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事情从我第一次知道我们家祖坟开始说起。
　　那座祖坟在竹南，要先找到一座小山，山下有间显眼的小庙，小庙旁有个入口可以一
路往上，接着会看到一整排生锈的铁栅门，栅门后面，是一排又一排细心栽培的橘子树，
越过这片橘海，就能抵达我家祖坟。
　　我家是个大家族，祖坟也盖得颇为气派：龙柱，石砌祀堂，祀堂两边各有一扇雕工精
细的小铁门，从右边那扇门进去，就能一路通到小山内部。那里有个人工凿出来的洞穴，
洞穴用来摆放骨灰坛，我的列祖列宗都在那。
　　现在我也在那，一个人站在漆黑的洞穴中，捧着我爷爷的骨灰坛。
　　“我们会先烧纸钱，唸点咒，你就一个人进去，仕平叔叔会在不远处帮你照明……不
要那个表情，祖宗的洞穴不能随便进去，一次只能一个人……在法事结束前，绝对不能让
阿公落地，没跟祖先请示过，随便入位很不礼貌，知道了吗？”
　　讲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会让人心脏漏好几拍：帮我照明的仕平叔叔站得老远，我才
走没几步，叔叔手机的光源就完全消失；外头的纸钱仿佛烧不完，唸咒更是长得要命，而
我捧著６．５公斤的阿公，不能放到地上喘口气。
　　我回想家人警告的禁忌，似乎没提到祖先会因为我讲话而不高兴。
　　“欸那个不好意思，还要多久啊？”
　　话音刚落，我突然听不到外头烧纸钱跟唸咒的声音：铁门趴的一声关上，门锁也跟着
喀的一声锁死，所有光源和声音全都远离。
　　我还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在一排又一排的骨灰坛后方，洞穴最深处的黑暗中，有东西
动了。
　　我深呼吸，说服自己可能有动物跑进来。
　　但祂站了起来，身上同时有上百只眼睛睁开，替完全的黑暗带来有如繁星的寒光；祂
身形巨大，轮廓畸形，并且开口说话。
　　“给我……给我……”
　　“我要……出去……我要……”
　　“出去！！！！”
　　那东西的吼声憾摇洞穴，我的大脑近乎当机，却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祂跟我一样，都很想出去。
２．
　　从小我对爸爸的家族一无所知，只知道姓苏。
　　爸爸很年轻时跟他的家族断绝往来，逢年过节不回老家，从不接触任何亲戚，爸爸只
说，远离苏家，对我跟妈妈都好。
　　但苏家对爸爸很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寄一大笔钱给他。爸爸从不动用那些钱，我
跟妈妈都认为爸爸疯了……多年后，我终于能动用那笔钱，第一次就是用来处理爸妈的后
事。
　　爸妈因为车祸走了，告别式后，家族还是固定寄钱到爸爸的户头，我继承那笔钱，每
个月重复著，领出来，花掉，达到了财富自由，从没有任何人联系我，没有亲戚要我承担
任何责任──直到两周前，我接到电话。
　　“苏先生？您好，我是你叔叔，我叫苏仕平。”
　　“仕平叔叔好，请问有什么──”
　　“很抱歉我们从没跟你联络，也没有出席你父母亲的告别式，请见谅，但也请明白，
这一切都是克贤的意思。”
　　“好的。”
　　“但这次一定得联络您，有件事得跟您本人讨论……”
　　台电，准确来说是台电的高压电塔。台电有一条新线路要通过一座山的上方，预计在
山上盖一座新的高压电塔把线牵过去。
　　那座山叫做“狮头山”，是苏家祖坟的所在地，而台电规划的电塔落成地点，则位于
苏家祖坟的旁边。
　　在祖坟旁边盖电塔，对老祖宗是大大的不敬，但台电开的金额很不错，不错到苏家成
员愿意把尊重放一边，试着讨论一个平衡尊重跟现实的方案：最后苏家决定改建祖坟，让
