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 煤窑公主作者新作 M14的故事

楼主: godivan (久我山家的八重天下无双!)   2017-04-01 10:5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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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看着棺木被抬上车的时候,他从未觉得一件事件会如此无法挽回。与死亡相较,其
他事物也不过是入夜时分的暂别,又或者是热恋情人间调味品般的拌嘴罢了。
  和死亡相衬的是,那天下了些小雨——如果是平时的话,格林娜大概会在走到院子时
才察觉——她的耳朵和视力都已经不那么好了——然后轻声抱怨,将轮椅上的他慢慢地推
回屋内——毕竟两人的身子骨已经淋不起雨了。而今天,推著轮椅的人却为他打了把伞。
当风吹进皱纹时,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已经许久没体验过雨滴的冰凉了。
  送葬队伍的缟素在雨幕中模糊得有些暧昧。这些来来去去的人脸上都带着哀伤的表情
,步履迟缓,眼帘低垂,他们向他来回述说著同一句话:
  “尊敬的上校,对于您爱人的离去,我们感到很抱歉……”
  他在听闻这句话时,总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局促不安,似乎想从轮椅上挣起身,反驳
道“我的爱人还——”,但这句话又每每戛然而止,只让那些向他致意的人们哀叹一声。
  喔,不,可怜的上校。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虽然他已经老了,但他至少还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
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喔,我的爱人,是格林娜呀。
  这终究是个无法解开的误会。
  格林娜是在他们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深夜离开的。当佣人依照惯例,晚上十点喊
两位老人到客厅喝一碗小米粥的时候,便发现她躺在床上停止了呼吸,平静得就像睡着了
一样。
  那天也是个平凡过头的日子。尽管佣人早就接手了他们的日常起居,但两个古稀老人
还是醒得太早。他们共进早餐,一起出庭散步,午后便在院子里各自读自己喜欢的书——
他总读康得,格林娜更喜欢叔本华,两人却从未因此争吵——甚至未曾争论过。他们的晚
饭照样很早,似乎整个时间轴在他们身上都前移了两个小时。饭后,他们便会各自回自己
的房间休息。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格林娜居然早就在他的房间里等着他了。
  他们已经分房快有二十年了。他甚至想不起来格林娜上次进他的房间是在多少年之前

  “亲爱的,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直瞅着他说道。
  他当然记得,毕竟他曾经是个士兵,拥有绝对严谨的时间观念。
  “不太记得……我老了,格林娜。”
  然而,他却说了谎。毫不迟疑地,下意识地说了谎。格林娜盯着他看,眼角抬了抬,
紧接着又低垂下去。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擅长说谎。”她叹了口气,“也许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你
才会这么诚实吧。”
  他没有再说话,格林娜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踱著步子,从他身边
走过。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她突然说道:
  “五十年了。你是这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但却从来没有爱过我哪怕一分一秒。”
  房门随即关上。
  之后,他又在轮椅上坐了许久,直到半小时后,他才和往常一样躺到床上去。
  “M14……”
  他庄重地,像祈祷般呢喃著某个名字。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直到现在,他仍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
的爱人。
第一章
  多年之后,在格林娜的葬礼上,他反倒回想起在庭院里第一次见到M14的情形。那时
他在格里芬里还只是个新入伍的小队指挥官,穿着深咖色的陆军制服,肩上别著三道杠的
徽章,对一切新的变化都感到惶恐不安。他怀着对浪漫的,战争硝烟的期待入伍,却并没
有找到预想中陆军的坦克,飞机和重炮,反倒在院子里看见了几个背着枪的少女。
  “欢迎,您就是我们新的指挥官吧。我是M14战术人形,以后就受您指挥了,请多指
教!”
  自称M14的少女率先跑到他的面前,热切地抓起了他的手,两根长长的辫子随着她的
动作像缎带一样飘荡起来。
  他并没有对“人形”这个词感到过分惊讶——他对此一无所知。相反,他对这位少女
的热情感到不可思议。这位将军服外套穿得松松垮垮,双马尾像她本人一样充满活力的少
女成了他对格里芬集团的第一印象。
  没什么事情是骤然而至的。一切事物都有其萌芽,生长,成熟再发酵的过程。对于他
来说,这段感情便在他看见M14的第一眼,被M14抓住手的那一瞬间悄然种下,并在此后从
他的内心深处狂乱地扩散开来,直至无法抑制。
  当晚,他便彻夜难眠,一闭上眼,眼皮底下便都是漂浮的影子。不等天亮,他便早早
地逃离了床铺。然而,刚出宿舍们,他便又在廊下撞见那在他心里萦绕着的少女。她们正
赶赴每天清晨的第一场训练。他看见M14时,她正忙着给她身边还揉着睡眼,打着哈欠的
波波沙扎头发,而她自己反倒还披散著。等她给波波沙扶好帽子,准备打扮自己的妆容时
,她便像突然感受到了指挥官的视线般抬起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的目光。
  “指挥官早上好,您起得真早,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当她敬礼时,那束刚挽起的棕色长发便像瀑布一样洒落下来,在他的内心溅起明亮的
水花。而他慌乱得甚至无法应答,只能模棱两可地点着头。直到她匆匆走远,她那拨动鬓
发的动作仍深深地刻印在廊下的晨雾中。
  自那一刻起,他便认定这位少女是他这辈子最理想的伴侣和唯一所爱。这份自我承诺
直到五十余年之后仍未被打破。
  这位新上任的指挥官开始狂热地追求M14。他养成了过早起床的习惯,目的只是在她
