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是一部带有寰宇(迷雾之子、飓光典籍等布兰登.山德森系列作品的共通宇宙)要素的
奇幻小说。不过除了某个跃界王(霍德)和开头因死亡进入意识界的视点人物,并没有很
直接地使用寰宇的设定,而是当成彩蛋散布在故事里,没看原作也不会妨碍阅读。
由于我对PTT的文字效果一窍不通,这边的文本无法显示某些字体(如内心话用标楷体、
强调的部分用粗体)的变化,我会建议到我的部落格:
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4521323 ,并使用电脑阅读,
以得到最佳体验。
那么废话不多说,让我们进入正题吧,希望各位喜欢。
01
一轮弯月悬挂在纵横交错、跌宕起伏的山脊上,只从云后透出一小截,像微微出鞘的
利刃。但夜空并未因此感到困窘──漫天的星斗不若月光耀眼,却也十分璀璨。像是要与
星空争辉似的,底下那座紧偎著奇莱峰的小镇也是灯火辉煌。
然而,若是看在对这座小镇稍有认识的人眼里,这幅情景不免启人疑窦;灯烛并不便
宜,何况此镇又位于险峻的山峰上,为何家家户户在这样的深夜里,会点起一盏盏灯火?
其实这座小镇本就十分奇异;它会建在这本应人迹罕至的高峰处,自然并不是没有理
由的──奇莱峰出产一种珍奇的矿藏,而此地正是依附在矿坑之外,供人起居之处。
矿坑的入口就像是巨兽的嘴──一团张得大大的漆黑,黏滞著血腥与焦臭的气味,以
蜿蜒繁复的管道连接山体的内脏世界。
在深处的一条坑道中,阿思趴倒在地,脸抵着地面粗糙的石砾。这个男人蓬头垢面,
身上粗糙的麻织布衣已破烂得难以蔽体。不过这显然已不会令他感到困扰,他压在身下的
腹部开了道大口子,鲜血和内脏破口而出。
他的眼睛几乎和几具倒在他附近的尸体一样无神,呼吸也已细若游丝,但他的脑子却
还在转动。
他在回顾自己的一生。
远远的小县城土黄色的城墙,在地上画出文字的树枝与沾著泥污的手,过年时或著大
葱和辣椒爆炒的猪肉片,卧榻的父亲凹陷、削瘦的脸庞……
趁著私塾里孩子们玩闹时摸来的册子。
锄头粗厚的把手,僵痛发酸的身子骨,隔壁几户人家里秀美的小姑娘……
从先生手里接过一捆残破的书卷。
散发出奇异光线的线条,沾著树汁、因兴奋而颤抖的手指,成功让虫子按照自己意志
行动的狂喜,伸手将他领入城中的盗贼们,以前甚至不敢想像的大笔金钱,奢华的享受,
桌上铺着的密密麻麻的蓝图,杀人或者被杀……
阿思很快略过了前面的大半生。并不是无法面对过去的回忆,而是……这一段和后来
的遭遇相比,就像是序曲。虽然长,却平淡无味,让人觉得一点也不真实。
他沉入了回忆的深潭。
大多数的罪犯都无法善终。尽管知道其中的危险,他们总是无法及时抽身,最后不是
被人出卖、背心插上一把同伴的刀,就是躲不过恢恢法网。不管是普通人或形者都一样。
阿思被逮之后,几经辗转,最后被送来了这个地方。
虫形者罪犯的其中一个流放地,奇莱矿坑。
他先前就已听过此地的传闻。据说几十年前,一伙上族的虫形者联合起来谋权篡位,
但最终功败垂成。这本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也不知是当时平定的功臣起了恻隐之心,还
是不愿浪费形者这项宝贵的资源,在他的进谏下,除了实际行动的叛党被处以极刑,其余
