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数日,我深居简出。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床边取出白羽箭,轻抚那已稍稍泛黄的羽
毛。房内格外寂静,窗格外洒进满天星光。走廊上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长裙曳地,明星般的双眸,却是沅枫大人。她见到我就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
的情绪,接着靠于门上,叹息道:“阿羽,夜已深了,妳在做甚?妳的姿态和表情,竟令
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大人,”我将羽箭插回箭筒中,说,“妳的那位朋友,难道也曾住在此处? ”
“不,”她微微一笑,似乎是在笑自己的善感,“只是,她也常在深夜里注视著自己的佩
剑。我过去一直很奇怪:她呆呆的看着剑,究竟在想些什么。阿羽,妳在思索何事? ”
“我……”我说,“我在想我的家乡。”
“原来如此,妳来自何处? ”
“大人,我来自南方的白鸟河。”
“南方?”不知为何,她又轻轻叹息一声,稍微停顿,说道,“现在,整个夜暄国已无处
是我们的家乡。我听说白鸟河畔的树林早已烧光,建立起一个新的村落,遍种玫瑰,歌舞
升平,被称作南方的芫花地。相信妳即使回去,也认不出哪里曾是家乡。阿羽,繁华之处
,不会是我们的居所。我对这个丹城也实在是厌倦了。”
是的,我也讨厌这个花香扑鼻、矫揉造作,却有太多转角藏污纳垢的城市。若他们把白鸟
河畔也变成了这样,我…… 我从喉咙口到心脏,仿佛变成了一根铁柱,双手也暗暗握紧
。我不会存在于这样的世界上,不是我死,便是它亡。
“阿羽,”歌沅枫沉思一会儿,又说,“妳我甚是投缘,可惜今夜是妳住在宫中的最后一
夜,天明时我会再来,妳需准备一下,向人展示你的绝艺。副统领啬科准备以三只不同颜
色的木鼠来考验你的箭术……”
她详细告诉我,三只木鼠分开装在一个铁盒的三个格子里,每个格子前面有小孔,以银丝
编织成的网覆蓋。人站在一百步外,必须看清哪个格子里装着褐色木鼠,然后穿过网眼,
将它射毙。格内有一定的活动空间,所以木鼠不会呆在原处不动。要顺利过关,非得看得
既清楚,又会准确判断时机,箭法要准,更必须出手快,这四个要诀缺一不可。我知道我
可以做到。
更何况,歌沅枫说:“妳留心左边的木格,内里应是褐色木鼠。”
第二日天刚亮,我换上武士装束,随沅枫去到武场。那里已放好两个带着支架的铁盒,旁
边抱臂站着个身着半旧武士装扮的中年男子,其人膀大腰圆,甚是魁梧,头发束得圆滑整
齐。另有一名灰白短发,身形瘦小的男子站在一旁。歌沅枫朝那中年男子微行一礼,指著
我跟那瘦小男子道:“此二人都是我特意挑选的勇士,统领可在其中选一人。”
啬科点点头,道:“多谢。他们可已知道规则? ”
“自然。来,羽人,艾永,把你们的技艺展示给大人看看。”
她同啬科退到一旁,我选了左边一只盒子,走到一百步外,艾永站于我右侧。我俩并未看
对方,同时拉开弓,密切注视远处铁盒上的三个小孔。歌沅枫本已提示我留心左边的木格
,但这时我见远远的中间那格内一团褐色一闪,却是那只褐色木鼠刚刚跑过。难道啬科临
时把木鼠换到中间? 右边格子里闪过火红毛色,左边闪过深黑,由此看来,褐色木鼠确
实被换了位置。我凝神留意正中木格,却久久不见任何动静。就在这时,左边网眼上突然
出现火红色鼠影! 突然间,我心下已经明白,原来三个格子竟是相通的。若有人以为木
鼠只能在一格之内往来,估算速度放出箭去,恐怕会误中别只。只有同时注意三只木鼠,
才能把握正确的时机。
身旁忽然传来嗖地羽箭离弦之响,艾永已经射出他的一箭。我同时观察三个网眼,这时已
看到褐色木鼠从右边格子跑过,红鼠与黑鼠,聚集在左边。我的弓已拉满,箭如猎鹰般飞
出。远处传来重叠在一处的两声惨叫,我们几乎同时射中目标。
我收了弓,走去铁盒边,艾永也打开他的铁盒将被射中的木鼠取出。他的身形突然一顿,
