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之后，日子就如同往常，寒流来，变冷；寒流走，难得回暖。
冬天的幸福就是，当冷到受不了的时候，有人可以抱着取暖；在有太阳的日
子，有人可以一起慵懒的看书晒太阳。
转眼，十二月也过了一半。
“明天放假要做什么？”曦边问祺边钻进被子里。
“不知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但现在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祺凑上前
，轻轻咬著曦的脖子。
“坏猫。”曦轻声抱怨。
祺总是知道曦想要、喜欢的，在转瞬间轻易的夺走曦的理智，而曦也喜欢祺
在她身体引起的刺激。曦知道，在祺面前她可以不用伪装的作自己，欲望不需掩
饰，不需言语，默契引导着它在身体间流窜，她们享受着对方的触碰、抚摸，即
使熟悉，却仍充满期待。
曦的电话却在此时响起。
“别理它。”曦的动作没有停止。
“接吧，会在这时间打来的人，不是普通人。”祺停止动作，催促曦去接电话。
曦不甘愿的起身，抓起床边的袍子披上，拿起桌上的手机，推门出了屋子。
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曦都不在意了，她为什么还要把曦从她身边
推开？
是一种抗议的方式吗？祺问自己。
曦又会知道她的抗议吗？祺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像个任性的小孩，却也不知
道自己究竟在任性什么。
祺看着在阳台讲电话的曦，从背影看起来曦似乎有些激动的微微发抖。她战
战兢兢的走到屋外，从曦身后轻轻抱住她，曦没有反抗，反而放松的靠在祺身上。
祺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么坚持？我的出现不过是让他丢脸……”曦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I've told you before, and still, I have three days to decide.（
我之前就说了，而且，我还有三天的时间。）”然后曦又说。
几秒之后，曦挂了电话。
“还好吗？”祺还可以感觉到曦的颤抖。
“抱我。”曦转身，闭上眼靠在祺身上。
祺紧紧抱住她，直到曦的情绪平复。
“好冷。”曦看着祺，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进屋子里去吧。”祺拉着曦回到屋子里。
两人一起进了被窝，但谁也没继续先前的“活动”。
只是紧紧依偎著，感受对方的温暖。
“小猫，”沉默了一阵之后，曦开口了，“过年陪我去英国好吗？”曦看着
祺问。
第一次，祺感觉曦在跟她“求助”。
“好。”祺没有多问，点头答应了。
“刚刚打来的人，是我二哥。”曦继续说。
这是曦第一次提起她的家人。但语气却透露出痛苦。
祺握住曦手，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是英国人，一个被逐出家门的英国人，被视为家族的羞耻，所以一
直留在台湾。”曦说，声线是平的。
祺有一丝丝的震惊，如此优秀的曦，居然被家人视为“羞耻”？还严重到逐
出家门……她实在不懂。
“我的爷爷是英国人，在英国是有名的企业家族，他在被派来台湾工作时认
识了奶奶，不顾家人反对的结了婚，生下爸爸。爸爸十岁的时候被爷爷送回英国
，受教育，然后在英国唸完硕士之后，回台湾工作，跟爷爷一样。之后爷爷的故
事在爸爸身上重演，爸爸不顾爷爷反对的娶了妈妈，两年之后妈妈生下大哥，大
概因为是男生，所以爷爷接受了，大哥三岁时二哥出生，爷爷更是开心，自此对
妈妈疼爱有加，然后大哥、二哥也都在十岁时被爸爸送回英国，我跟二哥差了十
二岁，算是爸妈的‘意外’，又是女生，爸妈、爷爷、奶奶、哥哥，每个人都把
我当宝贝一样的疼爱着。当时爸爸还在台湾工作，他们想把我留在身边，所以我
一直没有回英国，大哥在毕业后也都回来台湾跟着爸爸工作了一阵子，我十八岁
考上大学那年，爷爷要大哥回英国，要二哥来台湾，并且决定把台湾的公司交给
二哥，爸爸妈妈回英国接他退休之后的工作。当时我决定留在台湾唸医学院，所
以只回去待了两个多月。那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回英国，也才知道所谓的‘上流社
会’是怎么回事。”曦无奈，祺可以感觉到曦渴望丢掉这个“身份”。
“说穿了那就是，妳的人生没有太多选择，跟谁当朋友、跟谁交往，甚至跟
