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新生
恺默然以对。空气似乎凝固住了。
“就让我感叹几句吧。昨日我还在想,真的有人这么伟大,愿意帮杀人掠货的强盗说话?
呵呵,我当时有些自惭形秽。谁知,呵呵,你原来是个……连同你的女人,一对瓦族贱民
!竟然混入春霖林!长老如果知道,不知有何表情?”华鹰连珠炮似的极尽嘲讽。
恺终于忍无可忍、低声喝止:“如何说都可,不要牵连到我的家人!”
赏青从刚听见她开口的语气就回身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忧心忡忡的往外窥看。她果然瞧见
恺的肩膀后张、双拳紧握,显然已动了怒。那个满脸挑衅神色的男子是否能够不要再咄咄
逼人?她真的不愿意恺出手,但她的侥幸心也影响不了情势的发展。
华鹰脸露不屑神色,继续道:“她本就是个瓦族女妖,本族人哪有紫发紫眼的?她肚子里
的贱种血脉,岂能这么轻易就被你混进村中来?”他缓缓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从腰后
的刀鞘里拔出一把透著碧光的匕首,厉声说,“待我解决掉你,再叫那些笨蛋来看看,他
们长官一家是什么货色!”
他沉胯握刀,慢慢走上前两步。也不待恺取出兵刃,就看准机会,出刀刺她小腹。
恺侧身闪到廊柱另一侧,掌切他手腕。华鹰不避不让,反而挑高刀尖划向她掌沿。赏青虽
然不谙武艺,看那匕首锋刃的颜色也知道惊险万分,手紧紧的握住了门把。
只见恺右手一翻,变切为抓,拉住对方的腕部往柱子后面一带。华鹰被顺带着身子前冲,
重重撞在了柱子上,匕首拿捏不住掉落。他怒吼一声,用力挣脱,抬脚踢退了恺,弯身想
要拾刀。恺转到后侧踹他膝弯,令他失去平衡,向右翻倒,在地上滚了一圈。但华鹰临敌
应变极为机敏,滚地的瞬间已从腰上摸出飞刀,抬头射向她左眼。
飞刀来势凌厉急速,恺将头一偏,堪堪躲过,就像是早知会有刀射来一般。
华鹰趁机扑了上去,揪住她的肩头,两人滚翻在地扭成一团。
近身搏斗了数回合,赏青瞧见恺的脸色苍白、左手垂在身侧,忽然把门推得更开了些,有
种不好预感。华鹰这时也大喜道:“哈哈……你的左手还能动吗?”
他腾出右拳,一拳捣在恺的左臂伤处,立时鲜血四溅。恺低哼一声,失了平衡,单膝跪倒
。
华鹰的面颊溅上了几滴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中像是不小心洒落的墨汁。他大声狂笑,曲膝
狠狠顶向对手咽喉。恺尚能睁眼,转身避开。华鹰又拔出了另一柄飞刀。
赏青在这一刻顾不得多想,大力推开门冲了出去。那男人就在她面前,背对着她,高举手
中刀刃正要刺下。她弯腰捡起自己脚边的匕首,大步上前,一刀刺入了他肩膀。
刀尖锋利,切入人体还是需要力气,她刺不进太深,一股鲜血立刻顺着匕首血槽涌出。
华鹰疑惑的侧脸看去,看见自己右肩明晃晃插著的正是自己刚才落在地上的匕首,锋刃上
染血,碧光尤在,被一双白皙娇小的手紧紧握著。
赏青直身而立,双目圆睁,眼中紫光如炬,风吹动她的长发,夜幕下如同水泽女神。
“妳……是妳……”华鹰断续说,毒气已开始蔓延,令他四肢痉挛。他张口想要呼救,这
时恺夺过他手中的飞刀,拦喉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华鹰的身子颓然软下。
赏青两手颤抖,这才放开刀柄,往后退了一步。恺扶著左臂从地上站起来,同她相视,一
时无话。赏青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全是血,她满心愤怒与迸发的气力快速泄走,双膝一软
,捧住自己的腹部慢慢坐倒在地。
恺扶住了她,惊问:“小青,妳怎么了?”
“好痛……不行,妳先把他沉到湖里,刚才动静过大,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来了!”