出足够的空地，条件是台电的开价一口气翻了三倍。
　　改建祖坟并不难，问题是空间更动后，有些骨灰坛需要重新安置，大部分苏家人都可
以处理，但其中有一个就是苏家联络我的原因：
　　“我父亲，也就是您爷爷苏恭正先生的骨灰坛需要移灵，需要您出面。”
　　“了解，但要移动阿公的骨灰坛，不见得一定要我吧？直系亲属不是都可以？”
　　“确实如此，但移灵需要算日子，而苏恭正先生半年前才刚过世──”
　　“阿公半年前才走？”
　　“现在你知道克贤多讨厌我们了吧？”
　　我想了一下。
　　“我懂了，满一年才能移灵，但台电没法等这么久……”
　　“根据传统，如果要提前移灵，一定得要长子出面，克贤不在了……而您又是长孙…
…我们预计在六月十五……”
　　我不能这么轻易答应，我回想起在加护病房，我爸爸苏克贤撑著最后一口气对我说：
不要跟……苏家……扯上关系……下半生……会……完……蛋……
　　“我需要想一下。”
　　“完成移灵，台电的赔偿金您也有一份。”
　　“法事是哪天？”
　　两周后，六月十五号，仕平叔叔开车来接我去竹南参加法事。上车前，我从家里翻出
一样东西带着，希望能多了解一点苏家。
　　爸过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有不少跟苏家往来的书信，印章，契约，其中有一样东
西吸引我的注意，一本爸爸的笔记。
　　我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但任何人都会对一个、不停送钱、家大业大的神祕家族感
兴趣，我当下就翻开笔记本第一页，父亲的笔迹映入眼中：
这是我最近才加上的内容，我就是担心你会乱翻
不要跟苏家扯上关系！
但该来的就是会来，身为你父亲，我把这本笔记留给你，有一天你碰上苏家，也许这本笔
记能帮助你，但请答应我一件事再往后翻：
＂当你真的碰上苏家才往后翻＂
人是犯贱的，知道越多越会去碰，我宁可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本笔记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你也能好好拥有自己的下半生
　　　　　　　　　　　　　　　　　　父亲　　苏克贤　　笔
　　那时爸才刚走，我遵从他的遗愿，阖上了笔记，从此没对里面的内容再提起兴趣。
　　但当我坐上叔叔的ＢＭＷ，我知道翻页的时机到了，我在车上把笔记本拿出来，开始
往后翻。
３．
很久以前，苏氏来台，在新竹一带发展
苏氏与官府关系极佳，延揽不少官府的开垦工作
靠着开发土地赚了一大笔钱
有一年，苏氏因为土地问题，跟当地一个村庄起了冲突
苏氏以强制手段赶走了村民
最后一个离开的村民，在被痛殴后说了奇怪的话
＂赶走我们没用……这地方是布卡的……不属于任何人……＂
苏氏只当他胡言乱语，但很快
他们就遭到怪物袭击
　　“那本书是什么？”
　　我们抵达竹南，仕平叔叔在狮头山下停车，他说他想抽根菸再上去。下车时，我看到
了那间华丽小庙，以及旁边那个被杂草掩盖、需要用手拨开才能看见的上坡入口。
　　我帮叔叔点菸，自己也点了一根。
　　“我爸留下的笔记，他说可以帮助我了解一下苏家。”
　　“有什么感想吗？”
　　“嗯，很、怪力乱神？”
　　叔叔大笑，差点被菸呛到。
　　“咳、咳，是那个吧，什么祖先赶走村民、然后遭到怪物袭击？”
　　“嗯哼，不会真的有怪物吧？”
　　“想也知道不可能，跟我来。”
　　叔叔带我去看那间小庙，以一个路边小庙来说，它的装饰过分华丽，浮夸程度仿佛是
去都城隍庙切下一隅，然后再摆到这荒郊野外。叔叔要我看小庙的名称，＂稣氏尊奉狮头
