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台湾时间,早上五点五十分。
“七年了,我终于回来了。”在我拉着行李下飞机,踏上中正机场地板的那
瞬间,我喃喃自语。
十八小时的飞行,说不累是骗人的,但等不急想见到小杰的期待,仍让我不
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一切公式化的进行,入关,领行李。在我推著行李走出入境大厅的那瞬间,
我就看到小杰了。
我快步的推著车,他跟着我,一起走到了入境通道的出口。
“姊!我好想妳!”他紧紧的抱着我。
“我也好想你。”我说。
然后我看着他,记忆中稚气的脸蛋,已经被成熟的稳重干练所取代。
“恭喜你,苏医师。”我笑着说。
“唉呀,姊妳别糗我了啦。”他难为情的说。
他推着我的行李,我像之前在台湾一样勾着他的手前进。
“喔,现在好像不能这样勾你了喔?她不知道会不会吃醋?”我故意闹他。
“她喔,不会啦,她很成熟懂事的。”小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着甜蜜。
“还是上次寄照片给我看的那个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
“那很久了喔,几年?三年?四年?”我想着收到他卡片的时间。
“三年半啦。”他说。
“有结婚的打算吗?”我又问。
“会吧,不过应该还没这么快。她才毕业两年。”他看着我说。
“她是?”我想着他们怎么认识的。
“学妹。”他笑着说。
我们就这样,一路聊到了车上。
他帮我把行李放上了车。
“什么时候买的车?”我看着他的车问。
“去年,但其实也没多少时间开。妳回来就给妳开吧。”他瞄了一下照后镜
,确定没车,我们离开了停车场。
“先带我去看妈,好吗?”上了高速公路之后我问。
“不先回家休息一下?”他问。
我摇摇头。
“好吧。”他点头。
“这几年,你还好吗?”过了一会儿,我问。
“还好囉,拼命咬牙撑完医学院七年,从小小的住院医师做起,默默的也到
了主治医师。”他轻描淡写的说著,但我知道,那一段,很辛苦。
“嗯,你真的很优秀。”我笑着说。
“妳也是啊。对了,妳跟老师还好吗?”我知道他一定会问,但没想到这么快。
“我们分开了。”我平静的说。
“唉,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说的话让我震惊。
“为什么?你跟她有联络?”我带着惊吓问。
他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急切的问。
“这些年,妈的墓都是她顾的。”他说,我更说不出话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已经不知该怎么思考了。
“到了再跟妳说吧,妳先睡一下,飞回来应该很累。”他丢给我一件外套,
我点点头。
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快速移动的风景,我想起了911。
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是小杰拉手煞车的声音把我叫醒。
“到了。”他说,开了车门下车。
我们一起走到妈的墓前。
我呆住了。
比我离开时还要多的桔梗,在七月早晨的天空下绽放著。
“我记得妳要出国前我们一起来过,那时候还没这么多。”他开口了。
我点点头。
“有一次我来,发现比之前多了许多,我以为是管理员伯伯种的,但当我去
问他时,他说不是,他也不知道是谁。”他停了一下继续说。
“一直到两年前还三年前,妈咪的忌日我刚好放假,来的时候看到老师的车
,我知道是她。然后就看到她在浇花除草。”他看着我说。
“她还好吗?”我关心的问。
“嗯,还是一样,跟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年轻,她真的很厉害。”他说。
“嗯。”我盯着妈的墓碑看。
“之后她问我妳最近怎么样,我才知道妳们分手了。姊,这种事妳怎么都不
跟我说呢?”小杰的语气带有微微的责备。
“我不想让你担心。不过就失恋嘛,哭一下就没事了。”我苦笑着说。
“才不是,妳那么爱她,才不会没事。”他果然还是懂我的。
“她还有跟你说什么吗?关于我们分手。”我问。
“是我问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是她自私的决定。她只想给妳一双翅膀,
既然妳已经能自己飞得很好,她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她不想成为当妳有成就时
的累赘。”他告诉我。
“累赘?她是这样说的?”我不可置信的问他。
他点点头。