披散著头发经过廊下时在窗户偷瞄一眼,然而指挥官的报告又总让他工作到深夜,一来一
去,睡眠不足的问题便在他的眼眶周围刻下痕迹;他摸清了她习惯走的每一条小路,像埋
伏一样在每个交接口假装偶遇;他的例行报告潦草得让上级批评,却在日记本的正反面写
满不敢寄出的胡言乱语。而M14则从懵懵懂懂,到佯装不知,最后只能避而不见——她还
没有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热情做好准备。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至少还没有明确拒绝——
模棱两可即意味着有可乘之机。在他的做法逐步脱离暗示,愈加露骨之后,她终于在某一
天训练结束的下午,在她走过的小路长椅上留下了一盏米黄色的信纸。
  “我后天有休假。在那之前,请不要让我的队员们感到困惑喔。”
  这时,离他和M14的初遇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他欣喜若狂,当晚便在信纸上一遍
遍地抄写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通俗情诗,却不慎将这些纸片夹在例行报告中交了上去。
他对爱情实在狂热过头,其后果便是在军事履历上记了一次过,直至五十年后仍未被消除
。但更令他后悔莫及的是,随之而来的补班和禁闭处分让他直接错过了与M14的第一次约
会。
  M14对他受处分的事一无所知。在他被关进禁闭的第二天,褪去军装,“被”精心打
扮过的M14在她留下信笺的长椅上等待了一整个白天。她自始至终没有收到指挥官的任何
回复,连口头约定都没有。那时已经是北半球的十一月,她从晨曦未明一直呆坐到星幕四
垂,马尾上几乎要解出霜来。最后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大概是被风吹走了吧。”
  她终究还是等不下去,在宿舍门禁之前走了。在她离开之后半小时,这位可怜的,连
胡子都没来得及剃的指挥官才姗姗来迟。他在那等待了一整个晚上,又饿又累,寒风刺骨
,几乎晕倒在长椅上。后来,是几个下晚练的人形经过这地方,把他抬到温暖的地方,灌
上热水,他才清醒过来,捶胸顿足却又欲哭无泪。
  这个充满魅力的休假日终究还是无果而终。
  但这之中,又有些细微的变化在悄然滋长。M14不确定指挥官有没有收到那份邀请,
她三番五次地想要向他当面确认,却又总在最后关头退缩。指挥官虽然恢复了岗位,却不
再像以往那般狂热。他几乎是全身心地扑到了自己的工作上面,即使是偶遇M14,也只是
象征性地打个招呼便离去,仿佛对这段感情已经全无希冀。她自以为有过错,于是便想方
设法,却是单凭自己一厢情愿地去“弥补”著。但越这么做,她便越陷入自我揣测的深渊

  某一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在清晨时分敲响了指挥官的房间门——她还没敲第二下,
门便猛然打开,似乎对她的到来早有准备。她抬起头,便看见他那张无表情的脸——他在
等待。然而,指挥官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和沉默的表情让她感到惊慌。她慌张得摇头摆手,
还未说出来意便落荒而逃。
M14的室友自然无法坐视不理,波波沙建议她再给指挥官留下资讯,她却应应诺诺,坐立
不安。但每当四下无人,她便会想起指挥官那深蓝色的眼神——当他注视她时,他的沉默
并不代表拒绝或者漠视,而是一种更浓郁的,热切得几近疯狂的渴求。这是她真正害怕的
,也是她始终无法忘怀的根本原因。
  于是,在某个晚上,一众人形敲响了指挥官的门。她们邀请他到军营外去散步。那时
他正忙于整理军职转正的材料,又看着M14并不在其中,便回绝了这份邀请。但没想到,
五六个人形在他关上门之前一拥而上,又推又拉,差不多是把他举著抬出了军营大门,然
后便一哄而散。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恶作剧,直到背后传来某个人形的声音——
  “指,指挥官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M14的神色看起来很是慌张,她连忙环顾四周,却没能看到除了指挥官以外的任何人。很
显然,她也是被骗到这里来的。
  “我是被……嗯,只是工作累了,来这里散散步而已。”指挥官耸了耸肩,再自然不
过地接下了话题,“M14也是来这边散步的吗?”
  “嗯……晚上,湖畔那边很漂亮。偶尔会想去逛逛……”
  她还没有做好和指挥官两人独处的准备,说这话时也低垂著头,边说边往军营门里小
步地后退著。
  “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然而,指挥官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她走。
  “我来这里三个多月了,却从来没有在军营周围逛过。我可不想错过那么好的去处。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不知不觉地绕到了她的背后,拦住了她往军营里退的路。
  “嗯……嗯,既然您这么说的话……”
  “不要用尊称叫我。”指挥官“咚咚”地敲了敲她的头,“这里已经是军营外了,不
用分什么上下级。”
  “啊,嗯,我知道了,指挥官……嗝啾。”
  她一下子差点没收住口,又发出“嗝啾”这般可爱的声音。平日看起来开朗活泼,八
面玲珑的她,在这种时候却显得意外的笨拙,让人心生怜爱。
  “这边。”
  她在前面引路,拨开灌木丛生的枯枝,踏过冰冷坚硬的泥土。这些蜿蜒的小道她都熟
记于心。当她偶尔回过头时,她的双马尾便如鱼儿般游动,几乎要飘到他的鼻尖上来。
  “指挥官,我们到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波平如镜的湖面。她一捋裙摆坐在了地上,又拍了拍旁边的地面,
指挥官也就随便地坐在了她的身边。泥土的触感干燥而坚硬,周围笼罩着一股晚秋枯叶的
芳馨。
“今晚的天气很晴朗,正适合看星星呢。”
  她的手指指向映照着湖面的天空,指挥官循着她的指向望去——蓝黑色的天幕散满繁
星,和映照着点点月光的湖面缀为一体,周围的一切仿佛坠入了茫无边界的循环之中。
  “天狼星。”她握住指挥官的手指,移向视野中最亮的星星,“还有,南边的南河三
和参宿四。这就是冬季大三角。就像这样……”
  她用手指在天空中划出一个三角形,然后灿然一笑。比起繁密的星斗,她的笑颜更让
人怦然心动。
  “我们平时总是低着头,只顾著做自己的事。”她把几缕垂到前面的头发拨到耳后,
侧着头略微想了想,又摸索著解开了发带,原本束著的头发一下子如瀑布般“哗啦”地洒
落下来。
  “总是低着头。只顾著自己的话,是注意不到身边的事物的。只有在这种地方,这样
晴朗的天色,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我们才有机会看到这样的星夜。所以说,机会难得,不
是吗?”