大玉仙＂。他说这就是真相。
　　“那时啊，苏家替官府开垦，碰上这一带的村落激烈抵抗，家里死了不少人，才总算
赶走村民，苏家检查尸体时，发现不少家人的头不见了，显然，村民带走了战利品。”
　　“所以怪物其实是……”
　　“苏家把这里取名为狮头山，暗指家人们在这掉了脑袋，苏家把无头尸们安葬在山下
，去其字头，把＂苏＂改成＂稣＂，掰了个先人对抗怪物的故事，实情是想掩盖抢人土地
的黑历史。”
　　“原来如此。”
　　“哥对家族有很多偏见，但苏家要是吃素，大家哪有好日子过？大家族这样干很普遍
，哥会扯怪物那一套我并不意外，但就当作听故事，千万别当真。”
　　仕平叔叔丢掉菸蒂，说该上山了。我回到车上，低头看了看爸爸的笔记：叔叔的解释
听起来可信多了，我已经看完笔记大半的内容，后面的情节越来越匪夷所思，简直像是爸
爸疯了，对苏家的作为有着另一种走火入魔的解释。
　　ＢＭＷ开始爬坡，我从车窗看出去，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汽车，手机，远处能看见台
电的另一座电塔，这一切都是科学，任何怪事都有合理的解释，不可能凭空冒出来怪物。
　　我把笔记本丢到后座，没必要往下看了。
４．
　　移灵法事比我想的还盛大。庙方，苏家亲戚，台电也派了一位科长过来致意。仕平叔
叔先把我介绍给庙方，主持法事的道长跟我对了一次移灵的完整流程。
　　接着是久违的、人生头一遭的、亲戚相见欢大会。我原本想像的苏家人，有钱有势，
开好车穿好衣，有种睥睨他人的冷漠……但他们争先恐后想跟我握手，聊天，仿佛要把这
十几年来错过的年夜饭问候一次补齐，但无论是谁，看到我都会说：
　　“苏家有救、苏家有救、苏家有救了啊！”
　　跟亲戚们的交流，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参加什么祖坟握手会，一个空档，仕平叔叔把我
拉到一旁：
　　“苏家人很热情吧。”
　　“有点……太……热情了……可能大家都很在意台电的钱……”
　　“什么话，苏家重视每一位家人，要不是哥坚持，大家早就想见你一面……”
　　“但我有点好奇──”
　　“嗯？”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为什么家族的人……都长得这么不像啊？”
　　
　　祖坟前有九成的人都是苏家人。我知道血缘关系跟长相并不呈正比，但我就是有个感
觉，在场的苏家人更像是一群陌生人，因为某个理由而聚集此处，从他们的脸上、我的脸
上，我找不到一丁点相似之处。
　　叔叔愣了一下，他那只有０．５秒的异样神色我注意到了。
　　“怎么会呢？你看那边是三舅公，有注意到他的鼻子吗？高山根可是苏家的特征，你
要仔细看──”
　　“没事没事，厕所在哪？”
　　叔叔说，要先回去橘子园那边，橘子园旁有个农舍，厕所就在农舍最里面……我根本
没去。我只是找了个借口从现场溜走，我回到仕平叔叔的ＢＭＷ旁，如果我没记错，仕平
叔叔下车时忙着跟亲戚打招呼，忘了锁车门。
　　我想再看看爸爸的笔记，苏家不像之谜也许在里头有解答……我拉了一下后车门把手
，没锁，我打开车门，正打算拿走笔记本，前方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我下意识躲进车子
旁的橘子树后，茂密的枝叶挡住了我。
　　两个亲戚出现在树叶缝隙之间，他们点菸。
　　“还要搞多久？”
　　“等长孙进去就好了，很没耐性欸。”
　　“我公司最近状况多，我得赶回去处理……”
　　“状况多又不只你们家，大家一个比一个惨，我都在考虑卖掉餐厅变现了，妈的，前
几年大家靠祂过得太爽，现在就真的……唉。”