牵连人等被流放到此地,沦为劳作不休的奴隶;其中,虫形者操纵虫子们挖掘矿产,一般
人则照料小镇的起居。
事过境迁,如今此地变得更加复杂。在这数十年间,陆续有像阿思这样犯了重罪的虫
形者被流放至此。尽管同为被流放者,他们和生长于此的逆贼后裔却是水火不容。
他们是狱卒,而逆贼后裔们是囚犯。
这里的“狱卒”各自被分配若干名“囚犯”,负责管理他们,而监理会每月计算每名
“狱卒”手下的“囚犯”的矿产量,给予奖惩。由于规定的矿产量很高,要达标并不容易
,不但“狱卒”之间竞争激烈,“狱卒”们对自己手下的“囚犯”压榨起来也毫不容情。
啊啊……多么可悲。阿思嘴角动了动,嘲讽地微微上扬。我们本来应该是最能理解他
们的人,不是吗?可是“狱卒”不是因为压迫转而迫害“囚犯”,就是被上头施舍的小惠
和权力蛊惑,安于现状……
连“狱卒”之间都毫无情谊……
谁都没去想过,是不是能够联合起来一起反抗的事情……
不,这样的人还是有的。阿思抽动了一下。眼前浮现一位面貌粗豪的男子,温柔地抱
著一位纤弱矮小的女人……
和阿思不同,号强在这里混得挺不错。别看他生著一副凶恶的大胡子,他不但心细,
脑子灵光,作为形者的造诣也十分了得。阿思从没看过他因为缴不上呈贡而受罚。
他本来是最不可能发动叛乱的那类人,因为他对“囚犯”一向冷漠而务实──不是残
酷,就只是不在乎。
然而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能干的“狱卒”可以享有不少甜头,其中一项就是挑选喜
欢的“囚犯”享乐。偏偏号强却真心爱上了一名叫做阿秀的“囚犯”,还让她怀上了孩子
。
两人当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为了避免互相勾结,“囚犯”、“狱卒”与监理之
间不允许任何通婚,阿秀和腹中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这就是叛乱的火种。爱确实是可怕的力量,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阿思想起了那些天的日子。号强暗中拉拢了许多人;他们会挑选时机,让两派甚至三
派人马在矿坑里密会;人们把头凑在一块儿,紧张地小声商议;几只感应力突出的虫子被
派守在通道把风,坑顶则悬挂散发幽幽蓝光的品种,供应照明……
他的五官微微放松。那时他们完全沉浸在刺激和想望中……终于能做点什么有意义的
事情,感觉真好……
奇莱矿坑在这几十年内都未曾爆发足以动摇根基的叛乱的原因很多,逆贼后裔与统治
势力战力悬殊自然是其中一项。虫形者的战力完全取决于他们操纵的生物,而逆贼后裔被
允许持有的,是几乎不具备战斗能力、专用于开采矿坑的虫只──那怕是让虫形能者代劳
,恐怕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
当然,每个虫形者都能够消耗自己的真元,培育战斗用的生物。暂时性的虫形术允许
虫形者对生物下达简单的命令,永久性的虫形术则可以澈底改写生物的结构。然而光凭个
人的力量,想从头培育出杀伤力惊人的生物,实在是天方夜谭──现今上族虫形者们常用
的暗杀型毒虫,可是经过数百人与好几代才淬炼出的智慧结晶啊!
