漂流计画”,带着无动力的漂流平台
和一整个团队从台湾东面的海洋南到北,纪录黑潮的流速与途径。金磊则是每年都会飞到
南太平洋的东加王国,和世界各地来的摄影好手一起下水近距离拍摄鲸鱼。这部纪录片拍
这两个“男人”的海上梦想,也拍他们和家人的关系。
全片刷上冷色调,搭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空拍画面,让观看过程仿佛一次洗涤,导演黄嘉
俊熟练地切换在人物、风景、计画、家庭之间,节奏轻快而不急躁,当金磊说起他必须告
别年幼的儿子、离家去追梦的心情,或廖鸿基想透过对海洋的热爱和女儿建立连结,却等
了好几十年才等到,一个艺术家/冒险者为了追寻自我,必须用什么去交换,也就无声浮
现了。
而且,《男人与他的海》让我们在大银幕上亲近海洋,以无可比拟的美学去感受无垠的蓝
。当说起台湾人对海的恐惧,廖鸿基形容:“我们对海洋没有渴望,我们集体背对着海,
所以需要去突围。”而正是那待克服的凶险,让这部片远远不是平板的风景明信片,而是
可能性的体现。
结论
台湾纪录片走向:多元,尊重,质量兼具
本文一开头提到:随着台片近十年的复苏,纪录片的多元性也增加了,这或许和创作所需
要的规模──只要导演一人,也许再加个摄影师就可以开工──有关。最重要的资源是“
时间”,而非投资人的意愿等等,于是练功、学习、彼此观看和整体演进的速度都比剧情
片快。
这是为何近年的纪录片,能有《看见台湾》(2013)、《红盒子》(2017)、《出发》(
2019)这样面向市场的作品,也有《日常对话》(2016)、《未来无恙》(2019)的勇敢
刺痛观众,还有《行者》(2014)、《日曜日式散步者》(2015)的艺术气韵。题材多样
,质量兼具,艺术性、叙事性以及商业潜力等等追求,也各有到位者。
再看本届入围的五部片,新住民、原住民、追逐梦想的人、犯错的人和他们身边的人...
涵盖对象如此宽广,都偏重“人”多于“事”,五组镜头也都尊重当事者(没有过分入侵
),尊重观众(没有过度操控)。其中面对议题的,多是在“呈现”问题,而非粗暴地
给出答案。面对异文化的,更没有轻易评价和诠释。这样的整体素质,或许表彰了当下的
台湾纪录片工作者的理念共识吧。
在《男人与他的海》,廖鸿基说:你的作品不会高于你的生命高度。而观众你我,正可以
透过观看的过程,去窥见其中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