　　他们吐菸。
　　“所以我们只要把长孙送进去，就没事了？”
　　“宗亲会是这样说的，那东西变弱了，需要用老方法，不然祂没法庇荫大家，前几天
三叔公的股票才被套牢，惨。”
　　“嗯嗯，我知道祂很厉害，很灵，我只是觉得……苏克贤死了，他就剩这个小孩，我
们真的要……嗯……真的要……”
　　“你怕三小？要进去的又不是你。”
　　“我没有怕，但这些年来，不是用动物就能解决？今年只是因为大家不顺，就突然要
搞什么活人──”
　　“你去跟宗亲会讲啊，他们可是很笃定的说，动物的效果就是没这么好，那东西一直
在变弱……要让祂恢复，只能用老方法，用人──”
　　“欸，你听听你在讲什么，这里是台湾，又不是马雅文明，到时警察找上门怎么办？
”
　　我听得太专心，脚不小心踩到地上的落叶，啪兹。
　　清脆的声响让两亲戚停止对话，他们环视四周。
　　我动也不敢动。
　　“你刚才有听到……？”
　　“拜托，不要自己吓自己，祖坟里的东西还不够吓人吗？你不用担心，就算警察找过
来，你以为宗亲会摆不平吗？回去吧。”
　　两人弹掉菸蒂，走了，刚才的谈话内容让我满头大汗，有两个版本的苏家在我脑中互
相撞击，版本一合乎现实逻辑，不择手段的大家族，版本二则是……我从橘子树后绕出来
，冲回ＢＷＭ旁打开车门，我非常、非常需要爸爸的笔记──
　　“啊，你在这里，你不在农舍那边，我还以为去哪了呢。”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拍上我肩头让我吓个半死，我回头一看，仕平叔叔依旧笑容满面，
但那笑容中带着一种胁迫感，像是狼在对你咧嘴笑。
　　“我……我上完厕所……想来车上拿东西……”
　　“喔，那就好，别乱跑就好，千万别乱跑就好……苏家很需要你呢。”
　　仕平叔叔并没有高我太多，我一度考虑攻击他，抢走钥匙，开车走人……但仕平叔叔
后方冒出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亲戚们都来了，我后方，还有几个叔叔带着他们的小
孩笑吟吟站……或是说挡在那。
　　苏家人还是维持着笑容，仕平叔叔手搭上我的肩，要是我没看笔记，没偷听到刚才对
话，我依然会觉得苏家人好热情，大家都期待我搬迁阿公，帮大家弄到台电的钱。
　　我表面镇定，但内心慌的要命，刚才那些话是真的吗？祖坟里真的有什么东西？这里
是台湾、是文明社会，这么鬼扯的事怎么可能是真的？爸说的那些怎么可能反而是现实？
　　但法事即将开始，我被亲戚们押著回到祖坟，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不断回想起爸爸笔
记的内容。
怪物喜欢扯下受害者的头，头颅似乎是祂的力量来源
苏氏不停派人猎捕祂，却都无功而返
一位名叫苏克辛的年轻人挺身而出，独自一人
说要上山解决怪物，苏氏只当他疯了
但苏克辛活着下山，并建议苏氏
在狮头山上种植大量橘子树
并在四个方位盖了无头庙
橘子有蒂头，＂递头＂用以供奉怪物
狮头山的怪物将庇荫苏家一路飞黄腾达
５．
　　法事开始，一切宛若梦境，烧纸钱腾起了巨大的浓烟，苏家人齐唱诡异的咒文：
　　“布卡农诃农卡布，布卡农诃农卡布，布卡农诃摩耶农卡布……”
　　我捧起阿公，退无可退，家人们打开祖坟右边的铁门，仕平叔叔替我照明，催促我开
始往洞穴内前进；一路上，我持续跟自己的理智打架。
　　理智说，今天早上你还在浏览网页，心想着拿到台电的钱要买一台ＢＭＷ。
　　现实说，现在你走进自家祖坟，里头有个怪物在等着你。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疯狂说服自己，爸在妄想、笔记本的内容是他神志
