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停了笔,将手心摊开往上,微细的刺痛感固执地自握好笔那刻起一路抗议至今。
手心里的绷带没有可疑的痕渍,惟独那针扎般的刺痛随着桌上文件的递减而益发鲜明,终
于在公事告一段落的时候令夏树屈服,搁笔休息。连彼此沙沙的书写声都消失,确实回归
静谧的执务室里悄悄升起温暖的香气,她无意识地以左手把玩着笔盖上的浮雕,回想笔尖
搔刮过纸张的手感。
然后响起靴跟轻叩地板的声音。静留将沁著薄烟的红茶杯搁到她面前时,夏树放下笔,微
不可闻地叹息。
“果然,和先前不太一样啊。”
倚在桌边,细细抿了口红茶的静留闻言,也只能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先前那支笔
已经跟了妳好一段时间了。”
清楚夏树的偏好,姑且很快为她再去准备了一支款式相同的钢笔,长年凝缩在那整支笔上
的手感与记忆却是无法取代的。
“到头来,还是得花时间习惯哪……”
她的低语散落在堆得满桌的公文书信间,连一杯红茶的时间都要以那画面作为映衬对精神
健康实在不太理想,静留正要将视线转向开阔的落地窗外,在那之前,看见那只捆着绷带
的右手无神经地、直觉地就要伸向桌上的茶杯,她按住夏树的肩,余光盯着她乖乖换了只
手伸出去。
“不后悔吗?”端著茶杯,静留这么问道。
辽阔的窗外,冬日午后的日光显得有些迢遥,影子淡漠而漫长。
“不后悔。”她说。
那双冰绿眼睛和她手心里不愿停止的疼痛一样,固执地,顽强地,高傲地亮着。
可惜是大白天的执务室呢。就这点,她是真的发自内心觉得惋惜。总是在夜中,那双苍翠
的眼睛看上去会更明亮。静留微微一笑,闭上深红眼睛。
“说实话──为了那种事毁掉自己钟爱的东西并不值得。”
回应她的是夏树放下空杯的声响。静留回过头,夏树无伤的左手托著右手背,修长的指头
游走过绷带交叠的手心,就像在一处一处确认伤口。她想起当时,扎满碎片,血墨悽惨交
融的那只手。
她摊开血淋淋的手心,逐一替她挑出粉碎的破片,拿着镊子的手甚至没有颤抖。伤口很多
,混著飞溅的墨水,清洗的时候两个人的手在冬日淅沥哗啦的水龙头下接连冻得死白,夏
树咬紧了牙,眉心锁得死紧,那当下不要说痛,她连一声呻吟都不曾有过。
她也没有放开她的手。
“妳明明知道我气的是什么。”沉默片刻后,夏树说。
“我知道。但,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挑选中性而不具有太多深意的语汇比替她清创
时不弄痛她还困难。在微妙地感到棘手的意识下,静留开了口。
“至少我觉得,我没有妳想像中的在意。……那是我的选择。”
椅背旋转,滚轮轻盈地溜过地面,夏树端著空杯自案前起身,鞋跟叩喀的声音和她的同样
淡然且规律。用左手勾到那只仍有余热的玻璃壶,她斟满空杯,只说:
“那么,那支粉碎的钢笔也是我的选择。”
夏树回到桌前,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摔回椅上。静留知道,偶尔执务室
里只有彼此的时候,她会这样表达情绪。
“在这种时候,我真的不想要求妳什么,静留。但我衷心只求妳一件事,就这么一件。我
希望妳务必做到。”
带茧的指腹摩娑过笔夹上光亮的浮雕,夏树推开了笔盖,驱策右手忘却抽痛,将笔握好。
接过静留递来的文书,她仰望着那双深红眼睛,神态仿佛祈祷。
“──拜托妳,对自己再诚实一点。”
从凝滞的指间抽走纸张,笔尖和往昔同中有异的搔刮感,以及压迫着手心的微痛在在撩动
近日敏感的神经。她望着预先留在纸上的流利笔迹,一切能由静留代笔的东西都已经处理
完毕。
确认过所有环节正确无误,在疼痛中落完款,她说服自己,就是小伤,痛就任它痛吧,死
不了人的。
是的。就是小伤,很快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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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私心,但自己非常喜欢那个断然地答出自己不后悔的夏树。
不后悔吗?当然不后悔啊。
她是为妳盛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