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疗伤 上
此时乃是明懿十九年,大地北历严冬,西起飓风,南方地斜……天灾频传,受难民众不计
其数。
明懿女皇举倾国之力救助灾民,为了安抚民心,更广邀具备神通妙法之人亲至丹城,举行
盛大的祈福仪式。
受邀者中有一位名叫白地恩的老人。其人曾为先皇启蒙教师,在北地颇有名望,只是早已
隐居乡里,更闭关八年未出。即便是来自丹城的信使亲自找上了门,恭敬递上盖有金印的
女皇亲笔信函,也只能由弟子送入静室,等待每七曜一次的阅信期。然而信使等待了十四
日共两轮阅信期,并无回音,只得失望而归。
这天午后,另一封来自远方的书信也被送到长老的居所。此信看似平凡,封皮上浸著霜雨
的痕迹,亦是单薄万分毫不起眼。由于信封上并没写寄信人的名称,当值弟子只得先拆开
代阅以决定是否呈入。四位当值弟子于是几乎同时看到内容,只见信纸上仅有两行字:
得讯,即回。
循迦
看到这,拿着信纸的年轻弟子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都满脸惊讶,只因这
落款的名字实在不陌生。
门人皆知老师传道授业多年,学生数以百计,其中有不少出类拔萃之人,其中之一就是那
位长师兄。据说他是长老返乡创立本门后,所收取的第一位弟子。其人十多年前远游去了
,后辈弟子中也没几人见过他真颜。他人虽不在,长老却多次称赞他上领神意,下证鬼道
,乃是门中唯一可承继他衣钵之人。
这话越传越玄,却不知其人相貌怎样,年岁几何,有多大神通,只知道他的名字叫莫循迦
。
如今,这写信人莫非就是他?他快回来了?谜底总算将要揭晓。
无人异议,众人立即七手八脚的将信重新装好,直接送往了静室。
这封信送入后,过了三天,白地恩长老出关了。
出关后,长老依旧居住在村东边的茅草屋里,只是每日会到屋外走走,朝着雪山长路遥望
。
一个月后,有个二十余岁的陌生男子到了村中,他便是莫循迦。其人貌不特出,言谈风度
却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更对地理风土如数家珍,还有人看出他的光技灵能已临突破
边缘。当日长老召他入室密谈,似乎还商定了某项重责大任。
循迦面对询问只三缄其口,行动上却不敢轻忽,连日联络事宜。他也并未忘记与洛海的约
定,想来右祭司的行踪在瓦族中的确是顶尖要紧的事,相关连络人以极快的速度回信,说
会立即赶来听说详情,这恰好与他奉师命经营之事有所牵连,可说也帮了他自己一个大忙
。
白地恩长老所图,与雪山上的山匪有关。澜水村傍依东苍雪山山麓,山间最高最险峻之地
叫做柏桑山,那里终年极寒,万物冻结,极难生存。但瓦族有一支叛军却借此天险规避了
物族女皇的追捕,在深山中藏匿多年,目前已小成气候。他们的首领姓舒名逸轩,乃是一
名瓦族旧将的长子,擅长治军。但山头气候毕竟极恶,冻土难以耕种,他们只得时常下山
抢劫经过的商旅马队,甚至连附近居民也深受其扰。好在这些人只取财物粮草,倒是极少
伤害人命。
近年来气候异常,物资更加紧俏,冲突事态愈演愈烈。长老担心丹城那边有所动作,打算
跟舒逸轩商谈,由澜水村帮助他们在偏远山林开荒垦田,播种采收,以此换取商路的和平
。
他把此任务交给莫循迦其实已多年。然而瓦族叛军与外界交流极少,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十
分困难。循迦直到最近才辗转与舒家次营的武长搭上了线,特地赶回来亲自交涉。恰好又
有洛海的族人出力帮忙,他终于与舒家的人约在了东苍雪山腹地的密林中见面。
当日来的不仅是那名次营武长,还有个青袍白氅的蒙面男子。这男子身材高健,毛帽之下
只露出清冽双眼,自始至终跨马肃立,一语未发。但武长每到需要决断之际便退后向他请
示,其位阶崇高毫无疑问,但从年纪上看来,又非舒逸轩本人。
那人偶尔注视莫循迦的目光中也带着观察审视之意。
两人都懂得保持必要之距离,但亦不吝展现冷静善意,可说已有某程度的默契。
循迦知道瓦族人迫于情势,戒心极重,并不期望初次会面就达成协议,只将长老的请求详
细告知。但就在武长侧头与那青衣男子商量之际,从自己后方竟射来了数支冷箭!