恺心知此事紧急,果然只能暂时把赏青安顿到旁边坐下。她把华鹰的尸体拖到水边,在他
颈中绑上一块大石,沉下湖底。
幸好此处远离村中其他人住所,正值夜色昏暗,再加上村民又大多去了聚会,这场争斗似
乎无人察觉。恺脱下外衣擦去赏青跟自己身上的血迹,还把地上的一滩血用土沾了,包在
衣内一同沉入悠纪湖中。
此刻赏青已痛得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出。恺搀扶她入内,顾不得自己的伤,说
道:“妳在屋里歇著,我马上去将米承先接来。”
米医生听说情况紧急,立刻前来为赏青诊病。稍晚时候,长老、琼枝与唐净诚也前来探望
,听说她虽惊动胎气,但并无大碍,母子均安,这才放心。
琼枝疑心她是由于白日为恺焦虑过度所致,心下内疚,连夜在房中帮忙照顾。
华鹰神秘失踪,邻村少不得又忙乱一阵。不过他平日人缘不佳,又是单身,只以为是一时
兴起远游去了。既然再无消息,两村也逐渐平静如初。
难关似已度过,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胎儿六个月大时越加活泼,深夜也常在胎膜中踢脚翻身,把赏青吵醒。而她醒了后只要略
动身子,恺就也随后醒来,伸臂搂住她,用唇蹭她的鬓角,把手掌覆蓋在她腹部摸索、感
觉孩子的动作。
这小生命是幸福的,还没出世就已得到两人如此的关爱,比她与赏青的遭遇强过许多,恺
因此深感欣慰。
赏青笑说:“这么顽皮,恐怕是个男孩子。”
恺轻声答:“男孩也不错,我已想好,让他跟着米承先学医,不用习武。”
她一心防止孩子今后走上她的老路,这番苦心赏青也懂得。但一个人选择如何生活、有何
种志向,并不是父母可以安排的,有时甚至本人也不一定可以掌握。她也不和恺争辩,只
说:“可若是女孩,这般顽皮,该有多难管束。”
“不要紧,以后晚上若是吵闹,我便抱她到湖边散步,等她倦了再抱回来。”听这纵容口
气,已可想像孩子出生后的宠溺。
“妳这样会宠坏了她,以后就更不可教导了。”
“若是女孩子,多宠些本也应当。女孩一生如同浮萍,要在这弱肉强食的丛林中安身立命
,谈何容易。我们谁也无法伴她一生。”即使月光昏暗也可瞧见恺那微微上弯的嘴角,只
有在夜里与赏青独处时,才可看见她如此轻松愉快的模样。
两人静静相拥,过了片刻,赏青叹息道:“有时我真的有个奢望,日子要是从来都这般平
静安乐该有多好。”
其实恺跟邻村的武官们为了流匪之事已争执过数次。唐净诚主张两村联合起来把附近林中
的瓦族人剿灭殆净,而恺认为维持现状就已足够,极力反对主动出击。她日常是个沉默无
争的人,惟有在公务上十分倔强,寸步不让。
某日两村又召开议事会,唐净诚再次提出新计画,理由是他有朋友在黑牙军中,提供线报
说南边又发现瓦族人踪迹,至少有个小村落。若置之不理,将来聚居的妖人变多,又将为
祸村民。这消息来源甚是可靠,且他说的有理有据,春霖林这方也有不少人点头。只有恺
反应冷淡,低头不语。
唐净诚早觉她自恃身分特别、傲慢不通,心内不悦,终于当着众人的面发问:“长官,不
知道你有何高见?有就说出来大家听听。你在此事上一再拖延,到底是什么意思?”
恺看向他,沉声答道:“我的意见是,我反对。”
唐净诚皱眉:“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反对哪一条?”
“全部反对。你说流匪穷凶极恶,但我们毁去瓦族村落,只会制造更多的流匪。我不仅反
对出击,还认为我们应将当前的防线退后,避免浪费人力。种植季节快到了,集中人手做
好农活才是重点。”
“这……荒谬,防线决不能后退!”唐净诚站起身,大声道,“最近强盗越来越多,没有
足够的人手巡逻,怎么保证安全?那些妖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
“杀人放火,谁也没亲见,只是人云亦云。上次你被瓦族人掳去,他们并未伤你一根汗毛
。何况当初本就是你的部下先去灰脉林烧了物族村落,杀死女人小孩,这才惹得他们来犯
。”
唐净诚一直把上次遭伏被掳之事引为奇耻大辱,现在被恺当众提起,顿觉羞恼。若不是琼
枝与赏青夫妇一向交好,对方又确实救过自己,他早已公开翻脸了。
这时又有人出声,是春霖林这边的一个民兵,他说道:“长官,可是唐队长说的也有道理
,瓦族人狡猾凶恶,莫忘记前段时间华鹰武官失踪的事,说不定就是被瓦族贼子悄悄害死
了也未知。”
恺双目黑沉,不待他说完便道:“今天暂议到此,我还有事,不奉陪了。”她我行我素惯
了,竟然就自顾自的起身,出门上马而去。
她的属下面面相觑,连长老也觉得尴尬。当日议事便不欢而散。
这些小冲突发生过几次之后,她与村人的接触就越来越少,常务之外,除了去湖边散心练
武,就是留在家中陪伴赏青。
为了让待在家中很少出门的赏青解闷,恺将屋后的一片空地清出来,圈上围篱,里面种了
些小小花草,让她每日浇水修剪,稍做劳动。南方四季皆夏,花时悠长,白苏菊、野紫绢
和淡风草长了满园,美不胜收。赏青拖着沉重的身子,稍动片刻就要休息,常倚靠在树篱
边眺望远处小小山岗还有弯延至远山的道路。想起初到此地时,她还是名少女,如今已快
要当妈妈了。
几个月后,她生下一名女婴。孩子雪白粉嫩,五官精致如画,嘴唇薄薄的,那双大眼乍看
乌黑,阳光下却隐现紫光。婴儿个性爱笑好动,十分娇憨可爱。
“真是个小美人,跟妳一个模样。妹妹,你们给她起好了名字没有?”琼枝抱着孩子爱不
释手。这小婴孩也真特别,见到生人不仅不怕,反而咧嘴呵呵笑。
恺把屋里的刀剑都收了起来,怕凶杀之气冲到她。她整天鞍前马后的忙个不停,这才想到
,果真把最要紧的事忘了,竟还没给孩子选名字。
“现在起一个吧。”赏青靠在枕上微笑道。她自从再次下到湖底,将自身消散产出孩子、
重又回归,伤了不少元气,脸色微带憔悴,看来更显娇弱温婉。
恺握住她的手想了想,目光投向窗外。正是清晨,湖边树叶上七彩露水晶莹,美不胜收。
她说:“有了,妳说春露这名字好不好?”
在春霖林诞生的小露珠,纤尘不染,是两人心中怀着最美好的盼望。
长老得知命名之后,特意委托琼枝送来一条宝石串珠,当作小春露的诞生之礼。这洁白如
贝壳内釉的串珠戴在她浑圆的手腕上,反映出流光溢彩,仿佛是串露珠。村人也纷纷上门
祝贺,只有唐净诚始终未曾前来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