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诱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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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恺比平常早出门,却在马厩外逗留了很久。她将那匹名叫脉落的六岁棕色公马
牵到外面,喂他一些新鲜谷料,替他刷毛。天气晴朗,阳光在云海上灿烂,东风却微凉。
马儿的眼睛明慧清澈,温柔长睫似要与她倾诉什么,体型、力量、个性都与北方的马匹有
细微差别,个性却是一样的亲人。生在不同季节,同样与她为伴,无论在何处,马匹都是
她最好的朋友。也因为如此,她不爱与人深交,换了地方居住也无甚不适之感。
离开丹城只觉水到渠成,当时不抱指望;但如今,假如……假如不得不也从此地离开呢?
小春露的诞生地,两人都几乎死过一回的所在,最后却可能连一匹马也无法带走,三人从
此失了扎根的希望,四处漂泊!
她心有不甘。这还是头一回。理智上知道该走,心却还想要留下,似乎把一个人从里到外
撕成两半。
她还是去当值了。经过那看似平静的湖水,湖面下深埋著华鹰的尸身;踏过林间野草,草
上曾滴落她亲手斩杀的瓦族人的鲜血;这些民兵,动作规整,巡查极有效率,每个脚步她
都熟悉得像自身躯体意识。但,一切又缓缓的离她远去,逐渐变得陌生,濒临放弃边缘。
此处生活平淡简单,她本就是个来历叵测的人,像米承先这样想要刺探秘密的村人并不少
,与其虚与委蛇,不如干脆避开。一句打听,一个眼色,都犯了她的禁忌。离家前她还特
意叮嘱赏青,别再去琼枝那边。
情形如此,总是如此,仿似又回归丹城。
然后恺发现了,酒是个暂时可以让她摆脱这些迷惘的好东西。提着一壶烧酒,时间流淌,
她在湖边坐到很晚,对着湖光山水独斟自饮。身后,脉落在草丛中徘徊,脚步声踱来踱去
,逐渐模糊难辨。
有一天晚上,她半夜才回家,开门的声响惊醒了赏青和孩子。
黑暗中,赏青迷糊著坐起,薄被滑落,一束月光照亮她的脸孔,她的肌肤透白如瓷器,长
长的弯眉上凝聚著些许困惑。
恺站在卧室的门口,这才醒了几分,闻到自己满身浓郁酒气,因此犹豫了,伫足在原地,
难以决定是该退出还是留下。
“阿恺,妳竟喝醉了吗?”赏青显然也发觉了,微含责备的说。
她勉强扯动嘴角笑了笑,素日一直都有的肃然自制大概是被酒精冲走,难得放纵,破隙间
露出内里的苦涩、自嘲、沉痛。她迈出一步,把门在背后阖上,于满室沉黑中毫无差错的
走到了床前,一把抓到赏青的手,不小心多用了一分力气,捏在她的手指上,立刻听见她
低低的吸了口气。她马上松开,反手将她拉起,紧紧的抱入怀里。
胸膛内似乎有擂鼓声,咚咚咚的一阵阵,越来越紧急,她的耳朵里充塞著郁闷的空气,酸
胀难忍,头晕目眩。
该告诉她么?总要告诉,然而该从何说起?实在难以决定。
赏青却会错了意,在她怀里低声的问:“……妳有什么事,可以跟我直说。”
她只听见自己剧烈心跳,依然开不了口。
沉默了片刻,赏青又轻轻的道:“若是那天米承先讲的,他只是胡言乱语,妳不要放在心
上……”
恺抚过她那光滑柔顺的长发,每一根发丝都剐蹭著掌心那砂纸般粗糙的茧。她竭力按捺脑
中怪声,维持正常音量,沙声答道:“不,妳竟还不明白我,妳心里是否还想他,我并不
在乎。我是何许人也,妳跟我一起,又能有什么下场!连一个孩子......都必须出生入死
才可得到,此刻妳在我身边,我......”
她顿住了,觉得无论如何措辞,说不出心中复杂感受之万一:“感激万分。”
“阿恺......”赏青的语声也提高了些,“这是什么傻话?”
她继续说下去:“那个人要是还活着,我会让妳去见他。只要妳觉得开心,我本就只有这
个愿望。”
赏青听到此,不禁哽咽落泪,眼泪滴在她颈窝:“妳这傻瓜。”
“不要哭。”恺感觉到那泪水的灼烫,放开了她,走到桌前,随即拔剑出鞘,一声轻响。
赏青惊问:“妳在做什么?”
她不答。
“阿恺!”
这时小春露忽然放声大哭,赏青将她抱起,又慌忙摸索著去点灯。但她双脚被什么东西绊
了一下,失去平衡,往前摔去。她护着小春露,硬生生双膝跪倒,不禁啊了一声。
恺听到她的喊声,丢落长剑,赶来抱住了她,把脸贴着她的脸孔,千丝万缕的长发软软的
缠绕在她颈项上,这温柔的香气让她觉得晕眩。
她颤抖嘴唇,忽然说:“她想杀妳,但我不会让她这么做,不会让她得逞!”
“谁?”赏青万分惊愕,“谁想杀我?妳在说什么?”
恺怒声说道:“家中妻子刚生产的年轻武官,就是瓦族奸细的特征!方圆百里内有六家人
如此,都被传去典城问话,幸好我是被鹿举荐,长老这才通融。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她是
我的母亲,却始终不肯放过我,就算已有了妻子孩子,离她万里之远,依然是她眼中钉肉
中刺!”
赏青完全呆住了。
恺又说:“我打听过,某户武官就此失踪,无人敢追问他的下落。只有我知道,这是冲著
我来的,赏青……除了我母亲,谁还有这么高强的手段,如此强韧的用心!千里迢迢,不
惜害了无辜人性命!” 她每个字都咬牙切齿,满怀激愤,语气几近半癫。
赏青低声问:“怎么会?一个母亲,要杀自己的亲生孩子……?可是,不久前听说她患病
,不是为了担心妳的安危吗?还是……”她怕得不敢说,只好停下。
恺接续道:“没错!这是连环之计。我们太天真,假如没有鹿的举荐信,一时的心软,就
已害死了全家!”
赏青双腿无力,恺拉着她的臂弯,扶她起来,但她站不住,低声呼痛。
见此情形,恺的酒醒了大半,问道:“妳怎么了?”她接过小春露,再点亮灯察看赏青的
伤处,赫然见她两个膝头全是乌青,已经肿起,还有渗血之处。
她心如刀扎,辛酸歉疚,说道:“怎会摔得如此严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醉酒。”
“不怪妳……阿恺,”她拉住她的手,“等这件事情平息,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恺知道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只得下了决心。小春露这时也已疲累,朦胧睡去。
两人各怀愁绪,当夜无话。
那晚以后恺戒了酒,除了当值,就是在家专心照顾赏青跟女儿,并开始离开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