知识,关键是知识。五形术的力量奠基于知识,有了知识,才能衍生巧思。而逆贼后
裔始终付之阙如……
但如今已是水到渠成。号强、阿思等人或许不比上族的虫形者,但他们也是在地下世
界打磨过的利器,论知识可是绰绰有余。空身的火枪被填入了火药与铁弹,只要扣下板机
就能发射了……
最终参与叛乱行动的除了几名“狱卒”,还有将近四成的“囚犯”。但他们还没做好
揭竿的准备,便意外走漏了风声,被迫提早开战。
限于时间与真元,培育出的毒虫毒性有限,而且“囚犯”们完全没有战斗的经验。奇
袭的优势过后,面对在外固守,占据地利又是此道高手的监理形者们,战况极为惨烈。
最后他们以过半人员战死的代价,拿下了所有监理的脑袋。但身先士卒的号强没能迎
来这美好的一刻;他没像大多数同伴那样葬身于暴炎与猛兽,却死在一位人形者临死前投
出的一记迅猛的标枪下。
小腹微微隆起的阿秀扑在他身上,哭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山峰间……
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阿思虚弱地讽刺一笑。可惜世界从来不会这么美好。
敌人被消灭了,但局势的动荡却是更大的危机,剧变后的奇莱矿坑迫切需要一位领导
人,横心便适时登高一呼。横心是一位参与叛乱的逆贼后裔,阿思在先前就已对他展现的
才智印象深刻,所以对于他登上高位一事,阿思并不感到意外。
让阿思意外的是横心深藏心底的仇恨与阴狠。
横心早在号强招募人加入时,就暗自煽动拉拢了一批逆贼后裔。这些逆贼后裔和横心
一样,不止痛恨监理,对直接加害他们的“狱卒”们更是充满了仇恨。他们一夺得大权,
就像是要将先前所受的痛苦十倍奉还般,开始了残虐的报复。
我们能说他们这么做是错的吗?阿思苦涩地想,他们的愤怒可是其来有自……什么树
就会结出什么果实……
大多数的“狱卒”很快就遭到肃清。或许应该感激,逆贼后裔不甚了解酷刑是怎么回
事,否则他们走得可能还会痛苦得多。只有少数像阿思那样,被认为尚有用处,或因御下
温和而博得同情的“幸运儿”作为奴隶活了下来。
之后,这股失控的怒火,甚至延烧到了害怕或无力参与叛乱的逆贼后裔身上。新的权
力地位顺理成章建立起来──战斗能力高强与叛乱有功的人登上高位,弱势者则再次过起
饱受压榨的日子。包含阿秀在内,许多人因过度操劳或真元耗尽死去。监狱并未随着“囚
犯”打倒“狱卒”而垮台,只是同样的位子换了另一批人……
让阿思不可思议的是,横心居然没有马上率人逃离。恐怕是看上这里出产的金属价值
不斐,打算能多采一点是一点吧。更不可思议的是,也许是朝廷气数将尽,先后几批赶来
此地镇压的官兵都不成气候,轻易就被击退、消灭,这让横心一伙人更是肆无忌惮地久待
起来。
但今夜报应终于到来了。没有任何预兆,小镇的房屋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起窜起了火头
。站哨的守卫见状急忙赶回探视,埋伏已久的兵队便顺势包围了镇子。慌乱之间也不知道
敌人来了多少,横心直觉地领着大伙躲入了矿坑中。
这正中对方下怀,他们打的就是将这里所有人都剿灭的主意。来者既有鸿鹄之志,自
然不会只有燕雀的本领,尽管横心他们占了地利之便,在对方训练有素的阵仗面前,仍然
不堪一击──这不止是几个强大的形者聚在一起而已,他们显然清楚知道要如何协同作战
,才能发挥最大的战力……
想必是上族的菁英。阿思想到自己挨的那一击。那时他连能够操纵的生物都没有,只
是跟着其他几人往矿坑深处跑去,混乱间也搞不清方向,正好撞上了敌人。他甚至来不及
转身,离他最近的人形者就以非人的速度挥舞一把大戟,深深砍入了他的腹部。阿思身边
的人们才刚发出几声惊叫,就跟着全都被重重击倒。
此时敌人听见不远处的通道传来骚动,便顾不得砍下阿思的脑袋,追向了另一批逃跑
的人们。拜此之赐,他才能躺在这里回顾这一切……
啊,不行了……眼皮……好重……阿思断断续续地想。痛楚已经远去,甚至连寒意也
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困倦。死亡原来是这么温柔的一件事。他本应舒服地沉沉睡去,但在
这最后的最后,还是有件遗憾留在了他的心底。
小枫……那孩子还好吗?走的时候应该没有感到痛苦吧?