  当她察觉到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被指挥官紧紧地反握住,那粗糙但又让人安心的触感
包裹着她的手指。他轻声说道:
  “最重要的是,还有你能陪我一起看。”
  她马上别过脸去,露在头发外的耳朵慢慢地染上了粉色。
  接下来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牵着手,任凭时光缓缓流逝。他们一直注视著
窗外的星空。这些时隐时现,悬挂在天幕中又倒映在眼睛里的光点仿佛在长久的凝视中渐
渐地聚合起来,散漫而又天成地勾勒出润泽的线条,构筑成一幅隐含着某种强烈暗喻的图
画。又仿佛在时间的流动中静止了一切感官,唯有这些星体仍做着更古不变的圆周运动,
在视界中刻印下一道道曲线完美,带着历史感的银色轨迹。
  “指挥官……我有点……”
忽然,他感到一点重量落到了肩上。
  他扭过头去看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披在他肩上,丝丝缕缕舔着他手臂的长发。
  “对不起……我昨天上的是夜训……”
  她的手微微颤动,紧抓住指挥官的手臂,似乎是想支撑起身体来,但终究没成功。
“没关系,你睡吧,我会负责把你搬回去的。”
  “嗯,谢谢,麻烦……”
  她话还没说完,身体便一下子沉下去,指挥官连忙扶着她。
  ——不过,真柔软啊。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片秋水般的阴影。她的头发飘
散出兰花的香气,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自语道:
  “M14,我不想变成一个欺世盗名的人。”
  “在那个晚上之后,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到底该去做什么,又该为你做些什么,我
都想明白了。这里终究是军营,而我是指挥官,总有那么一天,会不得不亲手将你送入死
地——”
  他不由得握紧拳头。
  “……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
  他又转过头去看M14——她的睡相很安静,仅鼻尖随呼吸的节奏略有起伏,不时如夏
蝉的薄翼般颤动,光是这么看着,就让他内心平静了下来。
  总有一天……
  他终究没有再想下去。没有人能够为未来做出保证,他也不想要什么徒劳的誓言。至
少现在,她还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还能握住她的手,感受她的温暖,这让他充满了决心。
  ——暂时,这样就足够了。
第二章
  他生来便是一个机敏且极富创造力的人。作为一名军人,他把这份天赋也用到了军事
指挥上。在他带上军帽的第五个月零四天,他便因为一份优秀的调度计画受到了上级的赏
识,连越数级,被破格提升为少尉。
  隔天,他的副官便敲响了他的办公室门。
  “指挥官大人,我叫格林娜,是您的新副官,请多指教!”
  格林娜扎著单马尾,外套总穿得松松垮垮的,衬衫也永远散著两个扣子,一点没有军
人的样子——虽然据她自称,她只是“来军营打工”的而已。仿佛是要印证她自己的说法
一般,她的工作也做得相当糟糕——并非因为偷懒或者不努力,而是她那大大咧咧,没心
没肺的性格本身就不适合干这种严谨的工作。当统计出错,预算超支这种问题成为家常便
饭之后,指挥官怀着“减轻负担”的美好愿望迎来的这位年轻的副官,最后却成了负担之
一。
  在格林娜上任后的第二个周末,指挥官跑到了军区的总务办公室,要求更换副官,在
被以“没有多余的副官”的理由拒绝之后,他便生气地锤著负责人的桌子,吼道:
  “那我就辞退这位副官。”
  负责人不置可否,却意味深长地瞥了瞥他身后。他回过头去,却看到他咆哮着想辞退
的副官就站在自己的身后,盯着他发著呆。她的手里还抓着一摞档——尽管这些档本应送
到军区的另一头,她又送错了地方。她那副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让指挥官一下子说不出话
来。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把从她手中抢走档,说道:
  “你回办公室等我就行。”
  然而,本只是送达档的这种小事,最后却耗费了异常多的时间,原因自不必说。他中
午出发,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处奔波跑得腰酸背痛,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休
息。然而,他还没打开灯,便发现格林娜仍缩在这黑乎乎的办公室的角落,并没有离开,
低落得就像只夹着尾巴的小狗。
  “啊,指挥官……您回来了啊。”
  这个笨蛋还真的在办公室等到了现在。看着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指挥官根本生不
起气来。他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朝她招了招手说道:
  “过来,我重新教你一遍。”
  指挥官光是这么一说,她的眼睛就一下子闪烁起来,立马凑到了办公桌旁边,如果有
尾巴的话估计已经摇起来了。
  他翻出前几天的工作,一行一行地讲了下去,每翻过一页,他便转头看一眼身旁格林
娜,她便连忙“刷刷刷”像个筛子般点起头来,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最后,也许是因为
白天太劳累,他讲话的声音渐渐地变小,虽然似乎能听到格林娜“指挥官大人”“指挥官
大人”这么一声一声的叫唤,但终究还是昏睡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一起身,肩上的毛毯便滑落下来。而那个听课的笨蛋也还
在他的旁边,头枕在胳膊上,流了一桌子的口水,也亏得她还能睡得这么香。
“……真好吃……”
  她妮妮喃喃地说著梦话。是梦到什么好吃的了吗?