谁结婚，都是被决定好的。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大嫂是一个贵族家的千金，大
哥在十八岁时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娶那个女孩，幸运的是，虽然是家族联姻，但他
们认识不久后便都喜欢上对方，所以对大哥来说，他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至于
二哥，他不喜欢爷爷为他指定那个女孩，也不像大哥那样乖顺的接受爷爷的安排
，所以二哥放弃牛津、剑桥，硬是跑到美国去唸耶鲁，爷爷气炸了！妳知道，典
型的英国老人是不喜欢美国的，即便耶鲁不输给牛津、剑桥。但二哥不顾爷爷反
对，而爸爸也默许二哥这样做，因为爸爸当年也是这样，二哥很像爸爸。”曦说
到二哥时的表情是轻松的。
“二哥在美国一待也是十多年，唸完博士之后带了心爱的女生回去，就是上
次在车上打电话来的那个女生，Kate，我二嫂，也是从台湾去美国唸书的。爷爷
算是把二哥赶回台湾的吧，对他来说，回台湾是一种驱逐；但对二哥来说，是他
求之不得的事，如果一定要接手家业，那他只有一个要求─他要待在台湾，其实
是远离英国。就这样，二哥他们回台湾，爷爷本来也要我回英国，但拗不过我执
意要在台湾唸完医学院，他只好答应让我跟二哥他们一起回台湾。不过那次回英
国，我也见到了爷爷指定我以后要嫁的男人。呵呵，我是订过婚的呢！”曦说到
这，勉强的笑了两声。
“那个男生大我五岁，跟他相处起来没有情人的感觉，只觉得他是我第三个
哥哥，但我知道他喜欢我。甚至，他在我大五的那年，也来台湾待了一年，为了
了解我在台湾的生活。可是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他。没有让家里的人知道的是，
我从高中时就已经发现我喜欢的是女生，也陆续交往过几个对象，我从来不跟对
方说关于我家的事，只要有人问起，我就说家人都在英国，我执意要在台湾唸书
……其实这也没错。我始终逃避著去面对大学毕业之后的婚事，也或许是当时没
有遇到让我有勇气反抗的人，总之，一直到我医学院毕业前夕，爸妈和那个男人
来台湾，说参加完我毕业典礼完之后要带我一起回英国……我知道回英国我就一
定得结婚，嫁给那个我只当他是兄长的男人，所以我想办法抗拒、拖延……放假
时都待在宿舍，实习也都能在医院待多晚就待多晚……”曦的话让祺想到之前，
她也总是能在医院待多晚就待多晚，只不过，祺逃避的，是一个人的孤单，在遇
到曦之前。
“最先发现我不对劲的是Kate，我跟她一直很亲近，她比二哥还疼我，那时
我跟她说了我喜欢女生。我不想，也没办法嫁给爷爷为我找的对象，Kate很支持
我，不过她也不敢鼓励我反抗爷爷，我们都太了解爷爷的权威，也都知道反抗的
下场……但最后，我还是跟他们摊牌一切了。”曦说到这，仿佛用尽了所有的精
神。
“辛苦妳了。”祺心疼的吻著曦的额头，此刻她才明白，对她而言，没有家
人是遗憾与孤单；但对曦而言，有家人，是沈重与痛苦。
“爸爸震怒，想当然，爷爷也是，他们给我两个选择：回英国结婚，他们可
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还是他们疼爱的Dawn Sheffield；不然就是我永远
不再踏进Sheffield家的大门，自己一个人在台湾自生自灭。我选择了后者，他
们在一夕之间离开了台湾，甚至，他们要二哥也回英国，比他们晚一个礼拜。幸
运的是，疼我的二哥在回英国之前，跟Kate一起瞒着家人买了这房子给我，说至
少还有地方可以住，然后在离开之前二哥把在台湾所有登记在Kate名下，没有被
家人知道的动产、不动产都给了我，要我好好照顾自己，他会想办法让我再回家
……那都是我二十五岁，医学院毕业那年的事了。默默的，也十年了，好快……
”曦说完，如释重负似的放松在祺的怀里。
“曦，妳怨他们吗？妳的家人。”祺听完之后问。
“妳知道，很多妳认为不能原谅的事，当发生在家人身上时，那些不能原谅
的感觉就默默的消失了，这就是亲情。我怨他们吗？我的一切是他们给的，就算
他们要收回，也可以理直气壮……况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也许爸爸是狠心
了点，但二哥和Kate，他们并没有让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我没有资格怨他们任何
一个人。”祺可以感觉到，她问的问题，曦曾经想过。
或者，之前曾经有人问过她。