“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想法?”我不明白。
“她说她去找妳的时候,发现妳真的长大了,她觉得没有她,妳会更成功。
我想,她还是在意妳们年龄的差距吧。”小杰说出了他的结论。
“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她难道不懂,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吗?”我看
著小杰问,脸上已经有两行泪。
“姊,哭吧,妳在美国,都是一个人哭吧?现在,我可以给妳靠了。”他把
我轻轻揽进怀里,我无法控制的,哭了出来。
等我哭完了,小杰体贴的递了面纸给我。
“姊,辛苦妳了,一个人在美国。”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
“她有跟你说她在哪吗?”我用浓浓的鼻音问。
“我有问,但她不告诉我。她只说,如果妳们真的有缘,就会再遇到。她说
,她过得很好,要我不要担心,也要妳不要担心。”小杰的声音里也有着失落。
“我要找她。”我看着前方说。
“怎么找?她一定搬家,也换学校了。感觉她不想被妳找到。”小杰说。
“会有办法的。”我说。
“好吧,如果有什么我帮忙的,要跟我说喔。”他对我笑着。
我回给他一个一样的笑。
然后我们一起坐在妈的墓旁,跟妈报告近况。
“妈,我回来了。妳有想我吗?我想妳也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吧?不过,妳
应该不会怪我吧?”我轻轻摸著妈的照片说。
“妈咪,不可以怪姊姊,她真的很努力了。”小杰在旁边帮我说话。
“妈,妳会因为我喜欢女生而不开心或生气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带着抱歉说。
“不会啦,妈咪,妳也看到啦,老师对姊的用心,还有对妳的照顾。妳要让
姊找到她喔!我看她是唯一可以把姊照顾好的人……妳还是接受吧。”小杰真的
很可爱。
“妈,拜托了,让我找到她。”我真心诚意的说。
后来,我还跟妈说了Philip的事,小杰也很吃惊。
“天啊,姊,居然有对妳这么好的男生,我看到他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谢谢。
”小杰听完之后说。
“看看吧,他三天后就回来了。”我笑着说。
“姊,如果,我说如果啦,妳找不到老师……”他吞吞吐吐的问。
“不会。”我知道他要问什么。
他呆呆的看着我。
“如果我真的找不到她,那我会回美国,但是也不会跟他在一起。我在回台
湾前已经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我这几年接受他对我的好,是因为我那时没有心力
去面对拒绝后会发生的情况……那太累太累。更何况,我的心,已经不完整了。
再给另一个人,不公平。”我幽幽的说。
我很明白自己的情况。
就像她当时那样,心里还住着一个人的人,是没办法再敞开心去爱另一个人。
那对彼此,都不公平。
我们又坐了一下,然后小杰先站起来了。
“好吧,我带妳去吃早餐,然后回家,我要去上班,妳看妳要干嘛,自己照
顾自己。”他拉着我一起站起来。
“喔好。”我跟着他后面走。
“喔对了,我把之前的房子修一修出租了,我另外在医院旁边买了一层公寓
,这样我上班比较方便。”他边开车边说。
“住医院旁边干嘛买车?”我问他。
“阿就要出去玩嘛,而且像现在妳回来,就给妳开啦。”他说得很理所当然。
我笑着摇了摇头,小杰真的长大了。
回到家,我把行李稍微整理了一下,小杰给了我一支电话,说这样比较好找我。
我突然想起,要写信给Philip还有Alisha。
写完信,洗了澡,正想去睡一下时,电话就响了。
“哈囉,妳回去还好吗?”是Philip。
“嗯,很好。”我说。
“那就好,坐飞机累不累?”他问。
“有点,想睡一下。”我打了个呵欠。
“好吧,那妳赶快睡,我到台湾再跟妳联络。”他说。
挂掉电话,我躺上床,很快的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我看到手机有一封小杰传来的短信,说晚上要跟他女朋友一起回家吃饭。
我拨了通电话给他,问了他什么时候回家,跟他说晚上我会煮好等他们回来。
之后我到楼下超市去买了一些东西,我必须说,台湾的菜真是便宜又好。
出国真的会让人变贤慧,回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办法“变”出够三个人
吃的四菜一汤。
我又想起了那时,跟老师一起生活的时候。
我们总是一起坐在餐桌上,吃着她煮的菜,不过彼此的碗里,总是堆满对方
夹的菜。
那真的是一种,互相照顾的幸福。
“现在,妳会跟谁吃饭?有人陪吗?还是自己一个人?”我问著不会有人回
答的问题。