  “笨蛋指挥官……真的,不太行……”
  到底在做什么奇怪的梦啊。
这时候,他注意到昨晚乱糟糟的桌面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而昨天积压下来的工作文书也被
整整齐齐地叠好,看起来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还真是努力过了啊……”
  他望向格林娜的睡脸。她的嘴唇有些苍白,呈淡粉色,随呼吸浅浅地嗡动着,解开的
马尾散落一桌。他开始思考,在她醒来时该怎么和她说声“早安”,又或者说,给她先买
好早餐什么的。
  ——但总之,还是先别吵醒她吧。
  他这么想着,手便不由自主地伸向那叠文件,但还没翻几页,他的表情就从微笑变成
了修罗。
格林娜,果然还是个笨蛋。
  自那之后,指挥官每天晚上都会教她一些新的东西。然而,她看似学得认真,大多数
时候晚上听完,早上又会继续犯错——笨蛋是一辈子都治不好的病。但总而言之,指挥官
已经暂时不去考虑辞退她的事情了。
  不过,凡事总会出点意外。某天晚上,就在指挥官正埋头书写给M14的信件时,格林
娜偷偷地摸到了他的背后。
  “指挥官,在写什么呢?”
  她从指挥官的背后突然探出头来,把他吓了一跳。
  “不,我没在……喂!那些不是工作文件,别乱翻我的东西!”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格林娜已经眼疾手快地把信纸翻了出来。
  “唔,这些……莫非是指挥官大人写的情书?”
  “……对。”
  他已经意识到,无论是骗她还是抢回来都没用,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早晚会把自己
的东西全翻出来。
  “那为什么存了这么多?”
  “因为……没机会送出去。”
  他说的是实话。M14的训练日程飘忽不定,而他则整天被公事和文书挤满,两人虽然
同处一个军区,却经常好几天都见不上一面。即使偶然遇见,也鲜少有交换信件的机会。
他每一天,每一夜的思念,最终都化成文字积压在了抽屉里,日积月累厚厚一叠。
  “那简单,我帮你送过去不就行了吗?”
  “别说蠢话了,你……”
  他话说到一半,从桌子上抬起头,发现格林娜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那时,他的心
里便突然有种“未尝不可”感觉——格林娜是副官,自然是可以在军区里到处去的,更何
况平时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
  “那就这么决定咯。”
  她像是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笑得像盏向日葵。
  “指挥官大人,就交给我吧!”
  看着她的笑脸,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副官这么可靠。
  格林娜虽然脑子有点笨,但手脚倒是十分麻利。她第一次送信只花了不到半小时,还
带回了M14的回信。她写道:周六有空。尽管只是一张匆忙撕下来的纸片,但对一对热恋
中的情人来说,这种回信比靠灵感、靠默契去约定都要实际得多。高兴的指挥官第一次夸
奖格林娜“做得好”,而且还摸了她的头。此后,在格林娜的帮助下,指挥官和M14的通
信逐渐稳定下来,M14的回信也逐渐从最初胡乱撕的纸条变成了正式的,富有爱情气息的
信函。两人的秘密约会也此愈加频繁起来。
  某一天,当格林娜给指挥官送来回信时,她突然说道:
  “指挥官大人,昨晚还没教会我贝叶斯算法怎么用呢。”
  “啊啊,那个有点难……明天晚上我再教你吧。”
  然而,接到回信的指挥官此时正全身心地沉浸在爱情浓烈的余韵中,他刚说完这话,
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晚上,指挥官并没有回来。他和M14像最开始那样,在那个湖边度过了一整个
夜晚。格林娜在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里等待了一整个夜晚,直到清晨来临,她才一言不发地
离开。而到了中午,她又像平时一样精神活灵地出现在了办公室。那时指挥官也才刚到,
还没坐下来,看见格林娜,他连忙道歉道:
  “啊,格林娜……抱歉,我昨晚一不小心就忘了。让你白等了吧。”
  “不不,没关系,因为我也忘记了,诶嘿~”
  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两个月后,他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升任中尉。
  虽然并没有乱七八糟的庆功宴,但格林娜还是自顾自地买来了“酒”——事实上只是
果汁汽水,军营里不许喝酒——和指挥官一人一杯碰杯喝到了深夜,最后被自己的脑内假
想酒精醉倒在了沙发上——大概只是困了而已。
  他瘫在椅子上,看着缩在沙发里睡得正甜的格林娜,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又想到明
天还得继续做同样——也有可能,更多的工作,他的太阳穴附近就一阵阵地刺痛起来。
  ——中尉,下一次就是上尉了吧。
  他的内心对这次升迁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因为他早就明白一切。五个月,七个月,在军事履历上连个标点符号都算不上。什么
“优秀的成绩”,什么“有潜力的人才”都不过是借口,他之所以被破格升迁,完全只是
因为“缺人”而已。但即使明白一切,他又能做什么呢?拒绝升迁?还是脱离这个不可理
喻的体制?