疾箭破空,直取那青袍男子!他骑在马上,目标鲜明,闪避不易,眼看就要受伤!在这千
钧一发之时,循迦紧急催动光技,护住了那人周身要害,羽箭射中透明遮罩,如遇坚实土
墙,陷入其中劲势全消,随即无声无息的颓然落地。
男子虽未被伤到分毫,依然策马猛退数步,愕然朝他望来。
循迦还未及反应,就听到耳畔急速风声,身体如被重锤大力前击,肩上剧然疼痛,一时气
力全消,重重摔落地面。他半边身体如遭火灼,低头看去,只见一支闪著淡蓝磷光的尖锐
箭头从自己右胸穿出,显然淬有剧毒。只数个转息,他就感觉胸口滞闷,似乎努力呼吸也
无法吸入一丝一毫的空气,意识随即逐渐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二节 疗伤 下
月亮缺了又圆,缺了又圆,人的命运转换也如此遽然:从没离开过小湖周遭百米内的洛海
,此刻居然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顺着山脊往外前行。
雪融化后潮湿不平的泥路让车身不断颠簸,极不舒适,然而她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以为
马能拉着木头房子跑就已经够神奇了,顾不上舒服不舒服。她身上裹着一件半旧有兜帽的
青缎披风,帽沿还镶著圈细细的白绒鼠毛,随风轻触脸颊,痒痒的、柔柔的。这衣服跟她
身上飘逸出尘的长袍比起来显得华贵而俗气,颇不搭调,但她安静清淡的神态也因此反差
而更突出了。一看就能猜到,这披风大概不属于她,多半是那名驾车的妇人为她准备的。
妇人自己也包著件厚厚的赤色铺棉披风,打扮得如寻常物族人一样。这些衣物都是伪装,
因为妇人跟她一样,也是水族人,并不怕冷。
前天晚上,这名妇人找到了小湖,用循迦所制的水转铃之信将她招唤至岸上,然后告诉她
,循迦受了重伤,快要死了,只有她的控水异能可以救他一命。
妇人说自己名叫柏渃瑶,是她母亲的旧识,当初她收到循迦的信,立刻赶到澜水村,却没
料到他已身受重伤。幸好她精通解毒之法,将他救醒后,先问出了洛海的所在。妇人的瓦
族话讲得十分地道,洛海也认得信的落款上盖著个蓝色的名章,正是个“迦”字,立刻答
应一同赶去澜水村。
尽管如此,路途还是比她想像的更遥远。当树木逐渐变得稀少,头顶的天空越来越开阔时
,意味着她平生头一次快要走出山林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做出的是一个有多冒险的决定。
当看到远处出现许多的高大尖角形的黑色屋顶之际,她情不自禁的又把兜帽往下拉了拉。
柏渃瑶回头一望,只见她像个小动物似的把身体缩成一团。这终归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为了救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甘愿以身涉险,有勇气若此,委实可敬可爱。她不禁
安慰道:“前面就到了,不用害怕。”
洛海抬起头来,脸色虽然有些苍白,眼神却清澈镇定,轻声问:“他住在物族人的村子里
面,那他是哪族人?”
