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最后的贵族-波利尼亚克城堡

楼主: toiletmei (傲笑年)   2019-02-09 15:5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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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公去世时,阿伯拿出压在神主牌后面的红纸,请人把阿公的名字用毛笔写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们家的祖谱,没有祖籍,只有上溯四代男性直系血亲的姓名与其妻的
姓氏。我问母亲有没有更详细的记录,母亲摇头说不知道,问遍家中的长辈他们也一问三
不知,似乎祖先从何而来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
  我从不知道我的祖先来自哪里。
  波利尼亚克城堡主楼内的墙上,有张偌大的海报,上头写着波利尼亚克家族的祖谱。
“这么详细的祖谱,大概只有贵族才有”,凝视了约莫十分钟,JY才感叹的说。我告诉他
神主牌后面那张红纸的事,他推测应该是最近才凭著印象写上去的。“纸的确很新”,我
说,有点不甘情愿。“那就对了,妳又不是贵族的后代”,JY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
  波利尼亚克家族(Maison de Polignac)是来自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根据祖谱可
追溯至西元930年。或许熟悉数学的你甚至听过“波利尼亚克猜想(Conjecture de
Polignac)”或“波利尼亚克数(Polignac Numbers)”,是的,这个“波利尼亚克”就
是19世纪的法国数学家波利尼亚克的阿冯斯(Alphonse de Polignac),正是波利尼亚克
家族的一员。
  早在前些年游历位于中央高原东南侧的塞文山脉(Cévennes)时,便参观好几座本
属波利尼亚克所有的城堡,可想见该家族的财势浩大。今有幸来到法国的中央高原(
Massif Central),这个对台湾人而言较不熟悉的法国地区,它正是波利尼亚克家族的发
源地,当然抓紧机会一访以该家族命名的城堡-波利尼亚克城堡(Château de Polignac
)。
  那是我们中央高原之旅的最后一天,我们一共在天椅镇(La Chaise-Dieu)的度假小
屋住了三个晚上。一大早,全家人忙着把所有的家当搬上车,准备启程回到位于加尔省河
村(Rivières-de-Theyrargues)的度假小屋。
  从天椅镇向南的路上,远处是勒皮盆地(Bassin du Puy)几座突出的火山锥,由远
至近,圣约瑟夫圣所(Sanctuaire de Saint-Joseph)、法兰西圣母(Notre-Dame de
France)和艾古力圣弥额尔礼拜堂(Saint Michel d'Aiguilhe)陆续出现,以为即将要
进入勒皮市区,JY却要求婆婆回转,在我还一头雾水时,眼前便出前一座海拔700公尺的
火山锥。火山锥上有座中世纪城堡,待在中央高原的这几天,每日都从远处见到它。
  “波利尼亚克是发源于上罗亚尔省(Haute-Loire)的法国贵族,他们的祖先自中世
纪便定居于韦莱(Valey)地区,并以之为封号-韦莱子爵(Vicomte de Velay)”,似
是一场历史盛宴的开场白,博学多闻的JY如此说道。我们把车停在城堡山下的停车场,一
座历史可追溯自11世纪的天主教教堂-圣马汀教堂(Église Saint-Martin de Polignac
)依傍在侧,星期日的弥撒在进行着,我们轻声的入内,打开门扉的刹那光线射入昏暗的
室内,几个被光线吸引的孩子转过头来看着这群略显突兀的外地人,其中一位还是少见的
亚洲面孔,不由得直盯着我瞧。
  教堂内坐着满满的人,令我惊讶不已。周日上教堂的法国人已经不多了。
  庄严的圣歌在千年前就已存在的教堂内回荡,忍不住想多待一会儿,直到所有人都领
圣餐时,神父走下祭坛将圣餐给予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士,这画面我一直都记得。
  走出教堂,天亮得刺眼,子台和婆婆两人决定到村子里逛逛,而不跟我们历史控夫妻
俩上山去了。也好,这几天奔波,老的小的都累了,就让他们多歇一会儿吧!