小枫是一名逆贼后裔。虽然只是个纤弱的小女孩,但她在阿思见过的诸多虫形者中,
也属于出类拔萃的那一型。但因为不敢参与叛乱,在事后遭到了严厉的迫害。她的父亲早
已逝世,母亲也在叛乱中被波及而丧生,会出面保护她的人,是哪里也不存在……
阿思想起自己那天溜进她房间的事情。虽然已是烂命一条,但让他以命犯险,还是花
了些时间鼓起勇气。说是房间,其实也不过是间徒有四壁的简陋石屋。女孩正蜷在充当棉
被的麻袋下抽泣,一看阿思进来,她吓得瞪大双眼,瑟缩到房间的一角,不停颤抖。
认出阿思后,她仍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阿思凑到她的耳边,尽可能精简地讲述了培
育毒虫的知识与诀窍,但时间实在不够,他只能祈祷女孩的天赋能够弥补缺少的部分了。
“做这些的时候小心点,千万别给人看到了。不管要杀死那些欺负妳的人,或是……
”阿思顿了顿,“给自己一个解脱,或什么都不做,都是妳的自由。”
实际上阿思希望她能够借此安乐地自杀。在他看来,这比报复后再被虐杀,或者继续
过这种身体心灵都被狠狠践踏,没有任何未来的悲惨日子,要来得好多了。不过这终究是
她自己的性命,真元,还有选择。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工具交到她手上而已了。
不过到头来阿思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在小枫能够选择之前,终结就来临了……
阿思的思考停止。在他想到这里时,终结也降临在了他身上。
难以想像的剧痛袭来。某种强大的力量像是饥肠辘辘的鳄鱼一样撕扯着他。他从地面
一个打挺跃起,放声痛叫,随后又痛得满地打滚,但不管怎么做,痛楚都没有丝毫减轻。
在最后的剥离与碎散后,他被抛回了原来的世界。忍耐痛楚散去的过程十分漫长,一
时间他仍无法思考,只能咬牙呻吟。
等疼痛的暴雨减缓成细雨后,他才抬起头来四处打量。不,这里不是原本的世界。虽
然矿坑的结构和他记忆中完全一样,连头顶的支柱的形状、裂缝和纹路都分毫不差,但构
成这个世界最根本的部分却有微妙的不同。
反璞归真──这是阿思想到最适合的形容。一眼扫过平淡无奇,但凝目细看,每样东
西似乎都蕴藏着深刻的内涵。那底蕴真是百看不厌,每当以为已经看尽看透时,下一秒又
会透出崭新的面貌。简直就像是……纳须弥于芥子之中。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腹部,发现竟已完好如初。而他自己的尸体就躺在他脚边。
原来游魂的世界是这样的吗?他既惊奇,又因为这意外的发现而喜悦。这简直就是一
件精妙的艺术品。造出这个世界的神一定很有意思。
阿思惊叹一声,四处打量,发现支柱里的钉子正在发光──其实他一开始就看到了,
但他直到现在才肯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原因,就看到了另外几个放射
出强光的人影正朝他走来。
他吓了一跳,接连退后几步,但那几个发光的人影迳自穿过了他。他愣了几秒,这才
会过意来:这些是活着的人。他们看不到也碰不到我。
他想跟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他忽然认出了其中一人手持的兵器──长长的大戟,
和钉子与人体一样在发光。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是那些形者。不过他随即自嘲地笑出声来。现在我是鬼,他们是
人,哪有鬼怕人的道理?