立于原地呆了半晌,接着垂下头去。他手上提着的是一只红色木鼠。我将铁盒中被我射中
的褐鼠取出,并未多看他一眼,走到歌沅枫及啬科面前,呈上。
“羽人箭法如神! 哈哈哈哈。”啬科满意的大笑道。
沅枫大人亦对我微微一笑。她笑中有深意,仿佛是告诉我,此去再也不用相信任何人的言
语。
她告诉啬科统领,我是女王特选的勇士,派去东方将军身边有秘密任务。她在宫中地位很
高,啬科自然毫不起疑。只是,他恐怕活不到我真正下手的那一天。我相信歌沅枫已经安
排好他的归宿。我对她十分钦佩,相信她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临别前,我单膝跪下,朝
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便跟随啬科进入了东方将军的军队中。
物族的军队和我们的队伍完全不一样。他们住的是上好漆布及牛皮搭成的帐篷,吃著精米
好肉,身穿坚固铁甲,手拿精锐兵器。我换上同样的装束,在营中等了三天,方才获得东
方将军贺安瞳的召见。数年之前我听说过他,说他战功赫赫却不得物族女王的欢心,被贬
去驻守沙漠之城。此人箭术高明,是有名的神箭手。
我到主帐门口,戒备森严,两排守卫整齐而立。待进去里边,却听得婉转的吹笛声,见一
人身穿金银色铠甲,同几个护卫打扮的人席地而坐,围着一名女子。那名女子跪坐于地,
着浅黄衫子,腰系著五彩的长长的绸带,头发上的银饰闪闪发亮,面容俏丽,姿态优美,
正吹奏著一支淡紫色通体流光的长笛。
她左右顾盼,脸上有一层喜悦光晕,仿佛可以照亮暗淡的人世。周围的人端著酒杯却忘记
畅饮,听得入神。我立于门口,默默等待。一曲终了,那身穿金银铠甲的男子哈哈大笑,
鼓掌叫好,道:“精彩,精彩!阿湄,我就是再练个十年也比不上妳! 来,为了如此仙
乐,大家喝酒,喝酒! ”
他把一杯酒塞进她手中,又举起一杯向左右劝饮。围坐之人欢声赞叹,各自举杯,喧哗吵
闹之声几乎胜过酒家之内。这时,引我进来的守卫上前禀告:“将军,弓箭营的新人羽前
来报到。”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满面笑容,说道:“你就是羽,来,坐下! 大伙给他移个位子!
”
那一圈人纷纷挪动,移了个空位出来。我有些不自然的过去坐下。贺安瞳把一杯酒放在我
面前,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干了这杯! 从今日起咱们又多了个伙伴,羽! 以后大家
同生死共患难,有歌一起唱,有酒一起喝! ”
“喝! 喝! ”人人接连响应,又干一杯。我亦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杯,便看到一双雪白的手伸过来,为我将空杯斟满了。我抬起眼来,看见微笑唇
角,上方一双明媚如春光的眼睛,那是阿湄。突然间,不知是什么情绪涌入我的脑海,我
的手颤抖,思绪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刹那狂喜而忘形,一
刹那悲不自禁。我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女子的脸庞。她却柔声说:“阿羽,鹿是个好人,在
这里大家都是兄弟,从今往后,我就叫你阿羽,好不? ”
鹿?我有些疑惑,心潮依旧激荡,无暇表示其他,只觉得面红耳赤。今天我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回答阿湄的提问,我还是不敢接触她目光,只是微一点头。
“真好! ”她喜道,“阿羽,阿羽! 来,干了这杯酒! ”
这两声“阿羽”,仿佛重锤打在我的脑海,我恍然抬起头来,注视她的脸。她的秀眉弯弯
,左颊上有一个酒窝。这张脸似曾相识,却又似乎遥不可及。我愣了片刻,慢慢伸出手去
,又将这一杯酒拿起喝下。
身旁人人喧闹,我独自缄默。好在气氛实在融洽,并没有人过多在意我。原来,这一圈人
,高矮胖瘦老少不一,竟都是贺安瞳的护卫,更是他的旧部。他这将军当真奇突,竟然夜