  我和JY沿着石板路向上走。城堡三边皆是落差有100公尺的悬崖,仅北侧有通道可通
往城堡,因此北侧以三层城墙将内部建筑包围,进入城堡前必须通过数道城门,可见过往
戒备多么森严。
  天气好得惊人,即使望眼所及并没有所谓的“城堡”也都让人快意。穿过城门进入,
眼前是开阔的平台,绿草地上遍布倾圯的建筑,仅剩城楼(donjon)、守卫室(corps
de garde)和卫楼(Tour de Guet)仍旧屹立,这些本来几乎都成断垣残壁的废墟,都是
波利尼亚克家族投注大量金钱,一砖一瓦以原貌重建的。
  重建的建筑物中,以城堡城楼(donjon)-一座32公尺高的方塔最为显眼。当时的领
主阿尔芒十世(Randon dit Armand X de Polignac,1385-1421),在百年战争中因履建
战功而名声大噪,为了巩固战略地位,于1385年至1421年间兴建这座坚不可破的方塔。城
楼内部以木板区隔成三层楼,有144阶的螺旋梯引领人们探索各方空间。外观以圆柱形的
炮台(tourelle)最引人注目,内部几乎空无一物,仅有地面层展示著从遗址挖掘出的遗
址,其中有张男人的脸,称作“阿波罗面具(Masque d'Apollon)”,根据推测是装饰于
喷泉出水孔的雕刻。
  波尼亚尼克家族的祖谱,一张偌大的海报,就张贴在城楼内的墙上。JY凝视了很久,
甚至拿出手机拍照-这是不爱拍照的他,非常难得的动作。半晌才感叹的说:“真的非要
是贵族,才能写得出这样的祖谱。”
  上到城楼顶端,望出去的风景十分怡人。我却再也无心思欣赏风景。有时候我真的不
知道我是哪里人。扫了那么多祖先的墓,却从未在墓碑上见过祖籍。母亲的答案含糊不已
,说我们的祖先应该是从福建来的,毕竟我们从小就是说闽南语长大的,但福建对我而言
并不是一个确切的地方,我需要更明确的答案。
  虽说波利尼亚克家族自中世纪起有权有势,连法王都没在怕的(曾公然反抗路易六世
和路易十一),而且为了收取朝圣之路的过路费还跟勒皮主教(Évêques du Puy)成了
死对头,不过这么硬底子的家族也有过低潮,贵族最怕的不是没钱,而是绝嗣。波利尼亚
克家族在1385年就发生无男性继承人的情况,只好使出“招赘”的手段,由瓦尔普吉(
Valpurge de Polignac,1331-1378)“迎娶”同是贵族的子弟的沙朗松的吉翁三世(
Guillaume III de Chalençon,1330-1411),并由吉翁三世承担起波利尼亚克家族的称
谓与纹章。虽然瓦尔普吉红颜薄命,但不到50岁就撒手人寰的她争气的生了三女二男,总
算成功的替波利尼亚克家族延续命脉。
  波利尼亚克家族就在此生活了1000年,直到让贵族出逃的法国大革命席卷全国,城堡
纳入国库。但历史似乎不愿与这个千年家族作对。法国大革命有如英国史学家柯班(
Alfred Cobban)所著的《法国近代史I-变调的马赛曲》所言:“这场革命事属自发,革
命家并未先作良好规划,终于演变成拿破仑夺权的结局”。波旁王朝复辟后,极端保皇派
的朱尔(Jules Auguste Armand Marie de Polignac)不但在1820年收到教宗亲王(
Prince Romain)的头衔,还成为查理十世(Charles X)的首相兼外交大臣,相信权力应
归还给贵族与国王的他,推行一系列的政策引起人民强烈的不满,终究导致1830年的七月
革命(Révolution de Juillet)爆发,朱尔被逮捕后被判终生监禁,却在七月王朝时期
获得大赦,流放国外。
  城堡非常幸运,它在七月革命爆发前被朱尔买下,即便后来朱尔被囚,1840年波利尼
亚克城堡仍入列古蹟名册。十九世纪末,波利尼亚克家族靠着与波马利香槟(Champagne
Pommery)继承人珍‧波马利(Jeanne Pommery)的联姻,提供城堡修复的资金,城堡不
