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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误以为身在京都岚山呢!”我这么对JY说,“真的好像呢!”
一年后,JY去到京都岚山,也对我说一样的话:“原来就是这里啊!”
鲜红色的鸟居、两侧尽是竹林的小径,彷若身在京都岚山。婆婆不知岚山为何,只知
道这是一处赏心悦目的竹园。她带点玩笑口气、指著一旁的植物问我:“妳知道这是什么
吧?”,那是一条深邃幽静的竹林小径,两旁的孟宗竹似武士般剑拔弩张、直入云霄,不
见人声,只闻叶振。
“孟宗竹”,我以中文回著婆婆,再继续说道:“孟宗是中国三国时代的人物,因哭
竹而被认为孝子。孟宗竹源自中国南方,台湾也有许多地方适合孟宗竹生长。”说完便把
头转向JY,要他翻译给婆婆听。
孟宗竹并非台湾原生种,而是来自中国的引进种。其学名为“Phyllostachys
pubescens E. Mazel ex H. de Leh.”,根据维基百科的说明:“植物学作者引证是指第
一次根据国际植物命名法规(ICBN)确定植物的拉丁种名的作者的名称缩写引证”,“如
果有两个缩写名称,中间加入“ex”,代表第一个人发现并描述了这种植物,但没有给出
正确的拉丁名称,正确的拉丁名称是由第二个人给出的”,而孟宗竹学名的植物学引证的
作者第一人“E. Mazel”便是塞文竹园的创办人尤金‧马泽尔(Eugène Mazel)。
你可以想见我的震撼。在台湾随处可见的孟宗竹,其植物学作者引证第一人是个法国
人,因为喜爱竹子创建的竹园,就这么被我遇上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每当我遇见如
此巧合,总有深深的感触。
塞文竹园位于法国加尔省小镇昂迪兹(Anduze),紧邻塞文山脉(Cévennes),故
以之命名。创办人尤金‧马泽尔(Eugène Mazel)是位业余植物学家,1856年,凭著对
自然与园艺的热情在塞文竹园的现址开启种植竹子之路,来自中国、日本、北美及喜马拉
雅山脉的竹子们飘洋过海,落地生根。1890年马泽尔破产,植物园被同对植物充满热情的
当地商人加斯东‧内格尔(Gaston Nègre)收购,成为家族资产。1953年,植物园对公
众开放,同一时期,人称“法国希区考克”的亨利-乔治·克鲁佐(Henri-Georges
Clouzot)在此拍摄让他一炮而红的经典之作《恐惧的代价(Le Salaire de la Peur)》
,随后伊夫‧钱皮(Yves Ciampi)的《英雄已倦(les Héros sont Fatigués)》也在
此取景。
1956年的冬天异常严寒,霜冻冻死了园区内大部分的植物,只有常青的竹子幸存。对
命运永不低头是那个年代的人的特质,两次世界大战没有打倒他们,一次的酷寒的冬天又
算得了什么?如今,160年过了,塞文竹园已非昔日的规模,园区内除了种植240余种的竹
子,连接加东河支流的灌溉沟渠蜿蜒流经,水声潺潺。12公顷的土地,成为植物爱好者的
天堂。
子台似乎感染了母亲对植物的热情,对植物的观察十分敏锐,只是他对于铁道的热情
似乎更深刻了些。塞文山脉蒸气火车(Train à Vapeur des Cévennes)行经塞文竹园
,穿越铁道高架桥下方的桥拱时,有辆蒸气火车说巧不巧呜呼驶过,惹得他好奇的直往上
看,嚷着要看火车。
从竹园入口进入后,一条笔直的小径在眼前展开,虽然两侧尽是浓绿的竹林,却称作
“红杉小径(Allée des Séquoias)”。这些高大的红杉隐没在竹林里,最高的植株有
42公尺高,可预期的,皆是马泽尔的心血。1860年栽种至今,已有158岁的红杉与台湾的
“神木”比起算是小巫见大巫,但却是法国最“资深”的红杉。
从分岔路转入“老挝村(le Village Laotien)”-一座由老挝园艺团队打造的村庄
。老挝是东南亚唯一的内陆国家,与越南和柬埔寨一样有着被法国入侵的历史。老挝传统
建筑以竹为建材,人们以竹编织器具,竹子不仅是景观的一部分,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
实用植物。四周的农作物让人彷若置身老挝,芋头、香蕉、甘蔗、甚至是水稻皆在此生长
,这些台湾人熟知的作物,却远渡重洋来到南法落脚,而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台湾南部姑娘
陪着她的法国夫家逛着他们口中有着“异国情调”的庭园,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在台湾常见的竹林,似乎到了异国才真正被重视。
英文和法文的“竹”发音相似,都来自于印度康纳达语的“bambu”,部落的人们燃烧竹子用以驱赶掠食动物或邪灵,而“bamboo”正是竹结内空气爆破发