于是他跟了上去。
这个小队除了那个拿长戟的人形者,还有另外五人。阿思一个个凑上去看了个遍,让
他最在意的是领头的那位。此人的头发与眉毛剃个精光,左手持金属小圆盾,右手拿着一
根镶著金属珠的短杖──种种迹象都指出他是焰形者。而且是这支小队唯一的一位。
是他单独一人引燃小镇、放出烈焰消灭虫群的吗?阿思心里一震。如果真是如此,那
他的能力可远在先前监理和兵队的焰形者之上。
阿思辨认出他们是在往矿坑出口方向走,想来里面大部分的人已经全被他们杀了──
几个人的腰间别著的脑袋也证实了这点。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像随手捏死虫子似的清除回
程撞见的漏网之鱼。阿思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看表情也知道他们心里已在欢庆这趟凯旋
。
对此他心里没有什么憎恨。他向来不擅长怨恨别人。鸟儿吃掉虫子是天经地义,何况
虫子本身就不怎么干净。但是,也许能够干脆地憎恨别人,不要想那么多,会过得比较快
乐吧……
有一点令阿思不安。被杀死的其他人也都短暂显形在游魂世界,但他们都很快就消散
──被卷入一个奇异的黑点中消失无踪……
他一边沉思,一边跟着小队走。这些人完全不懂矿坑的结构,但他们之中有一位操纵
猎犬的虫形者,靠着猎犬不时确认气味领路,还是顺利来到了出口──或者说本来的出口
。原本应该通往空旷天地的地方被一道岩壁封住了。奇特的是那道岩壁和矿坑的其他岩壁
材质完全一样,仿佛本来就长在这里。
小队杀死挤在这里、跪地讨饶的最后几人,踢开尸体后,一位形者上前,从小袋中掏
出一把泥土黏在金属棒上,将棒头抵著岩壁,画起神秘的线条来。
原来如此,阿思会意,出口是他们自己用壁形术封上的,目的在于阻碍矿坑中的人逃
生。
这点子……很有趣。壁形术因为起效太慢,除了作为固守阵地的手段,一向被认为与
战斗无缘。但如果以这么小的范围为目标,就可以弥补速度的问题……
阿思沉浸在思绪中,暂时对眼前的景象视而不见:充满力量的线条很快在岩壁上成形
,散发出光芒。封路的岩壁往周围的岩壁移动,像是张大的嘴。外头刺眼的火光射入坑道
中,几名形者不由得抬起手来遮挡……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立刻让他回过神来。一个散发出炽烈光芒的人影趁著这一瞬间窜入
了坑道。
来者两手各拿一把适合在狭窄处运使的匕首,对形者小队展开攻击。他的速度快得不
像是人类,甚至不像是形者,出手更如同艺术般精准而完美。在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里,
形者小队中的五人与那头猎犬已没剩下几次呼吸的时间了。
只有为首的焰形者伤势较轻,他趴倒在地,抬头俯视的脸上满是震惊。
阿思目愣口呆地看这一幕,甚至没发现他的魂魄正逐渐消散……
鸟儿背后还有猎人,这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02
三个月后
莲生摀著身上的伤口,在黑暗中喘息。周围马粪与草料的气味依旧,虽已不再刺鼻,
但仍足以勾起他的愤怒与回忆。
以前他是常常骑马出游,但可连自己宅邸的马厩都没去过。家里的杂事会有总管和仆
役伺候得服服贴贴,用不着他操半点心。
但我现在却被逼得要躲在这个该死的鬼地方,还只剩下半条命。莲生狠狠咬牙。以形
者来说,那几个狗崽子的道行都不怎么样,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出其不意之下还是使他
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去他的愚蠢,下次我要再犯这样的错误,我就不姓莲。
犯错是成长的一环,但即使明白学到教训能在未来带来益处,也没有让眼前的苦痛比
较好受一点。
想到这趟的收获之“丰厚”,他的心情就更雪上加霜。虽然成功混进了冰家的大宅,
四处窃听了好一阵,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已经好几个月了,但计画依然在原地踏步
,大仇究竟何时才能得报?莲生几乎要把牙齿咬出裂痕来。
但愤怒至少有一个好处:使莲生能够保持醒觉。终于,人声远去,但他没有松懈,又
多等了一个时辰,这才撑著发软的腿起身。他走到门口,探头打量一阵后,才走出马厩─
─
“终于肯出来了?您老人家你可真够小心的。”一个挖苦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莲生一僵,迅速转过身去。一名男子正靠在马厩的墙边看着他。他身上穿着质料粗糙
但方便活动的布衣,头发没有挽上一个常见的髻,而是整丛都包覆在头巾里,有着锐利的
五官线条。
当他看清对方的脸时,沸腾的怒火瞬间吞噬了他。他忘记了所有的痛楚和疲惫,从怀
中拔出短剑──
但他的手才刚抬起,头脑就是一片热血上涌,整个人不支倒地,几乎在同时失去了意
识。
※
不知过了多久,莲生醒了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木屋,只有几样作风朴拙
的起居家具和用品。有一人坐在桌边,背对着他,似乎正在伏案动笔。那人似乎听见他起
身的声响,转过头来。
“你──!”莲生嘶吼一声,往怀里一摸,却没摸著那柄短剑。但他不在乎,直接朝
那人扑去──或者说他试图这么做。才刚撑起身体,脑中的一阵晕眩就让他跌回了床上。
那人叹了口气,凑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神色专注。莲生又恨又怕地瞪视著
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自己,但看见那人在做什么时,他整个人愣住了。
那人在自己的胸膛上浅浅地割了一刀,然后用一根钝头的金属,蘸了蘸鲜血,在莲生
的身上涂抹……
不对,他在绘形。是人形术!