夜跟部下饮酒作乐,互称绰号。他管自己叫鹿,听说在风脊城不仅是近身护卫,就连寻常
百姓都可如此叫他。普通军士犯了错,他亦不重罚,只叫下回不可再犯。士兵大多从法令
严谨的鎏金塔军队中来,这一回侥幸逃脱惩罚,便战战兢兢,从此不敢再犯。
贺安瞳虽无为而治,并不见其队伍纪律松散;相反,人人严守军纪,并且对他拥护敬爱有
加。
我虽然与其他护卫住在一个帐内,却很少同他们说话喝酒。我本不会唱歌奏乐,他们畅饮
高歌时,我往往在营外独自练箭。他们唱的歌谣,无非是人生苦短,忧喜参半之类;我练
箭时,眼前总是闪过我看了八年的那条冰河。我又听到狂风呼叫声,在我的心底,觉得只
要再听到那个声响,我的任务便可完成。身边的这些人对我来说同草木并无分别。他们的
喜怒哀乐,都与我无关。
但,只除了一个人。
我在想,我对周围的这些人这么厌憎,也许只是因为她。她就是阿湄。我知道她已经不认
识我,我的变化太大,而她却依稀还是老样子,仿佛时间对她来说是停止的,过去的一切
也消于无形。我们,像是生存在不同的世界。
阿湄,妳已经不记得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哪一族的人了?已经忘记了燃烧的村庄,倒在血
泊中的亲人?我一见面就认出了妳,而妳却不知道我是谁。阿湄,我是不是真的变了那么
多,竟然连我自己的亲姐姐,也不认识我的脸?
而身为水族人的妳,又怎会待在物族的军队里?
也许,妳也是来行刺贺安瞳的? 是谁派妳来? 是谁安排的这么巧合,竟要我们在同一时
间报仇雪恨?
多少年来的头一次,我手握弓箭时精神恍惚。我颓然站立了一会儿,便决定回营去。营内
旌旗林立,我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的脸,径直往护卫的住处走。到帐外时,听得一阵歌
声,接着贺安瞳的嗓音道:“少囉嗦,不会唱的话就得喝酒! 安在,把他拉过来! ”帐
内传出喧闹吵嚷声,不一会儿又是一阵大笑。一群人嘻嘻哈哈仿佛半疯。
我停住了步子,犹豫了一瞬,便转身准备到别处去。刚转过身,却见到面前走来了一个人
。那人抱着个五弦琴,正是阿湄。她一见我,便微微一笑,远远的道:“阿羽! ”
我只看了她一眼,木然无语。她走上前来,脸上是盈盈笑意,问道:“你到哪里去?我来
了好几次都不见你,他们说你练箭去了。为何练得这么辛苦? ”
我未停步,也未答话。她怔了一怔。这时帐门突然掀开来,贺安瞳大步而出。他见到阿湄
,便道:“阿湄,快进来! 安在缺人伴奏,我说妳怎么还不回来?”他一抬头瞧见我,
又道,“羽,你来了正好,快进来!一天到晚练箭,为何练得这么辛苦? ”
这时,阿湄站在一旁,原本困惑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她望向贺安瞳,我看到她的眼
神和脸上的表情,心不禁暗暗的往下一沉。贺安瞳仿佛一无所察,浓眉微皱,说道:“你
们两个,究竟听没听见我?为何站在原地发呆?”
发呆的人是我。阿湄微笑着看看我,又看看他,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闪出我头一次见她时
看到的,那种仿佛可以照亮世间的喜悦光辉。她是在笑贺安瞳不知道自己刚才讲了跟她所
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可是好像又是在笑别的事,那种喜悦,是我长大以后从来没有在任何
人身上见过的。这种喜悦让我的胸口绞痛,我知道,发生了一些我非常不愿意发生的事。
可我无法掌握,也无力阻止。我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操纵整个棋局的,是上苍。
“进去吧。”阿湄说。她朝我望了一眼,又微微抿嘴,便先进去了。
贺安瞳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道:“羽,咱们谈一谈。”
“将军。”
“你是不是不喜欢叫我鹿?这些天也没怎么跟你讲话,现在刚好有空,咱们聊一聊。你觉
得阿湄怎样?”