  人在洪流中,终究还是身不由己。至少直到现在,他仍然只能听天由命。
  ——只是,总有一天……
  就在他升任中尉的第二天,M14接到了远征指令。
第三章
  他们的书信往来节制且有规律,比起一对热恋的情人而言,反倒更像是深交多年的老
朋友。基于某种深刻的信任和感情联系,信件的内容也相当平静,甚至可以以“沉闷”来
形容。他总喜欢在每一份信件的末尾抄上一段生僻的情诗,然而正文却总如军事报告般刻
板过头;而她的笔调则总以如她本人般彬彬有礼,信里往往夹着些琐碎的小物件——有时
候是一撮香料,有时候则是几朵干花。而指挥官就从这些小东西里推断她所去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样的平静中,某一天,他们的通信突然中断了。指挥官甚至连通信员的
转函都没收到。当他习惯性地打开邮箱,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
讶的神色。然而当天晚上,他便发了疯般反复朗读最后几次收到的信件,又将最后一封信
中夹带的细碎花瓣反复嗅闻,甚至塞进嘴里咀嚼,随即便在地图上划出几个圆圈和几道曲
线——她的谜题高雅但却不复杂,他也由此确信她近在咫尺。第二天,他便向上级递交了
一份关于增设海岸线军区的企划案,当天下午便收拾包袱,动身前往那个有着灯塔、集市
和大理石广场的,古朴而又落后的海边小镇。他看似会成为那里名义上的最高负责人,实
则相当于舍弃在旧驻区稳定升迁的机会,白手起家,无中生有地开拓出一片新的辖区来。
然而,这都不过是这份狂乱的爱情的一点籍口而已。
  爱情许他永伴左右,也诅咒他一无所有。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清点信件的那个晚上,M14的小队正在举行哀悼会。就在M14
外出执行侦察任务时,她们的隐蔽营地遭到了铁血的轰炸,营地里十数个人形无一幸免。
她执勤回来时,看到的只有浓烟和火光。她当即跌在地上,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呆坐了
几个小时,直到救援部队匆匆赶来,将她抬进帐篷里。直到半夜,她突然又清醒过来,甩
开看护她的两个人形,直冲进已经被烧得一片焦黑的废墟里。那时火已经熄灭,救援队费
了好大的功夫,才从灰烬中回收到人形们随身携带的黑匣子——共计十四个,除她以外,
一个不少。
  没有人忍心阻拦她。她扑在同伴的残骸上,一整晚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似乎从未亲自接触过“死亡”。即使是出入战场,她身边的大多数人形也只会受轻
伤或者失去分体,死亡不过是一纸讣告或者一次通知。她曾因此感慨惋惜,却从未料想死
亡如此接近且狰狞——倘若今天的轮值不是她,又或者早回来一小会儿,她都会成为这灰
烬的一部分。
  恐惧。
  她早已不再是一个人,她有着爱人和爱她的人。就算现在天各一方,他们的心也因为
爱情而连在一起。她无法想像他心碎的神色和表情,因此,她无法不害怕死亡。
  正因如此,M14从未如此地思念他。这一刻,她对爱情的期望便是依偎在情人的怀里
大哭一场——即使她从未这样做过。他们的爱情总是隐忍,而且含蓄过头,就算是在每天
都能见面的日子里,他们的情感交流也仅限于简单的书信来往。对于肢体接触,他们总是
浅尝辄止,最多也不过是在公休日时,牵着手在隔壁小镇的砾石路上来回踱步,一言不发
地消磨掉一整天。他们把这种仪式般的爱情毫不厌烦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M14突然
接到远征任务,两人被迫分开为止。
  这时又是北半球的十一月。在良久的踌躇之后,当听闻海岸线附近建立了新的军区时
,她终于决定接受上级的好意,结束远征,在新的驻地安顿下来。她的预感是真切而且准
确的——就在海的对岸,指挥官每天都会在海边的礁石上呆坐到深夜,一条条地数着进港
的客船,。他做这件事情时耐心又细致,正如同他对待爱情——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并不会
让他等的人提前到来。与此同时,他开始向上级申请调配人形分队,随即便得到了肯定的
回复和确切的时间。
  但是,事情总不如人所愿。在她约定归来的那个晚上,西城晴空万里,东城的港湾却
暴雨如注。他顶着暴雨,开着吉普车跑到沙滩上,却差点被意外的涨潮淹没。他从车里逃
出来,被初冬锥刺般寒冷的雨滴浇了个透心凉,实在待不下去,不得已只能跑到附近的民
居请求帮助。他确实累了——他已经在军区里忙碌了一整个白天,又被寒冷夺去了体力。
温暖的炉火让他沉沉睡去。等他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风平浪静。在海浪咆哮了一晚上的
港湾里,客船正在有序进港。船工们泡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扶著乘客从咯吱作响,似乎随
时要断裂的独木桥下船。他冲进港口四处询问,却得知军方的运输船早已完成任务离去,
他连忙又赶回军营里。
  “报告指挥官大人,M14并不在我们的小队里。我们的小队最近也没有和M14所属的小
队合流过。”
  向他报告的FAMAS人形端正地敬了个军礼。他的心里虽然焦急,但也无可奈何,只能
忍耐著先把部队的杂务安排妥当。等他再次回到船坞时,最后一班客船已经离港,他四处
打听,逢人便问,终于打听到有关她的消息——虽然并不确切,但他执著地相信她来了。
M14的确不在编制中。她本就不属于这个小队,运输船上也没有她的房间。现在的她只不
过是个普通游客而已——上级已经给她放了足够长的假期。她被安排在普通的客船上,在
海港边颠簸了一整个晚上,彻夜无眠。直到清晨,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不一会儿又
被船工的吆喝喊醒——她往窗外望去时,天色已经放晴,太阳正要升起。她听到水手们抛
下船锚时的口号声,又听到船锚潜进水里时“轰咚”的一声闷响。这声音都在她心里回响
著,让她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对陌生事物的恐惧来。这时的她困得不行,又有点晕船,脑
子里一片空白,下船时一脚踩空,整个人栽进了水里。船工急忙把她捞起来,趟著齐腰深
的海水把她抱到岸上。她又湿漉漉地在沙滩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恍然回想起自己这是在
哪,要做些什么。
  ——指挥官大人。
  想扑进他的怀里——这种欲望驱使着她迈开脚步。她来到这城镇时孑然一身,有的只
是强烈的预感和情热的冲动。她扎起自己还滴著水的头发,拧干裙角,脱掉鞋袜,踏着雨
后冰冷的沙砾走过海滩。她虽然焦急,但也不希望指挥官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身无
分文的她最终找到了一家能让她收拾仪容的旅馆——老板娘看她一副狼狈相,以为她是哪
里来的偷渡客,想起自己过去偷渡的经历,心一软,便招她进房里,不仅让她梳洗干净,
而且还帮她烘干了衣物。当她收拾妥当,向老板娘再三道谢后离去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她四处张望,又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便开始往坡道的顶端走去——看似在闲逛,实则心
里早就有目标。她爬上小山坡,又冒失地闯进小镇的最高点——山坡上矗立著的瞭望塔—
—便望见那条通往城镇另一侧的、蜿蜒的小道。虽然看不清晰,但那一大片墨绿色很明显