那人的动作小心而精准。在五形术之中,人形术的精密度仅次于音形术──调节人类
的肉体机能可不容易,稍有差池,就会引起严重的后果。
幸好那人似乎深谙此道。他在莲生身上先后绘制了几个不同的形纹,过程中,金属笔
上的鲜血慢慢消失,仿佛被他绘制的线条所吸收,直到笔尖再度变得光洁无暇。成形的形
纹散发出淡红的光芒。
不了解的人会以为是形者的鲜血本身含有魔力。不,鲜血只是媒介,在施术的过程中
被消耗。真正使形术得以发挥效力的,是形者本人的真元。
莲生立刻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他的神智像是滤过的水一样变得清澈,精力缓缓涌现
,身上的痛楚也减弱了一些。人形术本就以用途广泛见长,但唯有擅于此道者能将之用于
医疗。
“这样你应该就能活动了,但还是别动得太激烈。”那人说。“这些形纹可以维持四
个时辰,别忘了时间。”
莲生惊愕地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这人用的是暂时性的形术,在形
纹消散之前,施术的形者都可以驱散它,取回其中的真元,但没有哪个形者会就这样随便
把自己的真元托付给别人。
真元是形者最重要的资产。少掉一点真元不会有什么影响,即使失去大部分的真元,
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但身体很快就会开始偿还这笔债务。莲生见过几个把真元消
耗殆尽的例子,他们仿佛一天就老了十年,身上冒出无名肿毒的速度和长皱纹与掉发一样
快,并且无一例外地很快死去。
这人显然对他没有敌意。但怎么可能呢,这家伙不是……
那人仿佛看穿了莲生的想法。“我长得和他很像,是不是?”
莲生愣了愣,上下打量他一阵之后,才恍然大悟。这人和他的仇人其实也不是一个模
子铸出来的,只是身形和眉目间有几分相似而已,光打扮就大不相同。但情绪和先入为主
的观念让他看走了眼。
紧接着新的疑惑又浮上心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莲生瞪着他。单单是长得像,
还有可能是巧合,但这人显然也认得他的仇人,冰烈。
他沉默半晌,“那家伙……冰烈……是我的兄弟。”莲生的眼睛因惊愕而瞪大,“也
是我之所以会在这里的原因。”他悄声说。
※
莲生走出木屋。迎面而来的阳光令他连连眨眼,皮肤灼热。立鲸八月的太阳并不仁慈
,尤其现在已接近午时。周围是一片片树林,远方山峦层叠,云雾缭绕,放眼望去,尽是
青翠。
但这里并不像修仙之地,四周可以看出许多生活的痕迹。一条人工开辟的小径通往外
头,一个树桩上插著一柄斧头,旁边是未劈的木柴,木屋旁也堆著许多杂物。
那之后莲生又问了许多问题,那人却都避而不答,只是要他先和他去吃顿饭。于是,
那人在前方领路,莲生跟在后头,顺着小径走到一条较大的山路,然后往下来到山脚的一
座村落。
这座村落不大,大概只有几十户人家,村里的景象看起来欣欣向荣,但莲生总觉得有
哪里不对劲。两人来到村中的饭堂,食物的香味迎面而来,四周的交谈和欢笑声十分响亮
。
两人在一桌找了空位坐下,桌上放满了菜肴,村人们也早已开动。见那人拿起碗就开
始夹菜,莲生也伸出筷子。虽然桌上几乎只有青菜,偶尔见到些肉也是又少又韧,连饭都
是混着地瓜的粗糙五谷,但莲生已练就了能吃下任何恶劣食物的能力。
那人显然被视为村中的一员,很快就有人找他攀谈。莲生起初还听得很仔细,但听来