“怎样?她……很好。属下只是,很少在军营里看到女子自由进出,所以……”我掩饰道
。
“没关系,我明白。”他说,“阿湄却总是提起你,她说看到你就觉得可亲,所以想跟你
聊聊天。她性情直率,喜欢谁讨厌谁,一眼就看得出来。你莫觉得她唐突。我带她来军中
,其实也是破例。她是我朋友的朋友。”他又微微皱眉,仿佛有些话难以启齿,随即还是
说道,“你或许看不惯我们。其实,这些人整天歌饮作乐,不过是知道自己上山后多半再
也下不来。你可有上过雪山? ”
“上过。”
“铁雾台山太冷,我这把老骨头,恐怕上山就会冻碎。我从小就怕冷,一见阳光活蹦乱跳
,到了冬天百病横生。”他望着北方的天际,说道,“我恐怕我也下不了这铁雾台。到时
若发生什么事,阿湄就托付给你们了。我本想留下她,只是她不愿意,定要跟随我前来。
你既然和她投缘,就请你多多照顾她。”
“是。这个自然。”我答道。我抬头看到他的双眼,那是双明澈的棕色眼瞳,目光宽广坦
然。风吹拂他额际的散发,这面庞没有一丝阴影。在这样的人面前,我越发感到无话可说
。我仿佛这个人脚下的阴影,但是,有一天他会死在我手下。
这一夜我的梦境纷乱,在我眼前交织著燃烧的白鸟河,吹奏笛子的阿湄和那双明澈的棕色
眼瞳。我在那双眼瞳中看到了某些东西,我看到了阿湄喜悦的笑容。在我的梦中,天地间
下著漫漫无边的大雪,我冻得全身冰冷。我站得远远的,注视著贺安瞳的眼睛和里面如同
镜子里影像一般的阿湄的笑容。她笑得越喜悦,我的周身就觉得越寒冷。到最后实在受不
了,想要转身离去,却被她挽留住。她亲热的叫我:“阿羽,阿羽! ”
我顿止站在原地,两脚结冰,到最后整个身体都冻成了冰块。
这时我突然惊醒,发觉周围一团漆黑,所有的人都还在熟睡,帐顶的黑暗沉沉的压在我头
顶。
天亮以后,大军开拔,我们开始向铁雾台山进发。
我的心里还存著一线希望,希望阿湄怀着和我一样的目的来到这里。队伍开拔后,贺安瞳
依旧每晚和侍卫们在一起喝酒作乐,阿湄也依旧常常加入。我还是在他们喝酒的时候出去
练箭,只是我注意了阿湄的住处在哪帐。等我练箭完毕,他们的聚会也差不多结束,我常
在她回去的路线上徘徊,希望能够碰到她。
我不想在别人面前跟她讲话,怕引起别人对我们的怀疑。我渴望能够跟她单独交谈一次。
我要问问她,这些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还有,她到这儿来,到底想做什么。
两天后我们来到了黑河森林。那个晚上,我练完箭回来,正值明月高悬的时。有一片浮动
着浅绿色萤光的云彩从树梢上升起,慢慢的在天空中盘旋,接着,它渐渐接近地面,扩散
开来,笼罩了整个树林。一点又一点的幽幽的绿光在周围漂动。它们停留在树叶上,蹭过
枝干,滑过我的羽箭和面庞,最后沾在有露水的石头上。如果点着火引凑近了,可以看清
那绿光原来是来自一只只长著纤细双翼的浅绿色飞虫。它们身上布满发光的磷粉,双翅搓
揉或擦过其它东西表面的时候,就把磷粉洒在上面。这是绿衣虫。这片森林里有很多这种
飞虫。现在正是它们的交配时节。雄虫忙着在空中飞舞,展示自己的美丽外衣,以吸引雌
虫。为了某种原因,它们只在有月亮的晚上出现。
飞虫的微亮在林间闪动,实在是一幅美丽的景象。独自走动的我,在绿光的包围中仿佛一
个幽灵。我避开人声喧哗的帐篷,悄悄走向阿湄的营帐。那是一顶单帐,拱顶上飘着紫色
纱巾,门口拴著一头灰毛驴。我远远的站在树后看着,驴子偶尔朝我这边望望,又低头吃
草,我的存在并不使它感到担心。我靠在树下,等著阿湄回来。
过了一会儿,就在我打算放弃,想往侍卫营帐走回去的时候,从小路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
的笑声。我站住了,侧耳倾听,那是阿湄的声音。她笑了又笑,一边连声叫道:“别过来
! 离我远些! 我不要,你自己拿去吧! ”
“妳真的不要? ”那是一个男声,这声音我并不陌生,仿佛是侍卫中的某人。
又有人说话,那是贺安瞳:“哈哈哈,饶,别跟她闹了,你还是拿走吧! ”
“对,对,鹿都叫你拿走,你就快拿走! ”阿湄说。
他们走进我的视野,一共是三个人,阿湄,贺安瞳和侍卫饶。饶手上提着一串发光的绿衣
虫。阿湄躲在贺安瞳的背后。仿佛是害怕那串绿衣虫。饶听得他俩人都这么说,站住了,
说道:“好吧,那我走了。”他说著,把手中的虫子丢下,便见到一串火星般的绿光,缓
缓升上空中,左飘右舞,渐渐飞过树梢去了。他拍拍手,转身大步离去。
林间一阵寂静,我屏住了呼吸。我藏身于树后,应该无人看得见我。不过树林间这股寂静
却让人心悸。我望着那两人,他们俩相距不过两步,阿湄面对着贺安瞳的右肩,贺安瞳眼
望着树梢某处。两人都是沉默,这沉默却仿佛石头一般的重。
贺安瞳终于收回目光,微转了下身子。阿湄却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轻声开口说:“鹿…
…”
“阿湄,再过四天,我们便要进入铁雾台山的地界。过两日我送妳下山去可好? ”贺安
