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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喜欢看华语电影,我想金马奖五十周年算是一件大事。
而我,不只喜欢看电影,也参与拍电影,因此即便参加典礼是那么累人的一件事,今年的金马奖对我来说还是切身相关的。
有记忆以来,我就喜欢守在电视前看金马奖。但小时候因为不是直播,节目通常都到晚上九点才开始。我那时的作息时间,根本撑不到最后男女主角揭晓,或者更准确的说,通常我都会看完开场就进入迷糊状态,一路睡睡醒醒,直到最后被家人叫醒,强打精神等待高潮大奖颁发。
电视上的明星得奖人,我都熟悉却不认识,但看着他们紧紧握着那只金马,衬上熟悉的主题配乐和激动的谢辞,我还是会跟着热泪盈眶。关上电视机后,我的精神有如回光返照,我会站在镜子面前,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得奖感言。这个时刻特别奇妙,七八岁的丑小丫头,竟然有此雄心壮志。
有一年,长居海外的父亲回台,告诉我他有两张金马奖的门票,可以带我去现场。从那天开始,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入围者,满心想像着当天的画面。祖母为我买了条新裙及红鞋,当天四点我已经着装完成,但因怕裙子坐皱,只能轻轻靠在床沿等待父亲的招唤。六点,电铃响了,我飞奔到门口,来的却是我那天生丽质的姐姐,烫了个法拉头,身着曲线毕露的红色洋装,脚蹬高跟鞋。我心中暗叫不妙,狐疑的问她:“你来干嘛?”姐姐回:“去金马奖啊!爸爸说要带我去的!”就在我不肯接受现实的同时,一脚跟着跨进来的继母接了句:“你那么小,啥都不懂,去了也白去,
姐姐那么漂亮,你爸带她去多有面子啊。”这下连帮我张罗一切的祖母都沉默了。我无力反抗,只使着巨大仇恨的眼神看着他们。他们一行离开,我回到房间关上门,一晚上都不肯再踏出一步,只静静的用耳朵听了一晚上的颁奖典礼。
我们家没人从事影视工作,我也不算有何才艺天份,金马奖为什么那么重要,我始终没搞明白。但人生,人生啊,总保留了那一点不可思议的转折。多年过去,我除了拥有属于自己的邀请函,还曾经成为最佳女主角入围者,虽然最终只得了个评审团奖,但家里总算也安了座金马奖座。而从影近二十年后的今年,我还成了评审。
我分别应邀当过威尼斯影展、台北电影节、香港金像奖的评审,大抵程序还算熟悉。但是今年金马格外折磨人,一来因为有太多朋友在参赛影片里担任各种职务,使得我理性与感性很难平衡;二来,同时担任复选及决选的评审,需要连续十四天每天几乎看五部电影,这对于再喜欢电影的人来说都是严酷的挑战。到了典礼当天,早上八点半就被关进密室讨论奖项,大会没收所有评审手机,以防泄密,一直到典礼结束。
紧接着将近五个小时的颁奖过程,说不辛苦是骗人的。
然而这的确是珍贵的学习经验。两梯次评审几乎集结了华语电影各领域精英,都是老师级人物,每个人学有专精、各持己见,而又愿意聆听异见。一轮轮投票、一次次的淘汰过程中,让我体会评奖的残酷性,但这又是多么珍贵的仪式,让一群受尊敬的同行齐聚一堂,针对哪怕是一部低成本又或者新导演作品,也必须从各个角度分析解读。
确实,金马只有一座,任何作品能挤进这个会议室,已属荣幸,这并非安慰的话语,但花了两个半小时争辩才选出第一个奖后,我真是这么感觉的。
典礼一开始,台下的我开始起鸡皮疙瘩,屏幕上回顾着过去五十年的电影画面,那是我的记忆,也是台湾成长的缩影。曾经那般纯朴的场景和面孔,伴随着经济起飞,乡镇进入城市,台湾电影从蓬勃到没落,港片大陆片的加入,一代代的明星风华涌现又淡出。我从屏幕里看见了历史,也看见了自己。原来,这就是电影的魅力,这就是八岁的我执着的世界。普鲁斯特从气味、从声音自由窜入记忆的深处,我却是从电影里寻找自己的归属。
今年聚会请来许多久已离开银幕的演员。我私底下听说,很多前辈明星为了这一晚,积极的健身减肥,希望能以最好的状态回到观众面前。我听了很感动,忍不住在现场多看了几眼,甚至数起金马五十帮这大家庭共减了多少公斤。唉,这说岔了。其实整个典礼过程,我脑子出现最多的形容就是“优雅”。是的,前辈明星也许已经不复当年的容光,但是当他们走出来,站上去,就有一种迷人的光彩与气势,那是真正的明星该有的,不管他(她)的年纪,不管是否曾经金马加身。
这给了我多大的鼓励!就在我这尴尬的年纪!也许我昨天还在暗暗埋怨,为什么再也没人找我演小清新的浪漫喜剧了,但身处金马五十现场,我发现成就原来不在引领潮流,或一直鹤立鸡群,而在保持电影人该有的气度。我于是告诉自己,只要继续坚持诚心,坚持在专业领域走下去,年华老去不是事,体态改变也无碍,重要的是让电影留下我生命的印记,让电影教我保持优雅的姿态。
是的,但说到这,观众可能嫌我搞得太严肃了,电影对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休闲娱乐,什么再正经的奖,一到红毯拼身材拼礼服的环节,也变得不那么正经了。是的,这些我都懂得,也知道这些对典礼看头的重要性。但想起自己曾撑着睡眼等大奖揭晓的片刻,赌气躲在房里“听”金马奖的岁月,被关在会议室八个钟头只为不留遗憾的气力,我还是想说,电影对于我们,不是作秀那么简单。那是我们的梦,我们的标竿,我们的美好世界。
我以身为电影人为荣。
刘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