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无夜
日子平顺,转眼到了北方最严寒的时候,寒风呼啸,满城飞絮。才华灯初上,丹城街道上
已寥无行人,积雪足有四指深。
道路正中,一台四匹马拉的平板大车吱呀呀的艰难往前行进驶著。路灯昏黄,但还是明显
可见车上放著个用黑布罩住的巨大木箱,箱子后面隐隐绰绰但有个人形轮廓,但唯有在被
某处大宅旁边的明亮风灯照亮时,才能惊鸿一瞥的看清这是个全身裹着黑色披风、脸上也
由黑色风帽半遮,只露出双眼睛的人,他背靠箱壁而坐,凝视著飘舞的雪花。偶尔当他侧
脸倾听箱子里的动静,那深棕色眼瞳才会灿然亮起,露出与这在风雪中迷失的世间形成鲜
明对照的喜悦表情。也正是这纯真且毫不掩饰的喜悦,显示着他还很年轻,是个孩子。
他千里迢迢如护送眼珠般的珍宝似的将这大木箱送到丹城,送进了女皇的宫殿。
这日女皇很晚才进膳食。侍女们把盛在青玉碗中的雪菌珍珠糯米羹、乌鸡舌尖炒荷上珠、
千香果渍白粟花等十几碟精致小菜和一壶温酒多次的端上来等著,冷掉,又撤下去重新加
热或烹制,然后再端上来,再冷去……女皇一直坐在软纱帘中,半倚著用金银双线绣满五
福咒纹的玉色细缎靠枕,两眼似睁非睁的想着心事。
房里燃了暖炉,温暖如春,她只穿着单衣,凝脂般的颈窝里还有微汗渗出,看起来是极静
,心里却千丝万絮有百种打算思量,直到那丝丝扣扣都理清楚了,她才抬起眼来。
“陛下,”歌沅枫一直在旁守候,此时上前轻声道,“请用晚膳,已备好多时了。”
“嗯。”
段奕慧扶著沅枫的手臂,往前坐直了身子。侍女们忙把食几抬到近前。她刚吃了两勺糯米
羹,就有人来报:“陛下,戚将军求见。”
“陛下,等用完再接见也不迟。”沅枫轻轻说,又对那侍女道,“陛下正用膳,还不先带
戚将军去偏殿等候?”
段奕慧瞟她一眼,含笑说:“就妳专独多事,我近来正觉得身子沉,少吃些有什么打紧?
”又转向那侍女,“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了还跑来,想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带将军进来
。”
她说著已把汤匙放下了。沅枫无奈,只得命人将食几撤走,送了个小小檀木桌上来,桌上
放着丝帕、盛漱口水的金杯和一个百鸟朝凤纹的金镶玉洗手。
女皇洗漱完毕,却不见戚蒙上来,派人去问,回报说:“戚将军带着几个人,还有一个大
箱子,请求打开中门,好让他把箱子抬进来。”
女皇面前已换了茶水,她取盏浅饮一口,“嗯”了一声,又朝沅枫使了个眼色,懒懒的说
道:“那就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沅枫便退下从侧门出去,命人请来禁卫营的人在旁护卫。
过了片刻,戚蒙果然摇头晃脑的走进来,身后跟着十数名体格强壮的仆役,将一个足可装
进十人的大木箱抬进了厅内。他是西方将军戚空的儿子,羁宇城的少将军。
他跪下行礼,声音洪亮:“给陛下请安!”抬头只见其人眼如铜铃,鼻扁唇厚,皮肤粗黑
,长相凶蛮。他性格粗莽,行完礼后就迳自站起身,朝身后人粗声命令:“打开箱子!”
“等等!”门外忽然有人喊道,急步奔进,大声说,“你们先把灯熄了,不然会惊吓到小
夜!”
听了他的话,戚蒙不假思索的就开口吩咐:“还不把灯熄了?”
他的一众手下面面相觑,这殿中金烛银盏光焰纱灯也不知有几十,更有不少在女皇的纱幕
之内,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妄动?