听去,他们说的净是时节如何,前天打到一只山鸡,以及过几天又要交税收了之类的琐事
,渐渐失去了兴趣。
不过他至少从对话中听出了一件事:其他人都称呼那人为“柳先生”。这家伙莫非也
是上族?姓氏可不是平民能够拥有的东西。
“对了,柳先生,这位是……”一名村人说,其他人也一起看向莲生。他们显然早就
在猜疑这位陌生人是谁了,只是出于礼貌才迟迟没有开口。
又来了。莲生皱眉。他或许没和山野村夫相处过,但就连他也知道这不会是这类人会
有的应对。这个村子透著这样一种古怪的气氛。
“他也是形者,晚点我会介绍他给霍先生。”柳先生说,“也许他会加入我们。”
周围的人都“哦哦”有声,有些人还伸手在莲生的肩膀上拍了拍,展现出热烈的欢迎
。
就在莲生快要不耐烦时,柳先生站起身来。“好了,我们要先失陪了。走吧。”他对
莲生说。
两人刚走出饭堂,莲生就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加入你们?”
“你听过‘玄黄过客’吗?”
“没有。”
“我想也是,上族的大爷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吧。”柳先生没有回头,但莲生可以
听出他话中的讽刺,“玄黄过客是一群民间的伶人,专门给平民讲故事或演剧。按照他们
的说法,是在保存和传播过去的记忆,希望这些记忆有一天能够再次发芽。这里是他们的
其中一个据点,就在仙草山附近。”
仙草山。莲生觉得这个答案还算合理。他之前潜入的冰家,位在鲸眼旁的一座县城,
而仙草山就在鲸眼以北不远。
“不只是这么单纯吧?”
“当然,否则我就没有必要带你过来了。他们私底下保存了许多五形术的诀窍,而且
消息灵通,这就是我加入他们的原因。”柳先生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他。“我知道你这号
人物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前阵子郑家和王家都被人抄了一批货,那是你的杰作吧?”
莲生皱眉。那确实是他干的,纯粹是为了筹钱。其实他为了探听冰烈的消息,已经杀
了好几个上族的人,不过他暂时还没去动够大的人物,可能因为这样才没传进柳先生耳里
。
“我知道你曾经是上族决斗圈里的高手,能成为强大形者的人,也不可能是白痴。”
他冷冷地看着莲生,“但真实战斗和决斗是两种不同的游戏,而你在实战中的临机应变还
蠢得无可救药。昨晚你的表现就证明了这一点。这样下去你在找到他之前就会被收拾掉,
更不用说要报仇了。”
莲生咬牙,却无力反驳。“所以你认为加入这个……玄黄过客,能够帮助我达成目标
?”
“没错。”柳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再说,以你的身分,透过玄黄打听消息要安全得
多。愿意把祖宗牌位卖了来把你交出去的人,可以一直排到东海去了。”
“你不是他们之一?”他问。
柳先生只是耸耸肩。
“那么这对你又有何好处可言?”莲生敏锐地盯着他。“总不会是你心血来潮或善心
援助吧?”
“不错,我会这么做,只是想利用你的力量。以焰形者而言,你是不世出的奇才。”
柳先生说,表情忽然变得紧绷,“可以的话,我并不想利用你来达到我的目的,甚至不想
和你这种上族有任何交集。但要成大事,就得不拘小节。”他的拳头紧握。
我已经不是上族了。“你好像很讨厌上族,但你的举止和他们可没什么分别。”莲生
忍不住讥刺,“你何不从舍弃上族的姓氏开始做起?”
