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残响
蒂法发现,近日她对夜晚的想法略略有些复杂。
和艾莉丝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能有很多发现。理想又顺手的家电用品;精致的饰品杂货;
合适的衣服;好吃的餐厅;别具风格的咖啡馆;特别的建筑;喜欢的专辑;最近值得一看
的书或电影;不错的酒;无意间转过街角,或更往郊区去,往往轻易地被那双祖母绿眼睛
辨识出来的植物们;知道或不知道的花语;知道或不知道的她;知道或不知道的自己。
好比她在她身旁的时候总感觉明亮,然而艾莉丝意外地不怎么喜欢白昼的青空。那么就是
夜晚了吗?或许是,又或许纯粹是她自己的偏爱。她总在夜里来找她。
偶尔艾莉丝也会在刚入夜时前来,这时通常会顺道带一束百合给她,喝点小酒,在夜真正
深以前离开。更多时候,纤细的身影推门入店时已近打烊,或根本过了打烊的时刻,营业
告示牌已经翻了面,但灯还亮着。
“因为,举世只有这里的调酒师会在这个时间,这样和我约会啊?”
“这算约会?”
“当然算。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独占妳。”
蒂法就是在那一刹那发现了自己喜欢夜晚的原因。这么说的艾莉丝.盖恩斯巴勒,像雨,
大概也像风,那么奔放自由而且美的一个人。想必有这种念头的不只她。她简直懒得去数
这个漂亮的混血儿当着她的面在她店里被搭讪过几次,纵然没出过事,纵然艾莉丝远比她
还擅长应付这类麻烦(甚至也顺便帮她应付这类麻烦),不过,有几次她就暗地光火几次
。
只有这种时候,蒂法.洛克哈特也才能独占艾莉丝.盖恩斯巴勒。那夜她目送著纤细的身
影上了出租车,风也似地远去后,终于发现这件事。她不属于任何人。暗夜里车一路驶离
的声音显得格外响,格外久,她回到店内,黑胶唱机还悠悠响着,钢琴每个琴键落下时的
颤音那样鲜明,夜已经深得太过安静了。
早晨她自日光里醒来,那短暂的朦胧间,始终有一段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期待夜晚的矛盾
和困惑。她不知道的,艾莉丝就会知道吗?夜晚依旧日日降临。
结过帐,目送最后一个客人推门离开时,距离午夜只剩几分钟了。蒂法走出吧台,淡淡的
百合香气溜进鼻腔,她发现自己想不起原先插在收银机旁那只玻璃花瓶里的百合是在什么
时候凋谢,被她净空的;更别谈上次这只花瓶是在什么时候被百合花束给占据的。艾莉丝
先前有一段时间没出现了。她走向店门,将营业告示牌翻面,收走空杯。应客人要求打开
的转播球赛早在距午夜还有三十分钟左右时便已结束,她关上电视,店里俄然安静下来。
“有什么特别想听的吗?”
“嗯?都行。”
把空杯暂时搁在水槽,蒂法走向店内一隅的黑胶唱机,听见那明亮的声音这么回答。或许
是有点轻微的酒意了,明亮的同时也有几分慵懒的含糊,听上去倒和黑胶唱机古旧而温暖
的音色颇像。她弯下腰去,挑了张黑胶唱片,放进矮柜上的黑胶唱机,拨动唱针,钢琴演
奏的声响慢慢又填满了店内,她这才回到流理台前,扭开水龙头开关。
“这几次来,好像都是钢琴呢。”艾莉丝说。
今天艾莉丝到得很早,几乎是在开店时分就抱着一束百合走进了店里。那双祖母绿般的眼
睛,仿佛某种不成文惯例的深红军装短夹克,以及她手上那束明黄色的百合,都明艳得似
乎跟时间,跟这个季节无涉。然而蒂法知道,最近的几个早晨她总醒在清凉的风里,完全
是秋天了,几乎日日起风,偶尔下点雨。那么,大概就是有风回来了吧。
“是啊。最近在想,有空的时候,要不要干脆去借间琴房。”
蒂法洗净最后几个空杯,俐落地将之抹干,挂回杯架上。这双手已经很习惯和坚硬的事物
打交道了──拳击沙袋,各式酒瓶与杯碗碟盘之类。和那双为总她带来一束百合,娴熟地
剪去多余的枝叶,装饰在收银机旁的玻璃花瓶里,或执笔画稿的手截然不同。但其实她最
早习惯的东西是钢琴的琴键,最早的茧是练琴长的。只是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碰过琴键了
。
“很好啊。未来可以期待第七天堂转型成钢琴酒吧?”
