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心愿
如此荒谬之事,被赏青以平常口气说了出来,端止恺一开始还以为她在玩笑。但她自己从
来不会戏耍他人,赏青也不是个信口开河之人,两人都过于认真。止恺意识到她说的每个
字都出于真心,开始仔细体会她的想法。若说这世上有人能跟水有绵延不绝如血脉相连般
的关系,非赏青莫属。这个湖底有高塔,又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主动将她拉了下去,很难说
是否因为水族遗迹跟二人有千丝万缕的缘系。在她性命垂危时,湖水选择了祭司之女的身
体来保存她的命珠,但她也被赏青的控水之力救起,阴差阳错成全了二人的心愿。
这种事就算发生了也可一不可再,谁知道下次她会否就真的死去,而赏青也将被湖底之灵
带走,永远沉睡在那高塔底下。
她也把手心挪过去,覆在赏青的腹部,还感觉不到任何异状,就跟平常一般的平坦。她低
声问:“真的吗?”
“过一阵子就知道了。”赏青把手抬起来,温柔抚摸她脑后的黑发,“还有……”她欲言
又止,紧张的往外看了看,还是起身去把大门插上,这才回屋坐回原处,继续说,“有这
种感觉之后,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卵翼,发现已经脱落了。阿姨曾说过,顺利产生胎
卵生命之后,女子的卵翼就会暂时脱落。因此我更肯定……”
她话音刚落,止恺就不由分说的靠近了,掀起她的布袍,亲自确认。
赏青把脸转向一旁,被她将本来系紧的腰带拉开,退下裤子,把右手放在了她两腿之间。
她呼吸侷促,膝盖被轻轻的按下分开,动也不动的等著。
止恺摸到那处本来交织闭合的两片阴翼果然不见了,只剩一片粉红色皮肤,略略下凹,她
用手指摸上去,感觉温热而柔滑,赏青的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上一弹。
“真的……”她喃喃自语,“真的不见了……”
“是。”赏青有些脸红的说道。
恺呆愣著,看看她,又看看那处,确认无误,将她的袍角慢慢放下,抚平。
她心中不知道有什么感受,本应欣喜,实际上却并无,反而是惶恐,又说了一遍:“竟然
真的……”
“有没有其实也没关系,我们在这里住得很安静,就这样也很好。”赏青掩好衣物,似乎
不太明白她为何这般犹疑表情,捧着她的脸拉近,“妳在想什么?告诉我。”
一开始无法答话,后来终于吐露几个字:“我担心妳。”恺低下头,把脸埋进了她耳鬓旁
的温暖馨香内,面对自己心底的软弱,“现在才知道代价是什么。假如妳没有回来,就算
是现在平安,那东西怎么进去的,就会怎么出来,假如十个月后还要再去一次湖底,我害
怕……”
“阿恺,妳上一次觉得害怕是何时?”她轻轻的问。
没有料到被问这个问题,她微微一顿:“上一次?我不记得了。”自懂事以来,她几时害
怕过!痛不死就忍着,夜里闭不上眼,最后也熬过去了,黑到完全没有希望,那也不会失
望。若说害怕,要么是应付前途叵测的命运,要么是不想失去手上已有的东西,但她两者
都无关。这次莫非是因她又寻回了这种情绪?
赏青继续慢慢的用手指顺着她的发丝抚摸,然后放到她后颈上,转头嗅着她发间的气味,
清淡好闻。“我听妈妈说,原本就有些担心天灵水精不足够、胎儿长不大的水族父母,会
来跟祭司祈求精露,滋养之力浓郁。”她平摊开另一只手掌,就在恺的眼前,掌心缓缓凝
聚了一个小小的透明水珠,逐渐长大,变得如同指甲盖大小,随她的呼吸细微晃动。阳光
照射过来,水珠折射出闪闪光晕,如同珠宝一般。
然后她连动也没动,小水球就自动滚落,凝结在她肚子上,逐渐渗入衣内,最后完全消失
。
“这个孩子会在我肚子里孕育,天生就比我的族人幸运。那些物族女子想当母亲,都要经
历十月怀胎、一朝生产之苦,我也愿意跟她们一样。”端止恺从未见过她神情如此平静而
坚定,她又说,“所以妳别担心,就算是为了这个小生命能够顺利来到这世上,我也会好
好的。”
如她俩所愿,接下来在小村庄的生活安定平稳,很快赏青的肚子就显了形状。止恺每晚都
要拉着她的手一起摸上好几遍,眼中欣喜越来越浓,嘴角满溢的幸福微笑让她觉得这一切
都值得了。
但夜暄国的局势正悄悄变化,很快就蔓延到了南方。
一日,俩人往井边汲水,远远望见琼枝也在。还没到近前她就爽朗的向她们打招呼:“赏
青妹妹,长官,这么早。”
恺上前放下桶,立时伸手帮她扶住井架上悬挂著绞索木盘手柄,说道:“我来。”她一靠
近,琼枝就有些不好意思的退开了半步,躬身说:“谢谢长官!”