不清的产物、我误会了我偷听到的聊天内容、那些亲戚只是要我帮忙移动阿公、拿台电的
钱、不可能要我面对怪物、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感受不到手里阿公的重量，我的脚步踩着泥土，每一步都仿佛随时会深深陷入土中
，仕平叔叔的手机光源逐渐消失，黑暗慢慢盘据我的视野，外头的怪异唸诵持续，我试着
稳住最后一丝理智：
　　祖坟里不可能有怪物！
　　但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们了：当我走到深处，家人们锁上铁门，洞穴里变得无光且无声
，然后怒吼打破寂静，打破我最后的理性，打破了现实与故事的界线：
　　“给我……给我……”
　　“我要……出去……我要……”
　　“出去！！！！”
　　祂站起身，祂的身形巨大，动作却滑顺的不可思议，祂开始跨过一排又一排的骨灰坛
，朝我快速逼近──我知道铁门被封死了，仕平叔叔也绝对跑出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
对祂──我的大脑虽然卡死，但身体却爆发了求生本能──
　　我挤出超越平常的力气，扛起阿公的骨灰坛，用力砸向祂。
　　骨灰坛有６．５公斤，我也不是铁饼选手，瓷坛根本不可能飞太远，但重点就是祂动
作太快了，祂瞬间拉近我跟祂之间的距离；导致砸出去的骨灰坛还没下坠，祂自己就凑到
了撞击轨迹上──
　　碰！我本来期待这是祂撞的后退的声音，但祂飞快抬起手，在空中硬生生抓爆了骨灰
坛；陶瓷做的骨灰坛外壳爆裂，阿公的骨灰因为冲击力而挤压，爆散，引发一阵微弱尘爆
。
　　尘爆短暂分散祂的注意，我转身冲回通道。
　　我才刚进入通道，身后立刻传出巨响，整个洞穴宛若爆发地震，一阵憾摇：我没有回
头看，我知道祂撞上了通道口，就这么几秒之间，祂过大的身躯成了我的保命符：
　　怪物进不来通道！我感到一丝希望，连滚带爬，一路冲回铁门处，后方持续传来恐怖
的撞击声，我在黑暗中狂奔，抱持着豁出去的决心，利用冲刺加上体重，往封死的铁门全
身一撞──
　　咚！
　　不幸的是，铁门只动了一下下，露出一丁点缝隙，外头透进了一点光，还有苏家人的
唸咒声；我撞门失败，直接摔到地上，手臂、胸膛、脖子都痛得要命。
　　我的尝试让苏家人意识到我的反抗，他们加快了唸咒的速度，仿佛这样，我就会更快
被那恐怖的玩意逮到：
　　“布卡农诃农卡布布卡农诃农卡布布卡农诃摩耶农卡布……”
　　“干！！！！！！”
　　我大吼，在泥土中撑起自己，转头看向通道的另一端：深处一片漆黑，传出祂的阵阵
吼声，铁门不可能撞开，我得重新想个对策──
　　──怪物不打算给我时间，咆哮停止了，取而代之是一阵恶心的扭动声，像是有东西
变得柔软，黏滑挤进了通道……干，有这种事？外头微微透入的光让我能依稀辨识通道另
一端发生什么事：
　　我真希望我他妈的没看见。
　　怪物改变形体，挤进了通道，庞大的身躯如今化成一团缓慢蠕动的肉泥，我也瞬间搞
懂当祂起身时，那些亮起来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那才不是祂的眼睛，祂身上黏着数百颗、动物腐烂的头，鸡，猫，狗……我想起亲戚
们的话，之前是用动物当祭品……老爸的笔记也提到，怪物的力量来自头颅……这些细节
汇集成一场活生生的噩梦，噩梦化为肉泥涌入通道，有如灾难电影里、用慢动作表现的溃
堤洪水，缓慢的，淹向我。
　　苏家人的唸咒声再加快，老爸说的没错，远离苏家人！
　　想到了老爸，我立刻意识到这一路上我太过紧张，竟然一直忘记我夹在裤子后方的玩
意：在被亲戚押回祖坟前，我从ＢＭＷ上带走了爸爸的笔记。