柏渃瑶诧异的扬起眉,答:“他当然是物族人,不过他帮了我们瓦族不少忙。那些与亲人
走散、又不方便四处走动探寻的族人有不少依赖他送信才得以全家团聚;还有许多部落通
过他与物族人交涉、艰难生存。他是地恩长老的大弟子,是个难得的好人,我们都很尊他
。”她担心洛海对他有成念,因此讲得十分详细。
洛海却没露出意外神色,仿佛已料到了。原来他是个物族人……那么妈妈说的不完全对,
物族人之中也是有好人的。这令她对前路的恐惧减少了许多。
柏渃瑶见她并无反悔之意,心下稍安,又说:“妳放心,入村后妳不用开口,我已经把一
切安排好了,妳照我说的去做就好。”
马车直驶入村,并不停留,直接将人带到一座四四方方、黑瓦白墙的大宅院内。院内已净
空,没有旁人。洛海下了车,掀开兜帽,看见后墙上有扇黑色漆门洞开,门外隐约可见一
条流水潺潺的小溪,顺着山壁流向乱石深处。不远处的溪畔有个山洞,洞外搭了个简单的
木棚。
柏渃瑶道:“跟我来。”牵着洛海涉水而过。此时已近初夏,雪山上融下的溪水却依旧冰
凉。到了棚子外面,她一眼看见循迦正躺在里面的草榻上,像是睡着了般,闭着双眼一动
不动。斑驳的日光透过棚架旁边的缝隙洒在他脸上,两颊消瘦,脸色如纸般的惨白。他的
臂弯插著支细细长长的银针,末端牵着丝线,垂落在溪水里。
洛海走到榻前,探手摸摸他那覆在赤金头发下面的额头,只觉他的皮肤微凉,气息极其细
微。她低低的唤:“莫循迦?”
他却没睁开眼。
她跪坐在一旁,看不到他那双天蓝色的温柔眼瞳,觉得心一直往下沉。到现在她才知道,
这些日子里自己心心念念渴望看到的并不只是自己的族人,还有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物族人
。他到底是怎么了?妈妈去世前也是这般昏昏沉沉、口不能言,那时她什么也做不了,现
在,她真能救得了他吗?
柏若瑶出声说:“可要快些了。”随即手把着手教导,领着她喂药蒸毒。
两人给循迦喂了半竹筒药汁,柏若瑶教洛海与循迦面对面而坐,拉着她的左手放在他腹部
,右手按住他心口,说:“妳使力将草药引出。”
洛海依言运起控水之能,将药液蒸发而出。只见数股淡青色雾气从他的眼、鼻、口中袅袅
升起。药味浓烈弥漫,青色蒸气淹没四周,使人如处热泉之上。行法片刻,她渐渐乏力,
额上沁出细汗,而循迦脸上的黑气却渐渐消退,甚至现出了少许血色。
又过了片刻,他稍微睁开了双眼,接着猛然喷出一大口黑色的血,血花点点溅得她胸前皆
是。她吓得心跳几乎停止,紧紧的盯着他。两人此刻坐得极近,可以看见他的眼瞳中映着
她的影子。他把那虚弱失血的嘴角微微一扬,却是在对她微笑,嘴唇开合间,语声极低的
说:“谢谢妳……”这三个字又引起他好几声咳嗽,唇角不断沁出血丝。
柏渃瑶疾声道:“莫循迦,你不可说话!洛海,先扶他躺下。”
两人好不容易将他扶著躺回榻上,他转眼就沉沉昏睡。
这时除了血腥味,洛海还问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转头一看,却见柏渃瑶将他胸前缠裹的
白布解开,露出肩下一个极深的创口。那处依旧皮开肉绽,黑色药痂的裂痕间,血正在不
断的渗出来。柏渃瑶将一把黄色药粉洒在伤口上,血这才慢慢止住,但伤处看起来依然极
其狰狞。
她呆呆注视整个包扎过程,想到刚才他那个温柔笑意,心口不由得疼痛万分。到底是谁把
这样温和的一个人伤成这样?他命在旦夕,却还不忘向她道谢。她低声问:“他怎么会伤
成这样?”
柏渃瑶皱起眉头答道:“有人存心破坏他与柏桑山次营的和谈,从背后放冷箭。他把光技
拿去保护他人,却顾不得自己。这箭头上多有蹊跷。他这个人,也真是……”她停下来,
实不知如何评价,只能说,“圣人也罢,傻子也罢,他要是死了,有许多瓦族人无法再传
递消息,纷争也无人调解。好孩子,妳留下来多住几日,帮他把身上的箭毒清干净吧。总
归妳住在这院子里,旁人进不来,一切必需品由我来准备。务必要保住他的性命。”
洛海对此并不犹豫,点点头,柏渃瑶见她答应了,十分喜悦,但转眼又想到了什么,端详
了她一刻,说:“只是妳得小心,这里只有妳与他二人,物族人男女之防甚严,妳的情形
尤其特别,千万不可被外人看见了……唉,我们本不该如此行事,是我有失考虑,委屈妳
了。”
“男女?”