并不属于这个以明黄和清灰砖瓦色为主调的古朴小镇。她心中有数——那是她最熟悉不过
的格里芬军营的配色。
  她沿着山上所见的小道往营地方向走去。刚下过雨的小道阴暗而潮湿,但摊贩们仍在
其中挤作一团。她在被兜售的高脚鸟和卖鹅卵石的女人的尖叫声中迷失了方向,险些被人
流卷走,还没挣脱出来,又被五颜六色的移动马戏团的车辆拦住了去路。笼子里的狮子朝
她咆哮,吓得她差点摔倒。她尝试向周围的人问路,但每个人的腔调都怪异而扭曲,就像
嘴里含着一坨有毒的水母。她向一个老人问路,老人却突然跳起驱蛇舞,周围竹瓮里的眼
镜蛇都一并探出头来,这时一股人流又没头没脑地冲撞过来,踢翻了蛇罐,顿时便是惊声
四起。她虽然苦于无路可走,却也觉得这样的场景意外有趣。她甚至开始享受起这样的经
历来。她开始四处打量摊贩上的小物件——尽管她什么都不买。她将敞口麻袋里的香料逐
一捏起、嗅闻,被沙姜的味道蔷呛得直咳嗽。算命的人拦住她,擅自给她看了手相,而她
则给了那人一枚刚捡到的硬币——背面还刻着当地游戏机厅的名字。她与无数人擦肩而过
,直至黄昏来临。天色刚黄,商贩们便一下子如惊弓之鸟般四散离去,没几分钟,原本还
热闹非凡的街道几分钟便冷落下来,只剩几个捡拾垃圾的流浪汉。道路在她面前敞开,当
她走出这片街区,再回过头去看时,她恍然觉得这一切都失去了真实感,变得模糊起来。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没有硝烟,没有轰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闲可偷,有家可
回,这种生活对她来说“普通”过头——简直就像个普通的人类。
  普通即奢侈,这种“普通”,几乎让她落泪。
  突然,她的后背上传来一股针刺般的疼痛。就在广场的正中央,她看到了她日思夜想
的情人。他正坐在喷泉边的长椅上,弯著腰,单手拄著下巴,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深蓝色的眼睛正来回转动,扫视著面前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侧身不远处的她

  她激动得浑身哆嗦,牙齿打战,差点掩面而泣,却始终没有踏前一步。她注意到了他
脸上新的伤疤,注意到了他因为睡眠不足而深陷的眼窝。她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她的裙
裾已经缺了角,长筒袜破了却没来得及换。她的手沾满灰土,一如那个哭得声嘶力竭,双
手沾满同伴的灰烬的夜晚。她想像中扑进指挥官怀里,被指挥官轻抚头发的场景,忽然便
猛烈地燃烧起来,她在那火焰中苍白地挣扎,逐渐燃烧殆尽;指挥官仍在笑着,却流下两
行泪水。
  时至如今,她才意识到——这就是人形无可违抗的宿命。总有一天,她会和她的同伴
走上相同的末路,徒留她的爱人满身伤痕,而她的爱情,由始至终都只是一味甜蜜的毒药

  ——生而为人形,我很抱歉。
  她转身离开广场,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对不起……”她低声对自己说道,“忘了吧。”
  他在小镇的中央广场坐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等来他等的人。
  格林娜最后是在广场的台阶下找到他的。她刚从原驻地赶来,便收到人形们有关指挥
官失踪的报告。被找到的时候,他三天几乎颗粒未进,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缩在台阶的
阴影中,憔悴得不像人样。她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这个如同瘫痪般的男人拖回温暖的地
方。当格林娜将一盘热水淋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突然醒来,紧接着便像个孩子般哭泣起来
。格林娜一直站在旁边等著,直到他哭完,她才说道:
  “指挥官大人,该回去了。人形们还在等著您呢。”
  她没有怪罪他的擅自离岗,也没有责备他的任性。他仍低着头,似乎在注视著一个永
恒不变的黑洞,又像是在忏悔。格林娜附下身,轻轻地抱住他的头。她是唯一知道他身上
所发生的事,而且能理解他的人。她告诉了他离岸小岛上发生的一切——爆炸的火光,焚
尽的营地,以及,“十五个”黑匣子。她的声调起初沉稳而冷静,渐渐地随着诉说泫然若
泣。
  “我爱你,指挥官大人。”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的后颈上,如同每场雨来临前温柔的提示。
  “我不希求回答,但如果有一天您决定不再爱别人,那时的我会不会有机会被您想起
来呢……”
  她的声音哽咽了。她再没说下去,他也始终没有作出回应。沉默了半晌,他才低着头
说道:
  “回去吧。”
  “嗯,回去吧。”
  她轻声应和,如同得到了答案。
  他又回想起和M14的第一次约会,想起那些他在寒风里独自等待的夜晚。他原以为自
己已经为自己的爱情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命运却仍总让他们擦肩而过。他从来没有后悔
过,但也从未明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形,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爱情
会在炮火轰鸣中诞生。他自以为能对抗这个狂乱的时代,却没想到自己的爱情本就是这狂
乱的一部分。
  在这个狂乱的时代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第四章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名字。
  两年后,他和格林娜在八月的第二个周末完婚。那时,他已经成为整个格里芬里最年
轻的校级军官,并且还是东海岸线军区实际上的负责人。婚礼当晚,他的别墅宾客盈门。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单是为了参与这个聚会,更是
为了趁机拉拢这位军政界新秀。
  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婚礼上的新娘更美丽。穿着婚纱的格林娜在这场宴席中显得格外光
彩照人。两年过去,她已经出落得成熟了许多,过去的单马尾如今梳成了发髻,单单这点
,就将她过去的稚气一扫而光。她单手举著高脚杯,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穿行如风,既不
撞到别人的肩膀,杯里的红酒也不晃动分毫。她来来去去,似乎无处不在;她谈笑风生,
每位宾客都感觉她的话语在耳边流动。在短短两年内,为了爱情,她已经把自己打磨成了
一个足够出色的女性。作为他的副官,她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只要他使个
眼色,她就会笑眯眯地迎上前去,将他讨厌的、不想面对的客人引导到别处去。然而,百
密总有一疏,格林娜也会分身乏术。就在她送走一位客人的当口,有个戴着墨镜,留着八
字须,稍矮一头但体型壮硕的中年人走到了少校的身边。恰时,少校正和周围的几个朋友
就著周围几个城镇渔村年代的一些老故事谈笑,那人便随口接过话头,又附和了几句,随
即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
  “对了少校,您有兴趣将这片军区延展到附近的岛屿上吗?”