　　洞穴里本来伸手不见五指，我不可能有机会阅读爸爸的笔记，但撞开的铁门缝隙透进
微光，我慌忙把笔记本抽出，疯狂翻页，微光让笔记本上的字迹若隐若现──
……不是……怪物……是……山中……灵魂
布卡……带来……丰饶和……意想不到……之财
　　家人们的唸咒声近乎嘶吼。
　　肉泥慢慢缩短我跟祂的距离。
　　
递头……献祭……布卡……交易
……动物……衰弱……需要……人
　　家人们的唸咒声接近高峰。
　　我已经能闻到肉泥堆里那些动物头颅腐败的气味。
　　
错了……递头……不是……那个
……布卡……是……
　　肉泥非常非常靠近我了，肉泥里的百颗动物头颅发出吼声，跟外头苏家人的唸咒声合
而为一，法事来到尾声：
　　“布卡农诃摩耶农卡布！！！！”
　　“给……………我……………！！！！”
　　笔记的内容我早就看完大半，那些被我一度以为是爸爸鬼扯的内容如今变成我在祖坟
里的救命稻草，我快速翻页，找到了我最需要的内容，数百颗动物头颅眼中的寒光，外头
缝隙的光，把关键一页的内容照的清晰无比，有如老爸显灵对我说出箴言：
　　
小鲁，你很聪明，你一定能发现老祖宗的破绽
如果祂真的需要头颅，苏克辛是怎么达成第一次交涉？
苏克辛找到了正确交涉的方法
但因为太过邪门
只传给少数苏家人知道
　　我深呼吸，百颗头颅的肉泥即将吞噬我，外头的苏家人则因为法事完成而高呼。
　　爸爸的妄想在这一刻救了我一命，让我不会失去我的头颅。
　　
祂是布卡，山中之神
苏家一直用错误的方式跟布卡交涉
正确的交涉语是
诃摩耶布卡农耶摩诃
　　我死盯着笔记，确保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唸错，大声吼了出来。
　　百颗头颅的吼叫，外头家人的喊声，都敌不过那一句的威力：肉泥冲过我，但我毫发
无伤，但几百颗动物头颅冲过我身边，我感觉自己像是经历过一场史上最恶心的冲澡──
　　──肉泥狠狠撞上铁门，铁门完全承受不住这股浪潮，磅的一声，铁门凹陷，扭曲，
最后炸裂飞出；苏家祖坟右侧被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飞石和残片四散，阳光粗暴洒进通
道，苏家人的唸咒，因为冲出的肉泥变成惨烈的尖叫合唱。
　　我从缺口跳出去，无视惨叫闪避的苏家人，现在风水轮流转，换他们要面对四处乱窜
、并有几百颗动物头颅翻滚其中的怪物肉泥，我在慌乱的人群中找到我挚爱的仕平叔叔，
他那时背对着我。
　　对长辈，一定要有礼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苏仕平惊慌的回过头：
　　“你是怎么──”
　　我一拳揍在他脸上，苏仕平颓然倒地，我趁机从他口袋中翻出ＢＷＭ钥匙，在尖叫声
、肉泥翻动声中拔腿冲刺。
　　我抛下一团乱的苏家祖坟，奔向橘子园，冲向ＢＭＷ，跳上车发动，沿着原路疾驶，
穿过铁栅门，沿着窄路一路下坡，再从＂稣氏尊奉狮头大玉仙庙＂旁窜出，车子开上公路
，我的心跳跟仪表板上的数字几乎一样，直到狮头山变成后照镜里的一个小点，我才慢慢
减速，心跳跟时速都恢复平稳。
　　六月十五，我宛若在苏家祖坟做了一个恶梦，但我从恶梦中醒来，开着ＢＭＷ冲回现
实世界，我忍不住在车上放声大笑。
　　老爸，抱歉没听你的话，但是，谢了。
６．
　　“你的名字很可爱，是因为你喜欢那部电影吗？”
　　“电影？”
　　“再见吧可鲁，有一点久了。”
　　“跟电影没关系，妳唸错我名字了，我叫做克鲁，苏克鲁。”
　　我现在人在中坜，在一家酒吧跟一个女大学生眉来眼去：这家酒吧音乐很糟，灯光也
很廉价，但经历过祖坟的事，对我来说任何事都很棒，应该说，从我逃出后，一切都棒到
不可思议。