戚蒙还浑然不觉,他平日对这人百依百顺已成习惯,并未多想其他。
段奕慧手握著茶盏,开口缓缓道:“此人是谁?若是无关的,给我打了出去;若是有关的
,未见通报,戚蒙,你该受罚。”
她说到那个“罚”字时,忽然闪出两队禁卫营侍卫,个个手握明晃晃、冷森森的长枪宝剑
,把戚蒙等人团团围住。
戚蒙的脑筋再不灵光也终于醒悟,万分害怕,一躬身跪下了:“陛下宽恕,此人是我的结
拜兄弟,与这礼物有极大的关系,我本想,本想……”
他所说的那人这时才把恰才一直专注在大木箱上的目光投向女皇,见到一个光华流溢、金
碧辉煌的龙团宝莲雕金宝座,上坐着个身着华丽锦衣的美丽妇人,仪态万千、高高在上。
她肌肤胜雪,灿烂金发如累累缨络般垂在胸前,一双碧玉般的美目灼灼注视著自己。他不
由得呆住了。
这时侍卫们上前扯下他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浅褐色皮肤的脸孔,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
。他脸形削瘦,长相俊秀,明亮大眼充满活力。天气如此寒冷,他却只穿黑色短衣,双肩
裸露,臂上肌肉浑圆紧实,虽是个孩子,体格却高而健美。他惊讶的环顾四周,忽然领悟
到自己的处境,一言不发低下头去。
女皇见他眉稍上有深蓝刺青图案,皱眉道:“你是戚蒙的结义兄弟?叫什么名字?”
他竟不行礼,只低头答:“我叫叶骋。”
“弟弟!”戚蒙在旁边拼命扯他的衣襟,“快跪下,这是女皇!”
叶骋有些迷惑,听说女皇是个可怕的人物,手可倾天,这名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人会是她?
但众人紧张的神色和殿内肃穆的气氛又让他不得不相信。他这才跪下,由衷发问:“陛下
,您是太阳女神降世?”
段奕慧没回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注视着他。
戚蒙冷汗直出,终于忍不住低低呵斥他:“你在胡说什么!”
“太阳女神也有金子般的秀发,”叶骋解释,一面朝段奕慧露出微笑,“但是陛下似乎更
美……”
戚蒙一把将他的头按下,自己也叩首至地,颤声道:“陛下,我这弟弟不读书,为人蛮荒
不知事,请您饶恕他。”
段奕慧却笑了。这孩子不知礼节,说的话反而诚实动听。宫中已多年无人敢这样当面评价
她的容貌。她挥手说:“你们都起来吧。叶骋,你倒是说说,为何非要把灯灭了?”
“女皇陛下,因为无夜在黑暗中呆的久了,若突然见到光亮会害怕失常,我担心造成危险
。”
他的话没头没脑的,却也有新鲜趣味,女皇点点头:“那就把灯熄了。”她饶有兴致的瞧
著箱子,“打开让我看看。”
侍女们果然把灯一一熄掉,只留两盏微弱壁灯。
叶骋起身亲自把罩住箱子的黑布揭开。只见箱子以铁为架,上面盖著木板。在这黑暗里,
木板间隙中透出晶蓝耀目的光芒,忽然,有什么生物在箱内鸣叫了一声,声音如玉勺敲击
,殿内所有玉器都一起蜂鸣合响。
戚蒙的手下一块块小心翼翼的拆开木板,那蓝光便越来越明亮的放射出来,逐渐现出铁笼
形状,只见笼内站着一只通体闪耀冰蓝光芒的巨鹰。它全身上下无处不发著光,眼珠深红
,喙呈钩状,是明黄玉色,身上的每根羽毛都似寒冰雕成。若不是它眼珠转动,脖颈上羽
毛微颤,真会让人以为是座玉雕,不是活物。
女皇有些惊讶,道:“这是何物?”
叶骋骄傲的说:“她叫无夜,是高山顶上的神鹰,太阳的使者,也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
好朋友。”
“你的朋友,你却拿她来送给我,舍得吗?”
叶骋摇摇头:“我和无夜永不分离,我会留下来,和她一起为陛下效命。”
女皇没说话,却扬了扬眉,那神态分明是问:你有什么本事可以为我效力?