  他认得这个人。这个人在这边海岸线周围的零售业有一定影响力,最近似乎想将业务
范围拓展到离岸群岛上。而少校还知道他暗地里有染指著周围的军火流通。
  “如果您有这个意向的话,我们公司愿意提供一部分资金,就当做是为周围岛屿上居
民们的安全出一分力……”
  说得倒好听,其实就是想借投资的名义寻求军方的保护,顺便还能发一笔战争财。虽
然那一带目前算是格里芬的辖区,但一旦格里芬的领域正式拓展到那一带去,就免不了和
铁血的残余部队发生摩擦,到时候,所谓投资都会因军火开销而十倍,二十倍地回到这个
人的口袋里去。
  “很抱歉,先生。”少校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们在离岛上和铁血已经对抗了数年,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但也绝非没有百战百捷。我不能在确保我的部队
和部下状态万全之前有任何的作战行动,更不能接受无端的损失,你、明、白、吗,先生
?”
  他的语调与其说是解释,反倒更像是威吓。那人也吓了一跳,显然是没想到他的态度
会如此强硬。但那人似乎并未完全死心,陪着笑脸和少校继续闲聊,又将话题渐渐掰回关
于离岛的问题上。
  “……那时在离岸群岛上掀起格里芬和铁血全面对抗的事件,就是格里芬一个营地被
偷袭,整个中队只剩下一个人形……您应该还记得这件事吧?”
  “都过去那么久了。”少校突然大笑起来,“我早就忘了。
终章
  当早上他盯着没加黄油的面包发呆,回过神却发现红茶已经变凉的时候;当他每次伸
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却总够不著的时候;当他看着天色晴朗,把目光转向楼梯的时候,
他便想起:噢,格林娜已经不在了。
  自那之后,他便不再外出散步,也不再阅读那些已经快被翻烂的哲学书。当格林娜已
经离去这一事实逐渐在他心中凝固成实感之后,他每依照过去的习惯行动一次,违和感便
增长一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块。他甚至撤掉了客厅
里那张陪伴了他多年的大圆桌,以免自己在饭点为了“等待某人”而忘记吃饭。他开始足
不出户,除了收看电视新闻之外,便终日守在收音机的旁边——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电脑
显示幕上的小字,只能收听广播。除此以外,他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三个月后,战争结束了。
  这是早已预见的结果,早在数年前,铁血工造就再没组织起过像样的反击。播报员没
有给这个“结束”下任何定义,她只是乏味地将这句话作为一条短信,以再寻常不过的腔
调重复了三次。然而,当他听清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色突然有了变化。如同回光返照般
,他缓慢地从已经坐了好几年的轮椅上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佣人们看见这一景象,
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腿脚其实还能走动,是医生的叮嘱将他禁锢在了轮椅上。
  他拒绝接受任何人的搀扶,拄著拐杖,颤巍巍地走出自己的家门。他走过富裕的赛蒲
尔敦街区,走过人潮拥挤的康达路,又穿过黎甯后庄那些阴暗潮湿的小道,最终到达了这
附近的军事基地。门前的守卫立正向他敬礼,他略微点头回应,便在没有任何通报的情况
下一直走到他老朋友格拉姆的办公室里去。格拉姆将军也已年近古稀,但仍体格壮硕,健
步如飞,看见老朋友不请自来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迎上前去,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直截了当地跟格拉姆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能在军中得到一份工作。
  “我不想成为一个废品。”
  他始终这么坚持道。格拉姆将军面露难色,他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性情有多倔强,更
担心如果拒绝,他会受到太大的打击。他皱着眉头抓起电话,思量再三,最终拨通了一个
电话:
  “喂,是交通部门吗……啊,威尔啊,是这样的,我有一位老朋友要介绍……”
  一个星期后,他登上了那条没有挡风,没有舰桥,没有客舱,只有一块旧顶棚,两个
发动机和一把船舵的破渡轮,正式成为了“内河回收船船长”。他每天的任务便是在这条
河道上来回两趟,运送一切被装载到船上的一切东西:有时是几个大箱子,有时是乘客,
还有的时候只是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残骸或者铁皮。他航行的内河流速平稳,河道宽敞,顺
流而下的时候他甚至不需要掌舵。他每天上船的时候总是穿戴得军装整齐,军帽端正,胸
口上的徽章擦得闪闪发亮——尽管他已经瘦削得撑不起军装外套,肩垫永远塌陷著。
  作为一名军人,他以他的精神和尊严保证每一班船都按时启航,按时到达。只是,情
况总有例外。某一天傍晚,尽管完全没有乘客,但他仍拉响汽笛,准备出这天最后一趟船
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披着破风衣的人还在码头上。娇小的身材和兜帽两侧流泻出的长发显
示她是一位元女性。她听见汽笛声,显然也有些焦急,正艰难地拖着步子往这边赶。他当
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比起一两分钟的延误,他更担心她会因为太匆忙而摔倒。他一
直等待着,直到她步履蹒跚地从码头缓缓走到船上。她似乎想道谢,于是微微抬起头来。
  就在眼神对上的刹那,他的内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而她则一下子睁大眼睛,像是看见了不存在的的事物,紧接着便惊慌失措地遮住脸,
缩起脖子,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然而在这块光秃秃的甲板上却无处
可去,最终脱力地瘫坐在了地上。只是,她的视线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的眼睛移开。即使
已经过了半个世纪,即使已经苍老,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M14——他唤了一声,又唤了一声。