“这……跟礼教有关。物族人……跟我们不太一样,女人讲究闺德,跟男人要避免单独相
处,否则会于名声有碍。详细的妳以后再慢慢打听吧,总之,要在这里生活,就有很多习
俗要依从,才不会招来别人看不起。”
她说的十分郑重,洛海听到看不起这几字,隐约知道羞怯,不敢追问,只是默默应下。
接下来的三天,后院门关上,再无旁人前来打扰。她就住在溪边的山洞里,每天为循迦布
药一次。慢慢的,他意识清醒的时间延长了些,虽然还不能说话,也无法自行坐起,却能
自行睁眼了。能再次凝视他如晴空般辽阔清透的双眼,她十分开心,觉得就算要在这陌生
的村落里住久些也没关系。
这天傍晚时分,洛海正在溪水中浣足为乐,对面的院门却冷不防被人推开了。她抬头见到
走出来一名高大,身着棕衣黑裤,头发高高束成发髻,额头如板石般平坦光滑,肤色白皙
的男子。他的小腿肌肉精瘦壮实,露在裤子外面,两腿微分而立,一手抱着上臂,一手扶
著腰间的短刀,斜眼扫视她,目光十分阴骛。
她惊吓到呆住,那男子却对此无动于衷,迳直走了进来,直走到溪水近处。他身后还跟着
数人,打扮都与他差不多,只是表情没那么凶悍,纷纷以疑惑的眼光打量她。
男子的目光往下移到她的赤脚上,停留一分,又朝躺在草棚中的循迦看去,冷笑了起来,
说道:“不愧是大师兄,果然有过人之处,身受重伤,还能在此收著个女人。我原就觉得
奇怪,是什么样的伤这么见不得人,还要躲起来养?没想到却是偷香玩乐。”
他身后数人顿时发出哄笑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洛海略懂物族语言,但理解不了这样冷嘲热讽的言语,只从他的神情跟语气上猜到定然不
是什么好说辞。她从未面临过如此局面,薄薄的脸孔直烧起来,愤怒而难堪,一时手足无
措。溪水太浅无可躲藏,她只能立刻丢了东西飞快的跑到木棚内,蹲下躲在循迦的榻后。
只听见嘈杂笑骂声愈演愈烈了,她窘迫万分,几乎哭了出来。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握住了她
的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和缓而清晰的说:“不用怕,洛海,这些都是我的师弟,他们没见
过妳,所以误会了。鉴持云,这是我的未婚妻子,不得无礼。”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却带着晨钟般的清越之力,敲入每个人的耳内。刚刚还在嘻笑的人顿
时静肃,鉴持云脸色一变,既惊且怒,没料到他竟然还能开口辩白。
洛海转眼看去,见莫循迦不知何时单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表面上看不出,他的手掌却在
微微发抖,几绺发丝被额侧渗出的冷汗浸湿,贴在眉角。但他神色端整,没有任何虚弱之
感,目光灼灼的注视著众人。
鉴持云哼了一声,来不及另想构陷言语,却已有几人纷纷施礼,称呼道:“大师兄。”
“大师兄,我们听说你伤重,才赶来看你。”
“我们听到些风言风语,不愿相信,才来亲眼看看……”
循迦朝他们点了点头,又转开低咳了数声,这才说:“多谢关心,只是我还在养伤,驱毒
未尽,此地不洁,你们……过几日再来罢。”
他既已这么说,众人只得讲了些请保重、尽快康复之语,陆续退走。鉴持云落在最后,待
其他人都走远了,抬眼冷冷的瞪视他,放下话来:“这次就算你走运!若要人不知,除非
己莫为,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的把柄!”
他语毕,任由院门敞着,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