叶骋胸有成竹:“明天日出后,我会展示给陛下看。”
第二日午时,女皇乘轿来到武场。戚蒙等人带着神鹰在那里等候已久了。
叶骋问候过女皇,就打开笼子把无夜放出。蓝鹰的羽毛光芒在日光下更加耀目,它睁目扫
视四周,长声鸣叫,接着展翅一飞冲天。
牠在空中盘旋半圈,巨大的身体忽然收翅向下疾冲,眼看快冲到地面,叶骋甩出手中长长
绳索,正套中牠的两边翅膀根部,稍一借力,整个人就被带上了高空。他双臂用力,翻至
绸索上坐下,两手扶住鹰脚,如乘秋千。这一人一鹰在空中倏忽来去,比风还要快速。
他善驾鹰,常人一日的脚程,他只需顷刻就能到达。女皇心里忽然一动。等叶骋落到地面
谢恩,她摒退左右,吩咐他:“很好,你到这几个城去,替我办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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恺与赏青在村中住下已数日。白天恺去当值,赏青就跟琼枝学习骑马。
早晨天气温和,木屋周围的曼依花散发芳香,阳光轻轻的洒落。
午时她回琼枝住处与村民一同用餐,进门瞧见屋子宽敞明亮,雪白四壁上挂了许多干燥的
美丽花串,地上也铺着彩染的竹席。屋里另有几个女子,穿着近似,都围了布围裙,在矮
方桌边席地坐成一圈,每人身前也都有个盛满了紫金色果子的竹筐。
她们用木刀把晒干的果壳剥下,将果肉投入桌上的木桶子里。琼枝带她过去细看,只见这
果实有指头大小,外皮紫金,摸起来很硬。屋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浓腻的松子
香,却又带着油脂之气。
琼枝介绍说:“这是金油果。我们这里潮湿温热,适合种金油树。这是第一道工序,之后
还要碾蒸压榨才能得到果油,可不容易呢。”
众女子这时纷纷向她俩问好。
赏青看人多,有些不知所措,琼枝把她拉到自己旁边坐下,朝众人笑说:“好了好了,妳
们吵吵嚷嚷的,别吓着她,人家可是文静的淑女。”大家嘻嘻而笑一阵,这才安静下来,
继续做事。
赏青抬眼打量四周,看到一个小女孩正瞅著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这小女孩名叫若芙,
是欧欣长老最小的孙女,她见这陌生的姐姐清秀可人,神情和善,不禁起了亲近之心,凑
到她身边硬缠着要听故事。
“……我不会讲。”赏青有些为难。
若芙不依,反复请求,赏青只好把自己在《无尽国记》中翻到的一个故事讲出来:“从前
森林里有个小湖,水很浅又很清,终年被雾气环绕。水底住着三姐妹,她们种了金色荷花
,平日里就吃果实和花瓣……”
她的声音轻轻的,但在这一片好奇的寂静中,还是很明显,邻近的妇人忽然插嘴说:“这
三个女子听起来像是瓦族妖人,普通人怎能住在水底?若芙,妳记得了,如果见到水底的
妖精,定要躲得远远的,不然会被他们活活抓走吃掉。”
赏青愕然,停了下来。
琼枝见她被打断,就对那妇人埋怨:“珍姨,这只是个故事,说著好玩的,妳别用来吓唬
小孩子。赏青妹妹,你继续讲。”
赏青“嗯”了声,停了下,垂目低声说:“让我想想……后面的也有些忘了。啊对了,这
三姐妹可不是人,是三只水獭……”
她帮手做活,直到太阳落山。恺当完值来接她回家,见她神色疲倦,略为皱眉,问:“她
们对妳还和气吗?”
“嗯,大家都很好。”
恺扶她上马,一眼扫到她的手心磨破红肿,留下了好几个伤口,于是一路无话,快到家时
才说:“我替妳上药,明日在家休息。”
她摇头:“没关系,我可以的。”
“不行。”恺若是断然拒绝就很难扭转,她只得默不作声。
榨果油的工作既然不顺利,她就找琼枝要了些针线工具,每日除了学骑马,就是在家试做
简单的袜子内衣等物。恺从丹城带出来的衣服就只有一共两身,她必须赶着再做些。其实
恺的针线活手艺很好,但两人既然一人主外,待在家的就要找些事做,不能所有的工作都
让一个人做完了。
所以虽然嗑嗑碰碰,她还是逐渐把家务学会,恺回家还有热饭可以吃。
过了些日子,恺的工作渐成定规。春霖林有八十几户人家,共五百多人,靠种植金油果或
打猎为生。村子西南边是片森林,林中有野兽出没,也有瓦族人隐居。
瓦族人偶尔会来抢掠金油果实或者从粮仓盗粮,因此长老才聘请武官来帮忙一同训练附近
几个村庄的民兵。恺花了两个半月,把民兵队整顿妥当,现在只是每日早晚带领马队在村
子周围巡逻,夜间安排岗哨轮换以防偷袭。
也许是整顿一新的民兵阵容令瓦族人忌惮,她倒还没发现过他们的任何行踪。
寻找身体开关的事,也渐渐有了些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