恺素来寡言,只朝她微微点头。
琼枝十分热情,欣赏了一番赏青的身形变化,啧啧称赞:“妹妹,妳的手脚依然苗条,腰
也不算粗,脸上只是多了几分明媚温柔的颜色,更好看了。妳在家养胎,长官最近也很辛
苦,不用这么早起特意跑一趟,以后我帮你们送水去就好。要是人人都像长官这般尽责,
瓦族人也抢不去这么多东西,我能尽点力,父亲一定很开心。”
赏青先是道谢,再望了望恺。她不知道近来已有好几次抢掠,阿恺半个字也没跟她提起过
。她拉着琼枝的手询问,琼枝以为她担心丈夫的安危,就详细的说了。
原来最近的强盗都是半夜来,村民们直到天明才发现作坊被毁、损失惨重。有人提议在林
子里布下陷阱排箭,但恺迟迟不同意,宁愿增排几个巡值班次,亲自带队守护。
她近来多半是因精露泌出耗费体力,睡得很沉,有时察觉恺半夜似乎悄悄起来,天明时又
看见她依然睡在身边,还以为是自己梦魇。她这般一夜睡不到两三个钟点的觉,只因不愿
轻易伤害瓦族人,只因顾及她的心情。她心知她的为难,待她盛满两大桶水,就拿出一块
靛蓝布巾,轻轻的替她擦了擦脸上被溅上的水珠,说:“阿恺,我们先送琼枝姐返家。”
“嗯。”
琼枝瞧见二人温馨默契的样子,不禁摸了摸自己手指上的银宝石戒指。
“姐,妳与唐长官的婚事在今年吗?婚后可会搬去邻村住?”她随口寒暄。
琼枝羞红了脸:“我还不知道。他最近很忙,我已经有两三天没看见他了。”
“在忙什么呢?”
“邻村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好像有个民兵死了,尸体在林子里找到。净诚很生气,连
夜带人搜山。”
“是这样。”赏青叹了口气,这事一定又是……
在送琼枝回去的路上直到回家进门,恺都没再开口。她提着两桶水倒入厨房的大缸中,回
来时赏青正在卧房整理瓶花。她看出恺的情绪不佳,一面修剪花枝,一面就柔声说:“现
在气候反常,他们才会这么频繁的出来,过些时候应该就会平静些。唐净诚跟他们本就有
仇怨,但我们没有,莫忘记去年长老还接济了他们些粮食,长老应该不会同意布陷阱的。
”
“我知道。”恺说,一面走到桌边,也拾起一枝蓝色百日满香,花瓣上还沾有水滴。赏青
正巧也穿蓝色布裙,轻盈秀美,一双剪水明眸温柔的望着他。她在桌旁坐下,说道:“我
问自己,要是真的起了冲突该如何。邻近几个村落都已遇过袭击,林中的围栏和陷阱被捣
毁了。要是有一天,我不得不出手,妳……”
“要是妳捉到了人,就像上次说的,也许可以叫他们留下来,在村里做活帮忙。”
“南方的瓦族人宁死也不愿再被人奴役。我们路上所见的那些人,不都是冒着性命危险从
城镇逃出来的?”
赏青垂目沉思,接过那蓝色花朵,放入了一束淡黄小花中间,明艳中带入一丝水润。
恺又说:“我在想我们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若是男孩,我该教他以何为生?用我传
授他的武艺去对付瓦族人吗?我又该怎么告诉他,他没有姓,只有个名字,跟我一样。”
她的眼神黯然,“没有女王的恩准,我无法给他姓氏。”
赏青望着她,久违多日的悲哀又在心底浮现了,她低声说:“阿恺,不如我们另找个所在
,离开物族人的村落,也不和瓦族人一起,妳说好吗?”
恺摇摇头:“我怎样都无所谓,但孩子不行。我不想让他和我一样漂泊无根。”
她用手轻拢她额发:“若这么说,难道我们本不该离开丹城吗?”
“除了遇见妳是对的,其他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越来越分辨不清。”她答道,“
有件事我没跟妳说过,上周巡逻之时,我曾捉到了一个银鹿族的小女孩。”
“小女孩?”赏青睁大双眼。
“她在果林偷摘果实。其实最近的劫掠变多不只是因为收成不好,而是因为越兴邦下了新
的搜捕令,有三支黑牙军在林中寻找瓦族人的田地和村落,一旦找到就杀人毁村,用污毒
灌填农地。他们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居能在广阔的森林中接连寻得瓦族村落。那小女孩才
九岁,混乱中跟家人走散了,饿了三天之后终于忍不住出来找吃的。可她笨手笨脚,果实
还没摘几个就被村民发现。”
“她现在在哪?”
“我放她走了。本来小偷依法最轻也要切去五根手指,可她年龄太小,我不忍心。那时候
她害怕得一直发抖,我想起了妳。当初若不是歌沅枫和柏渃瑶出面,妳也会死在我手里。
我过去杀那些人,从没问过他们是不是真的有罪。”她停了停,又说,“只要陛下签了处
决令,他们便该死。过往来村中偷窃的人,或被砍手折指,或被卖为奴隶,这是什么道理
?偷取半筐果实有罪,杀人毁村却无罪?曾听人说过:‘世上有什么真理?还不是人云亦
云!’我想想也对。我竟忘了,弱肉强食,本就是人间道理。我迟早会依此行事,我曾对
此道不以为然,却别无选择,一想到这,我也知却与妳我所愿背道而驰。我两相矛盾。”
她握紧了拳头。
赏青看着他轻轻问:“那么,将来,妳决心怎么做?”
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手指虽放松了,握起赏青的手贴在自己面上,眼光却只是
凝视着地面。
赏青有些不安的轻声说:“阿恺,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妳别冲动,也别做傻事。”
“我答应妳。”
“不要憎恨物族人,也别把瓦族人的命当成草芥。他们跟我们一样,只不过想好好活下去
。”
“嗯,我会记得。”
她语气诚挚,态度并无犹豫,但赏青还是觉得她心底的阴影甚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