“很遗憾,本店完全没有那样的计划。”
艾莉丝愉快地笑了,清脆明快的笑声和钢琴击键的声响重叠在一块儿。蒂法忍不住跟着失
笑,本也想给自己来一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作为一日的收尾,不过东西已收拾得差不多
。似乎也不是啤酒的季节了,想了一想,她随手拣了一只古典杯和威士忌,斟酒时眼角余
光瞥见艾莉丝喝尽最后一点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说:“那,到时候至少弹点什么给我听
?”
“真的很久没碰了,别太期待喔?”蒂法倒了半杯威士忌,要拴上瓶盖时却犹豫了一下。
面前的另一只古典杯空了,鸢红色的眼睛悄悄地转向墙上的钟,又悄悄地转回来。也不知
道有没有察觉,那双祖母绿似的清澈眼睛只是浅笑,略略瞇成了好看的弧。
“再喝一杯吗?”
“那,就一样的威士忌吧。”
她撤下空杯,给了艾莉丝另一个干净的古典杯,不忘添颗冰球进去,才缓缓倾进威士忌。
即便总是在与坚硬的事物打交道的一双手,也总有那么些东西让她不致忘却某些柔软。那
张漂亮的脸庞笑起来时的一切轮廓,栗发带卷的幅度,从她面前端走威士忌的纤细的手,
她每回早早造访时带来的那束百合。因为工作的缘故,这些年来已不再那么多见的长裙飘
逸的裙䙓……
“最后一杯。喝完这杯,妳该走了。”
“这算逐客令?”
“妳才不是客人。”
时至今日,她拥有的柔软的东西已不多。差不多就是黑胶唱机传来的钢琴的音色,收银机
旁那束明黄色的百合,还有这段深夜时分了。她并不拥有艾莉丝,不过她依然爱惜她一如
她所拥有的无多的一切。
“纯粹是太晚了,我担心妳。”
那只纤细的手拄著颊,就这么靠在吧台上。蒂法啜了口威士忌,这才发现她有多么喜欢艾
莉丝这个无意的小动作。
“蒂法真冷淡,明明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原来妳也知道妳有一段时间没来啦。”
“所以我今天不是在开店的时候就到了吗?”
是啊,她待了好久,几乎是整个晚上了。蒂法轻轻搁下酒杯,试图说服自己。
“我很高兴妳来。但不开玩笑,我一样担心妳。”
黑胶唱机在深夜里幽幽响着,遮断了墙上的时钟秒针一点一滴前进的声音。艾莉丝含了点
威士忌,那双祖母绿似的眼睛低低敛了下去,和她的微笑一样低敛,映在酒后微晕的白皙
肌肤上,依旧深刻。蒂法有时不免会怀疑,她对自己是多美的一个人究竟有没有自觉?
“我也担心妳啊。”
“怎么说?”
艾莉丝没有立刻给出答复,纤细的指头轻盈地滑过杯缘,透出了一点沉思的样子。蒂法又
喝了点威士忌,听见冰块细琐的声响和钢琴清脆的音色融在一起,她那是彼此都喜欢的专
辑,A面差不多要播完了,迈向尾声的旋律震颤著空气,她站直身子,手才搭到吧台旁的
推门上时,听见艾莉丝开口。
“因为,蒂法啊,意外地是耐不住安静的孩子呢。”
A面的曲目结束了。吧台推门的门轴倾轧的微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了。蒂法最终没有
踏出走向黑胶唱机换面的那一步。第七天堂依然干净,依然明亮,就只是在深夜时分一点
一滴地被安静倾覆。
蒂法觉得她俯首亲吻艾莉丝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像忏悔。于是她怯弱但虔诚地闭上眼睛。她
感到开心,感到满足,感到紧张,感到胆怯,感到抱歉,那无法抹灭的酒精的气味必然是
她的错误,可总归是酒精将她们牵系在了一起,她只是需要最后那么一点点的勇气。
在温暖的暗闇中,她似乎看见了有什么人在接近。她自然无从晓得那双祖母绿似的眼睛也
阖上了,埋没在夜一般的影里。她们的吻就是这么安静。夜已经非常深,在这一个干净明
亮的地方,最后的残响已然褪尽。
蒂法没有答复。她想,她不答复就是最好的答复。那安静本身即是一种倾诉,对艾莉丝说
,也对她自己说:
现在,无论夜再深得多么安静,她都没有关系了。
2020.10.15
其实我只是想吐槽。
蒂法洛克哈特小妹妹,
妳需要的才不是最后那么一点点勇气,
妳需要的根本是超多勇气啊!!!!!!!!!!
好啦不管啦她们终于亲嘴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