若摄影师拉康(Ernest Lacan)在其著作《De la photographie et de ses diverses
applications》中所述般“尘归尘,土归土”,反而在波利尼亚克家族成立的基金会下渐
渐修复。
  千年以前波利尼亚克家族选择在这座火山锥上立足定居,将木制居所建成石砌城堡,
第一代领主艾哈克勒(Héracle de Polignac,1055-1098)死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安
条克围攻战(Bataille d'Antioche du Méandre),为了复兴圣地而战死的他,后代子
孙却为了利益与勒皮主教(Evêque du Puy)对立。好不容易逃过了绝嗣的难关,却反对
法王路易十一(Louis XI)权力无限扩张而参与了公众利益联盟(Ligue de Bien Public
)的起义,导致波利尼亚克城堡充公,子爵被监禁的下场,那年,是1467年。
  第三代波利尼亚克领主法兰索瓦-阿尔芒(François-Armand de Polignac,
1514-1562)在城堡接待法王法兰索瓦一世(François I)迎来了家族的高峰。前往勒皮
而途经波利尼亚克的法王决定会晤这个与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法王对于城堡固若金
汤的地理位置惊艳不已,因此还称呼子爵为“山之王(Rois des Montagnes)”。
  曾经备受重视的城堡,有一天也会被打入冷宫。16世纪末,波利尼亚克家族渐渐迁居
至更舒适的拉沃特-波利尼亚克城堡(Château de Lavoûte-Polignac),波利尼亚克
城堡逐渐失去它的军事重要性。然而宗教战争之火不留情的蔓延,保皇派的波利尼亚克家
族选择与法王亨利三世及亨利四世站在同一边,对抗勒皮的神圣联盟(Ligue Catholique
,又称法国天主教联盟),波利尼亚克城堡成为保皇派的大本营,并成为保皇派胜利的重
要支柱。
  波利尼亚克家族对国王的忠心耿耿为家族带来了声望和权势,家族从拉沃特-波利尼
亚克城堡搬至凡赛尔宫,一路从子爵、侯爵被提拔为公爵,阿尔芒二十三世(Armand
XXIII Jules François de Polignac,1746-1817)是波利尼亚克家族第一位公爵(Duc
de Polignac),他的夫人友兰达(Yolande Martine Gabrielle de Polastron,
1749-1793)更是法王路易十六爱妻玛丽·安东尼的闺密。阿尔芒二十三世怎么想也想不
到会从高处狠狠摔了一跤,法国大革命意味着他将与平民无异,落得被流放异乡,财产全
数充公的下场。
  之后波利克尼至家族如何东山再起,这座城堡如何屹立至今,都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
了。
  前些日子读刚了陈玉慧的《海神家族》,一部虚构与事实交错的小说,写着台湾百年
来的阴性史观,我不仅为书中的故事深深着迷,也好奇那些故事有多少比例的真实。得到
阿兹海默症的外祖母,曾在清醒的时候讲述了族人的故事,母亲来淡水家中住的那几天,
趁著与子台同房共眠,便成为他的睡前故事。
  我从不知道我的祖先来自哪里。我非贵族,也非贵族的后代。
  自从我与法国人结婚后,便开始接触法国历史和文学。书写成了我的纪录和钻研。我
的文字是一条长河,书写家族的故事,成为有血有肉另类祖谱。在离开波利尼亚克城堡之
前,望着山下的风景,我顿然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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