“所以，妳二哥打电话来要妳回英国？”祺又问。
“嗯，那天Kate打来，就是说爸爸肯让我回英国了。但我说我要想想，而且
我回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种耻辱，What a shame! I don't allow a
homosexual in the Sheffield family.当时爷爷是这么说的。连五年前，爷爷
过世时，他们都不要我回去，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把我找回去……”曦的
话中，透露著害怕。
“或许，妳爸爸也老了，而妳毕竟是他们疼爱的女儿，十年，也够了吧。”
祺抱着曦说。
“我不知道……Kate说爸爸其实很想见我，只是男人的尊严放不下……二哥
也说他们希望我回去，就算带女生回去也好……”
“所以，妳要我跟妳回去？”祺问。
“小猫，除了妳，我还能带谁？”曦抬起头看她，眼里有着复杂的情绪。
“我会跟妳回去。”祺坚定的说。
祺知道，就算只是被曦当作挡箭牌，或者逢场作戏的同谋，她都甘愿。
能让曦说这么多的人，让曦这么坦白、赤裸的说出她的过去，就算依然没有
进到曦的心中，就算曦依旧不爱她，祺也能肯定，她是那个最靠近曦的人。
对她而言，那就够了。
曦给了祺一个避风港、温暖，当曦需要人陪伴、一起面对恐惧时，祺也会成
为那个，必要时挡在曦面前，替她承受伤害的保护。
“曦，我会跟妳回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妳。”祺看着曦，认真的
又说了一次。
“我知道。”曦说这话的同时，心里的无助，因为祺的坚定，而有了力量。
曦靠在祺的胸前，静静听着祺的心跳。虽然她总说祺是小猫，但她其实明白
，她需要祺，也许，需要的程度跟祺需要她的程度不相上下，甚至更多……只是
，她无法承诺什么，因为承诺，只会成为谎言的开始……
“曦，”在曦快睡着时，祺突然开口了。
“嗯？”曦带着睡意回应。
“我知道为什么妳那么正了，因为妳也算是个混血儿啊！”祺像是恍然大悟
似的说。
曦愣愣的看着祺灿烂的笑，几秒之后，“小猫，我真的会被妳打败。”曦说。
“我是认真的！仔细想才发现，其实细看就可以看出妳不是纯台湾人……”
祺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仔细盯着曦瞧。
“好了，小猫，睡觉了，我好累。”曦抓起祺的手，环著自己，靠在祺身上
，认真的要睡了。
“晚安，猫。”祺轻轻啄了曦的唇。
“晚安，小猫。”曦说，然后睡着了。
“什么？妳们过年要去英国？”Emily的大惊小怪又出现了。
“妳真的很讨厌，一定要这么大声嚷嚷吗？”祺坐在她对面。
今天曦要留在医院值班，她就被Emily抓出来一起吃饭，其实是Emily的八卦
瘾又犯了。
“妳们越玩越大耶！去年去澳洲，然后接下来去英国，之后要去哪里？环游
世界了妳们！”Emily比祺还要兴奋。
“妳……算了。”祺看着眼前的人，她当然不会知道她们去英国其实一点都
不好玩，要面对的是许多令人惶恐的未知。
“妳们两个这样算是稳定了吧？每天一起上下班，甜蜜的咧。”Emily故意
消遣她。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样吧，这样很好。”祺说。
“到底是哪样啊？妳喜欢她，她喜欢妳……等等，妳不要跟我说妳不知道她
到底喜不喜欢妳……”Emily突然认真的看着祺。
“嗯，说真的，我是不知道。”祺很干脆的承认。
“祺！妳是开玩笑的吧？妳们都已经住在一起了，然后妳还跟我说妳不知道
她到底喜不喜欢妳？那妳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欸，我不知道，这也一言难尽，妳不要问了啦！”祺不耐烦的说，她知道
，Emily问的问题也是她在意的问题，可是却无法向曦求证的问题。
“祺，妳快乐吗？”Emily继续问。
“嗯，我想我很快乐。”祺老实回答。
“妳真是……果然女人遇到爱情都会变笨。”Emily无奈的说。
“这是爱情吗？也许吧……”祺知道自己依旧爱曦，如同多年前她出国之前
那样。
在某种程度上，曦的确以对待情人的方式对祺，如果以心理学家提出的爱情
三要素来看，她们之间比较像是，缺少承诺，只有激情和亲密的关系……这到底
算不算爱情？
“唉，我看妳没救了……”Emily头痛的看着祺。
“缺少‘承诺’的感情，应该怎么定义？”祺看着Emily问。
“妳说用Sternberg的爱情三角理论来看喔？没有承诺，只有亲密和激情，
就是romantic love，激情爱啊，只在意眼前发生的事，不在意结果究竟会如何