　　我开车到中坜途中，收到手机的入帐通知，金额高的吓人，汇款的帐户则显示是台湾
电力公司；台电为何汇钱给我？竹南祖坟的事到底怎么收尾？那怪物跟苏家人后来如何？
　　但我现在很听爸爸的话，远离苏家，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我还是从苏家那捞到了
好处，这是我比克贤高明的地方。我认真研究过笔记，那个叫做布卡、还是什么鬼的东西
，只要跟祂交涉成功，能带给你、甚至一整个家族丰饶的财富。
　　苏家原本的交涉方式，是用一堆动物来献祭，但那样只是不断减弱布卡的神力，导致
苏家一堆事业惨赔，他们只好把脑筋动到我身上……直接献祭一个家人来让布卡恢复……
但他们没料到老爸的笔记本，其实记载了一个不血腥，又能一劳永逸的方法。
　　这就是亲戚的问题，他们只想叫你听话，拒绝跟你沟通，大家好好沟通，就能一起享
受布卡带来的庇荫了……但偏偏他们只想搞死我，所以只好换我搞死他们了。
　　我只有一个疑问，既然老爸知道怎么跟布卡交涉，那他为何不做？为何反而要远离苏
家？
　　我很想搞懂老爸的真相，但当我抵达中坜酒吧时，我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劫后余生的夜
晚：我扔掉了旧衣服，好好打理了自己，最后有个女大学生跟我搭讪，并唸错了我的名字
。
　　苏克辛，苏克鲁……我得让她好好记住这名字，毕竟我躲过怪物、还让台电付了一大
笔钱给我。我请酒吧所有人喝了一杯，开了店里最贵的酒，并指了指我停在对街的ＢＭＷ
，女大学生建议我们去兜风，顺便找个更有气氛的地方。
　　我们去了中坜最贵的摩铁，ＢＭＷ开进去，电动门拉上，进房后我们没太着急，她先
去冲澡，我则替自己又倒了一杯；她出来后，只披了一件浴巾，还故意在领口处打了个小
结，她说，圣诞节还没到，但今天有个礼物要拆呢。
　　换我进浴室，在祖坟冒险后，这样香艳的结局最适合劫后的天选之人，我脱光衣服准
备冲澡，然后我就──
　　──惊呆，差一点发出惨叫，但我及时摀住嘴巴，现在可不适合惊动到女大学生；我
头晕目眩，浴室的一切仿佛天旋地转，我撑住自己，赶紧裹上围巾，还裹了两条；我慢慢
的，故作轻松的走出浴室，跟女大学生说我得去车上拿套子……
　　……我走出房间，回到ＢＭＷ，找出爸爸的笔记，我翻到笔记最后面的内容：
“布卡农诃摩耶农卡布”，翻译成中文就是
递头换取一切，多数苏家人都用这句跟布卡交涉
但这是错的，无论是动物的头还是人的头
根本都无法递头给布卡，因为那不是布卡要的
很久以前，竹南有个部族，族里有个男人，有着＂布卡＂
因而遭到族人的嘲笑和放逐
某一年，洪水爆发，很多人都被冲走
被放逐的男人用他的＂布卡＂拯救了许多落水的人
但族人们没有感谢男人
反而认为被＂布卡＂所救十分可耻
他们于是杀害了男人，砍下＂布卡＂
想要掩盖真相
男人的灵魂从此在山中徘徊
他愿意替任何人实现任何事
只要能找回他的，＂布卡＂，他的神力来源
“诃摩耶布卡农耶摩诃”……少数苏家人才知道的正确交涉语
递头换取一切，却是另一种头
＂布卡＂在古老的语言中
意思是，长长的阴茎──
　　我看着笔记近乎昏厥，大脑却异常清醒，像是嘲讽般的把一切连了起来：
　　爸爸逃家的原因……
　　苏家人都长得不像……
　　布卡要的是另一种头……
　　爸爸警告我时，总是提到＂下半生＂……
　　因为他要讲的不是下半＂生＂，而是──
　　布卡将带给我丰饶的财富。
　　但我也把布卡递给了，布卡。
　　我再也站不住，脚软跪下，女大学生听见声响，从房间走了出来，她将看见这个整晚
都自信爆棚的男人，如今捂著下半身，发出了深沉且痛苦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