没过多久,小杰牵着一个女孩进门了。
“姊,我们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
“好,可以吃饭了。”我边把汤端出来边说。
“哇!妳出国之后变这么贤慧,好强喔。”他在餐桌前看着一桌的菜流口水。
“你不介绍一下吗?”我看旁边面容清秀的女孩说。
“喔,她是我女朋友,蓝歆,蓝色的蓝,一个音再一个欠的歆。”他说。
“妳好,我是蓝歆,我听小杰说了很多关于妳的事。”她笑着说,伸出手来
跟我握了一下。
“呵呵,是喔,来吧,边吃边说。”我招呼她坐下,催促著大家开饭。
晚餐以轻松愉快的气氛在进行着。
我知道了她是比小杰晚两届的学妹,毕业后选择了当急诊室医师。
“怎么会选急诊室?”我好奇的问。
“我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耶,只觉得那是个很有挑战性的科别。”她笑着说。
“很辛苦吧?”我问她。
“有的时候,当遇到开放性伤口,或者需要紧急手术时就比较累。”她虽然
这么说,但我看得到她眼里对于工作的热爱。
“好特别,难怪小杰会喜欢妳。”我对她的印象很好。
“姊姊没有男朋友吗?”蓝歆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我看到小杰的笑容僵住,我也愣了一下。
“是不是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她看到我们的反应,抱歉的说。
“没什么,只是,it's complicated. (这很复杂。)”我说。
“喔,对不起,我不小心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她的脸上写满了抱歉。
“没关系的,只是,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妳想听的话我可以说给妳听,不
过妳要有心理准备就是了。”我轻轻的笑着。
“喔好啊,苏小杰,你去收碗洗碗,我们要去women's talk。”她转头对小
杰说,拉着我的手去客厅。
我笑了,我喜欢这个女孩,相信小杰跟她在一起,一定很幸福。
我们坐在沙发上,她抱着抱枕,像个小孩子等著听故事一样的看着我。
“妳很可爱。”我不禁笑了出来。
“不是啊,感觉姊姊的故事一定很精彩,所以要准备好听故事啊。”她天真
的说。
“妳这样我好难想像妳在急诊室里面的样子喔。”我老实的说。
“唉呀,那不重要啦,下了班,当然要把那些留在医院啊。”她笑着说。
我笑着,开始告诉她关于我生命中,那个她还有他的故事。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将近十年的故事,要说上两个多小时。
等说完时,小杰已经在房间里忙碌自己的事了。
“天啊,姊姊妳的故事真的是……好酷喔!但是也好哀伤。”她听完之后看
着我说。
“呵呵,所以才要回台湾,看看能不能不要继续哀伤下去啊。”我说。
“所以,妳回来是要找老师吗?”她很直接的问。
“嗯,我是回来找她的。”我点点头。
“我也好想坐看看Porsche喔,哈哈!”她像个小孩般的说。
“哈哈!如果我找到她,就让妳坐。”我笑着说。
“好,妳说的喔!”她居然伸出手来和我打勾勾。
我们一起大笑,这个女孩真的很可爱。
“啊对了!我记得我刚毕业那年,两年前吧,有一天晚上有接过一个飙
Porsche被送进来的病人,是个女生喔,肩膀被碎玻璃砸到,伤口好大,还好其
他地方没事。我那时候还吓到,想说怎么有女生飙车可以飙到这样?现在听妳说
,好像真的有可能喔。”当我们笑完时,她说了这些。
“是喔?那个病人后来呢?”我问。
“后来喔,肩膀缝了将近二十针,但是清碎玻璃清了很久,还好休养几天就
回家了。不过她好坚强,都没有掉眼泪或叫痛,连住院都是自己办的……”她回
忆著当时的状况说。
“那个病人,妳记得叫什么名字吗?”我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老师,一样
的坚强,一样的倔强。
“我忘了耶,但我可以回去帮妳看一下,过两天叫小杰跟妳说好了。”她爽
快的说。
“呃……可是这样不算泄漏他人隐私吗?是犯法的耶……”我说。
“啊,我都没想到这个耶……但妳不想知道吗?”她带着期待的眼神问。
“我想啊,只是,不想要妳惹上麻烦。”我告诉她。
“喔,我会很小心的,妳放心啦。”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样啊……”我还是有所顾虑。
“好啦,就这样说定了,我要去跟苏小杰讲。”她跳下沙发,蹦蹦跳跳的去
找小杰去了。
我在脑袋里勾勒著,如果有天他们结婚,共组家庭的图画。
我想,他们会是很相配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