  他从她刘海的阴影中看见了她金黄色的眼睛——和五十年前别无二致。察觉到的时候
,他已经老泪纵横,五十年来所有的柔软和不舍都在此时流泻而出。泪水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感觉到她细瘦的手指在他脸上来回游移,为他抹去泪水。他哭得更狼狈了,就像个犯
了错误,茫然无措的小男孩。他感觉到,M14的手臂正环过他的腰部,轻轻拍打着他的后
背。
  我在哟——她应了一声,又应了一声。和苍老的他不一样,她的声音一如过往,让他
想起五十年前那些偶遇的清晨,想起那条走了无数遍的砾石小路,以及那如镜子般平静的
湖面。
  虽然她并不会变老,但岁月仍无情地在她身上刻下痕迹来。在她刚才遮住的侧脸上,
皮肤已经剥落了一大块,露出灰色的基质,就像被野兽啃过一样。她的右袖管空荡荡地晃
悠着,右腿也只剩下光秃秃的黑色支架。她仍扎著和当年一样的双马尾,只是已经短了一
大截,发尾也有烧焦的痕迹。但即便如此,他仍觉得她和过去一样美丽。
  两人互相搀扶著到船尾坐下,她靠在他的手臂上,彼此一言不发但又心领神会,就如
同那时在湖畔上那样。他知道M14有话想说,但却什么都没问。
  这趟船终究还是没开。两人就这么互相依靠着,直到星幕四垂。突然,毫无预兆的,
M14离开他的身边,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这让他的内心突然升腾起一阵恐惧来。
  “指挥官,我……”她紧咬著下唇,犹豫再三,“我是来,‘报废’的。”
  “什么?”他以为自己又犯聋了,想让她再说一遍。不过她似乎不太愿意提到这个词
,马上别过脸去。当他察觉到她的话语,以及她的动作所包含的含义的时候,他一下子勃
然大怒,以他年过半百之后从未有过的力量重重地敲了身边的栏杆一拳。
  “这就是我们人形的宿命……”
  她脱下那件旧外套,右肩断口上的线路和金属锈蚀的痕迹便显现出来。
  “就算是会哭,会爱人,我也不过是这种东西而已。”
  “胡说八道!”他咆哮起来,“你可不是‘这种东西’,你可是‘我的东西’,明白
吗!”
  “但是……唔……”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夺走了嘴唇。这场仪式简短而明快,她难以置信地摸了
摸自己的嘴角,又盯着他,半带嗔怪地说道:
  “唔……指挥官大人,这个,是不是稍微晚了一些呢。”
  这个吻,她已经等了整整五十二年。
  “你想要多少补偿?”
  他不等M14作出回答,便再一次吻了上去,而且以不输给年轻人的气势和疯狂,吻得
她几近眩晕。但他终究还是老了。当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时,她连忙将他
推开。他喘了口气,随即站起身,走向船头。他知道违反军事条约——或者说,带她走,
就这么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现在,他不得不从名誉和爱情中二择其一。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她已经意识到,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
他的决意。
  “见鬼去吧,什么格里芬,什么军衔。”
  他扯下胸口别著的上将勋章甩进河里,又将军帽扔向船外。
  答案早在五十二年前就决定了。
  最狂乱的时期已经过去,然而,他心中狂乱的,关于爱情的一切念想却从未消逝。他
决意,要一个人——不,两个人,将这份狂乱延续下去。
  “往入海口开!我们要到海里去!”
  他像一位真正的老船长那样吆喝起来,卯足劲将发动机的功率拉到了最大。于是,在
服役将近四十年后,这条老旧的渡轮在从未出航过的时间里,第一次驶出日复往返的河道
,全速冲进了对它来说完全陌生的区域。然而,外面的河道可没有内河那么温柔平静。不
多会儿,整条船便因河道交汇的湍流而剧烈地震动起来,船身铰合处发出尖锐的金属悲鸣
,似乎马上就要断开。M14就在他的旁边,她用她仅有的左手紧紧挽住他的手臂——除了
他的身边,她无处可去。
  “要沉没,就让它沉没吧,那也是命!”
  这个从未相信命运的人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弯下膝盖,只是,如今他相信的
是——命运注定他的爱情终有所获。而“等待了多久”根本无足轻重,爱情从不太晚。
  这条盛满爱情和决意的船迎著星夜而去。他不知道它能开多久,也不知道它会开到哪
里去,只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微咸的海风从面前吹拂而来,M14的长发也随之飘动。
  “指挥官大人。”她突然问道,“如果能到达的话,你会想开到哪里去呢?”
  他突然大笑起来。
  “哪里也不去,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吧。”他说。
Fin.
作者: dichenfong (S级英雄第一位 唬烂超人)   2017-04-01 11:00:00
会没油啦
作者: eno4022 (eno)   2017-04-01 11:11:00
这篇剧情不太行,为虐而虐但力道没出来。看完无感
作者: wa530 (wa530)   2017-04-01 11:25:00
我觉得最经典的还是MP5那篇,P7跟这一篇都不太对我胃口只能说神作不是那么容易量产的XD
作者: dionysus7788 (饺子皮)   2017-04-01 11:27:00
MP5会最有感主要是跟游戏连结性最高吧其他的不管P7或M14这两篇带入哪个人形都可以
作者: wa530 (wa530)   2017-04-01 11:28:00
我觉得MP5那篇动人的点,在于作者对主角的描写在那个作品整体灰暗、晦涩的基调下,只有MP5散发出眩目的光芒;当所有人都对现实绝望、失去挣扎的动力,MP5仍能乐观、积极的面对世界在这两者的对比之下,会有非常强烈的反差感,正因为如此我才比较喜欢MP5的那篇作品XD
作者: ginmokusei (谁说kiwi不会飞)   2017-04-01 11:34:00
一楼...
作者: antaresatptt (无限的落坑者)   2017-04-01 12:44:00
在她的文章里寻找爱情喜剧的我肯定搞错了什么...
作者: leon123811 (毓飏)   2017-04-03 00:10:00
舰队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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