，是这样的吧。”Emily回答。
“嗯，那就是这样吧。”祺下了结论。
“在我看来，那结束时会让人痛不欲生吧……而且妳又这么喜欢她，根本就
是苦恋啊妳。”Emily的话中尽是无奈。
“是吧，就喜欢上了，也没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理由……”祺用手撑著下巴说。
“欸，如果有天，学姐又看上另一个人，妳该怎么办？”Emily又问了一个
祺始终在逃避的问题。
“不知道。”祺耸耸肩。
祺知道这不是不可能，曦身边始终有许多等著被她“看见”的人，只是现在
的曦，好像谁也看不见……但现在她不想去想这件事。
况且，当事情真的发生了，现在想的这些，也都会是枉然吧。
“祺，拜托妳，要懂得保护自己，喜欢一个人，不代表要把自己毫无保留的
送给对方，学会在付出和保留之间取得平衡，关系才会长久。想想她给了妳什么
，那些之中，哪些是妳真正需要的？还有，有没有什么是妳真正需要，而她没给
，或不愿意给的……”祺知道Emily对她的关心是真心诚意的，只是她跟曦的关
系，也许是除了她们俩以外的人，都不能懂的。
曦给了祺一切，除了承诺。
祺知道“承诺”是曦心中的阴影，一个曦不愿意面对的阴影。如果真是这样
，她想问的，不是曦为什么不去面对；而是，那阴影的本体，究竟是什么？
最终，祺只是笑着接受Emily的关心，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吧。
从那天曦要祺跟她一起回英国之后，曦许久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久到连祺几
乎都忘了这件事，医院的忙碌，实在很恐怖。
曦：祺，传给我妳的基本资料，Kate要订机票了。
直到曦的line，出现在祺手机里时，祺才猛然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虽然知道曦一定是认真、肯定的要带她回英国过年，但当时间越来越靠近时
，她却退缩了。
反常的，祺没有立刻回短信给曦。
然后Emily出现在祺办公室门口，笑着对她招手。
“妳怎么来了？！”祺惊讶的问，这时间……
“学姐要我来跟妳说快点回她line。她好像很急耶！”Emily说。
“嗯……”祺把Emily拉到转角人少的地方。
“是什么重要的事？如果不重要，她铁定不会叫我来找妳。”Emily又开始八卦。
“她要我传资料给她，要订机票，去英国的。”祺拿出手机，又看了一次短信。
“那妳为什么不传？快传啊！”Emily催促著祺。
“就一忙忘记了……”祺边说边快速的回复。
“这么忙，忙到会忘记回她短信？”Emily挑眉问。
祺知道瞒不过Emily，叹了口气。
“祺，别一直委屈自己，好吗？”Emily说。
祺点头。这是委屈自己吗？她其实想问曦，要用什么名义带她回去？可同时
也怕问了之后，会再一次失去曦，她不愿再次经历那种痛苦。
“好啦，我要回去忙了，妳也快回去。”祺说完，迳自回办公室了。
Emily看着祺的背影，如果这是祺的选择，那她只能支持，与尊重。
“祺，妳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那天回家之后，曦看着祺问。
“嗯？怎么突然这么问？”祺疑惑著曦怎么知道。
“妳已读不回好长一段时间，Emily说妳忘了……这不像妳。”祺没想到，
曦注意到了这些细节。
“我……”祺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小猫，别紧张，我会问妳就代表我准备好接受妳任何问题了。”曦仿佛知
道祺心里的不安。
“我……我只是不确定跟妳一起回英国是不是个好主意。”祺深吸了一口气
之后，说出了她的顾虑和犹豫。
“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有些奇怪……”祺始终不敢问曦要以什么身份带她回去。
“小猫，”曦温柔的把手覆上祺的脸颊，“不只妳需要我，我也需要妳。”
祺从曦的手心，感受到了曦专属的温暖。
“我需要妳陪我回去，那会让我有勇气面对家人。”曦看着祺的眼睛说。
“我知道了。”祺点点头，她知道对曦而言，刚才的话，某种程度，已经是
告白了。
“谢谢妳。”曦说，把自己放心的靠在祺身上。
“我会陪妳，不管在那里会面对什么事。”祺知道，就算是在无助、害怕的
情况下，曦永远都会要求自己坚强，曦把坚强，当成唯一的选择。
那个晚上，她们像两只猫，相互依偎著，感受对方的存在，重新找到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