出哔啵声的拟声词。
红杉小径的尽头处接上棕榈小径(Allée des Palmiers),一座古老的石砌建筑屹
立在交岔口,那是15世纪农场的遗物,今日成为塞文竹园行政办公室与驻扎艺术家的住所
,一旁的欧洲七叶树是园区内元老级的居民,秋天未到,叶色仍青。
棕榈小径(Allée des Palmiers)是塞文竹园第二条主要轴线,分隔了老挝村和龙
之谷(Vallon du Dragon)-一座充满日式风情的谷地。小径两侧的棕榈皆来自中国,对
于法国人而言,一个巨大且神秘国度。马泽尔发现棕榈与竹许多相似之处:树干的粗纤维
可编织成绳、绑成刷具、制作防水的蓑衣(鬃须),甚至可用来填充床垫;嫩叶则可编成
扇子或帽子,而花蕾则与竹笋相同,可入药或直接食用。
JY那时从未到过日本,好奇著一座由法国人打造的日式庭园是否真的“日式”?我给
不出答案,却在一隅发现了大片的绣球花,日本人称它为“紫阳花”,由于花色会随土壤
的酸咸度改变,因此花语是“善变”,以《失乐园》红透半边天的日本作家渡边淳一描写
中年夫妇冷战的《紫阳花日记》,写的正是婚姻中夫妻双方的多疑与猜忌。
六月是日本紫阳花的赏花季,却在七月的南法见到盛开的花朵,瞧那桃红与浅蓝的绣
球盛开绽放,骄阳下的花朵气焰傲然。
与之为伍的是山茶,硕大的花朵千娇百媚,是法国小说家小仲马笔下的放荡女郎,是
中国唐代贯休和尚诗中坠楼的青楼女子。山茶原盛于华东地区,七世纪时传到日本,千年
之后才来到欧洲,成为世界名花。塞文竹园中有112个品种的茶花,包括我们所饮的茶树
之花,它与山茶同属不同种,平时难得一见,却在塞文竹园中盛开,只因此处所植的茶树
为的不是他的嫩叶,而是他的花-那与山茶极为相似,却更秀气的白衣佳人。
转入岔入竹林的小径,在茂盛浓绿中有着抢眼的亮橘鸟居,仿佛闪著光芒矗立深影中
,不容忽视。穿过鸟居,空间倏然开朗,引自加东河支流阿慕河(Amous)的渠道水源形
成一池清凉。龙之谷(Vallon du Dragon)的创作概念来自东方大国,为了庆祝千禧年再
次到来又正逢龙年,法国园艺大师艾瑞克‧博哈(Erik Borja)以他擅长的日式风格打造
出有如飞龙奔腾的庭园。龙形池塘边,日本枫树炽烈的火红不仅是绿意中的点缀,更映衬
了凤凰木亭的色泽,眼前烟波浩淼、群山环绕,压力在此全然抒解。
马泽尔也许爱极了日本的园艺品种,塞文竹园的一隅亦以日本为题。
放置在日式楼合庭园(Gloriette et Jardin Japonais)的盆栽像是孤芳自赏的艺术
品,光影并未带动岁月的流逝。长青是一种本领,绽放是一种本能。无论什么节气前来,
迎宾姿态一如往常,不卑不亢。脱俗的莲花出水不染尘、冷艳的杜鹃拔扈得耀眼,似是剧
院里上演的开春大戏,在凝住的时空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图说:日式庭园一隅,上演光与影的游戏。法文的盆栽(Bonsaï)源自日语的“ぼんさ
い”。
马泽尔温室(Serres Mazel)里又是另一番风情。
和煦的阳光撒在娇弱的热带植物上,1860年马泽尔亲手创造这方玻璃屋,用以供养来
自异国的娇客。十九世纪下半叶,富有东方神秘色彩的“异国情调”席卷欧洲,从日常生
活乃至于艺术范畴吹起了一股异国风。马泽尔温室承载的不只是一段历史,而是当时人们
对于东方高涨的冀求与向往。
接近竹园的出口处,是婆婆可以逛最久的纪念品贩售处。塞文竹园贩售著一切与竹子
相关的商品,甚至是竹竿!一根根桂竹被切成等长贩售,看了售价惹得我莞尔不已。我有
过买竹子的经验,那是大学社团为了搭架斥堠工程所用,两米的桂竹仅要价200元,当时
买了7000多块的竹子,花了两天的时间搭出了一架扇叶会转的直升机。欧洲童军搭设三项
工程不用竹子,而是用木材,就是因为竹子在欧洲比木头还要昂贵许多。
婆婆在卖场一角发现竹杯,正要开口就被我迎面而来的笑容堵住嘴,我们心照不宣的
是,那场令她终生难忘的婚礼。我和JY的婚礼在台湾新竹尖石的镇西堡教会举行,婚礼前
两周我上山准备婚宴当天所需的用品和摆饰,大部分都是用自然物制作的,包括以竹子搭
建的礼门以及晚宴的竹杯。我和罗浮群学弟总共锯了九十几个竹杯,当天晚上几乎是累到
一碰到床就倒头大睡,连梦都没做。人家说婚礼让人毕生难忘,可让我真正难忘的却是那
个熬夜锯著竹杯的夜晚(可见我的婚礼纪录)。
图说:一看到竹杯就想到那个不断锯著竹杯的夜晚。
不晓得有没有台湾人会专程来此参观竹园,毕竟里头的植物绝大多数都能在台湾见到
,甚至会觉得法国人可真少见多怪。但有趣的是,从法国人(或欧洲人)的角度来看,这
不啻是座竹园,而是一方荟萃东方文化的空间,除却掠夺与殖民的血腥历史,以另一个角
度纪录十九世纪欧洲人对于东方的迷恋与狂热。来自所谓“东方”的我来到这座庭园时,
并不觉得这是座生硬的膺品,那么,塞文竹园的确值得称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