瞳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头。
“鹿!”她短促的唤了一声,声音里有一点愤怒和惊恐,月光下,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她看了看四周,似乎被什么东西追捕似的,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同样短促而坚定地说:“
我要跟着你,不论你去哪里。去铁雾台也好,去死地也好,我不会离开你一步。”
“阿湄,妳不要固执。”
“不,你不明白。鹿,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了,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跟你一起,否则
,你要让我到哪里去?我孤独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阿湄……”贺安瞳的声音有些无奈,低声道,“可是,妳跟着我,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
发生。这次去铁雾台,我已经下了决心。妳不需要这样,妳还年轻,活下去,总会有一天
过得更好。妳不是我……”
“对,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否则,你就会知道我的想法。我早就已经决定了,如果不
能说服你,就跟你一起死。我不怕死。别再说叫我离开的话了。”她说了这些话后,就没
有再吭声,而是低下了头,身体的姿势仿佛是在恳求他。所以她虽然没有再说什么,贺安
瞳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无奈。他一向洒脱,处理这种情绪恐怕不是他擅长,所以只得叹了一
口气。听到这声叹息,阿湄的肩膀微微一颤,把头埋得更低了。
贺安瞳这时候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左手扶住了她的肩,右手轻轻拍拍她的背。她站在
原地像是被这突然的身体接触吓到了,睁大了眼望着他。我在她脸上看到一种快乐得变成
惶然的表情,仿佛是在做梦似的。她微微张开口,凝视著贺安瞳,然后身子向前倾,头靠
向他的胸膛。他没有动,于是阿湄投入了他的怀抱里。
我转开了目光,再也看不下去。我不懂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的依附一个人,一起
生一起死?我这一辈子都是单独一人,以后也会独自去死。本来我以为如果还有亲人,可
以同他们一起生活。现在看来,阿湄不再需要我。她会不会一直需要这个人?
阿湄,妳真蠢。可是,妳不会是来杀他的人,也不会希望我杀他。杀了他,妳就不能活,
但他非死不可,那么阿湄,等我杀了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过去这么多年妳并没
有找我。以后,等妳知道我身负的使命,妳会恨我。我又何必告诉一切。可是,阿湄,妳
真的不能没有他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下了什么决心,躲在旁边看了许久,终于还是什么也不明白。可是我
不敢动,怕被耳目灵敏的贺安瞳发现。
我悄悄注意四周,夜已深了,不会有人经过。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贺安瞳没有推开阿湄。
我虽然离得远远的,也可以觉得,这短短的片刻是阿湄毕生难忘的快乐时光。
过了一会儿,贺安瞳终于开口,道:“好,妳愿意留下,我也不想赶你走。妳就跟在我们
身边吧,我会叫人保护妳。”
她微笑了,答道:“好。”
贺安瞳放开她的肩膀,说:“现在很晚了,回去吧。”
阿湄答应着,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鹿。”她只是低声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甜蜜
的喜悦。
“去睡吧。”他催促道。
她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贺安瞳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半明半暗。不
似喜悦,也不似忧伤。他眼望着地下,随即大步走回去了。阿湄在营帐口还回头来,望着
他的背影发了一阵呆,这才进去放下了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