“你还没看出你有多么傲慢吗?”柳先生冷笑,“好像学养、才干和姓氏都是专属于
你们的东西似的。”他啐了一口,“不,这些不是你们可以垄断的。每多一个像我这样的
人以你们的方式行动,都是一场胜利。”
莲生眨了眨眼。这倒是挺有意思,尽管他从没有过类似的想法。他开始对这个人感兴
趣了。“我为我的……傲慢道歉。”他先退让了一步,然后提出条件:“我不会听从你所
有的吩咐,但如果你能给我所需,我就会尽力回报你,除此之外你我再无瓜葛。怎么样?
”
他刻意没有问对方想成的“大事”是什么,或者他跟冰烈之间有什么纠葛。柳先生显
然不想谈到这个话题,而莲生知道他迟早会全盘托出。
“正合我意。”或许他的退让奏效了,柳先生也不再提起针锋相对的话题。“跟我去
见霍先生吧。”
莲生深思地盯着他的背影。这家伙是个能力强大的人形者。嘴上说说很简单,但要培
养出上族的见识和谈吐可不容易──莲生和他谈话时几乎没感到陌生。可是他又对上族怀
抱强烈的厌恶,同时还是冰烈的兄弟。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背影没有回答。他默默跟在柳先生身后,前往玄黄过客与一条新的道路的入口。
03
莲生挥出第三百记拳头,然后以同样迅速俐落的动作收拳,喘了口气。体内的燥热与
体表汗水带来的凉意,如同太极般形成绝妙的平衡。
在几个月前,如此激烈的锻炼会让他筋疲力竭,但他现在只是有些疲累而已。大多数
的形者与上族──以及过去的莲生──会认为把自己鞭策得汗流浃背,实在是毫无必要或
有失身分。毕竟,焰形者又不是靠自己的拳头在作战,把时间花在改良形纹上难道不比练
武强吗?
但这在实战中的确至关重要。就像霍先生说的,既然你复仇的目标是顶尖的人形者,
那么你至少要把自己的肉体锤炼到能让对方惊讶的程度。
莲生没多休息就跑出山洞,打算再去周围的空地跑上一轮,但这时另一个身影从山洞
旁的树丛窜出,挥拳便向他攻来。
来人不但有超出常人的体能,出拳的动作也蕴含千锤百炼的精密。虽然挥来的只是一
个拳头,却如刀刃般锐不可当。
莲生立刻往后一退,从怀中拔出圆盾和短剑,用圆盾“当”的一声挡下了拳头,继续
迅速后退,另一手的短剑在同时凭空绘形。
那人也踏步追击。眼看另一拳已打到莲生面门前,却忽然停顿──莲生虽然没有真的
灌注真元施术,但已完成绘形的动作。胜负已分。
柳月将拳头收了回去,但莲生没有垂下武器,依然紧盯着柳月不放,准备应付下一波
的攻势。柳月给他上过很重要的一课──随时保持警觉。为了让莲生切身体会,他时常以
偷袭的形式出手,或是在假装训练结束后忽然补上一击。起初莲生经常挨打,但现在已经
能应付自如了,而在最近几次的实战中,他也开始感到,这确实是很有用的诀窍。
“做得不错,反应很快。”柳月说著,转过身去。莲生这才稍稍放松。
“现在我已经能和那家伙抗衡了吗?”
“抗衡?”柳月冷笑一声,“可能我们两个一起上也无法在肉搏战中打赢他。有道是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在肉搏战中,体能远比技巧重要,但以兵刃打斗时,技巧才能决定胜负,是吧。”
“没错。但不论是体能或技巧,我们都和他相去甚远。”
“连你也是?”
“就我所知,他对自己施加过十几道永久的人形术式,而且全部都是强化反射神经和
爆发力的。”柳月隔着头巾挠了挠头,“虽然同样是人形者,我可没有这种条件。”
莲生双眉紧皱。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速度惊人的身影──那毫无疑问已经超越了
人类的极限,明明就在眼前活动,却像鬼魅一样无法看清。
和暂时性的人形术不同,永久性的虽然效率较高,但会不可逆地改变受术者的身体。
除了这层风险,永久性的人形术还需要数人份的大量鲜血作为媒介,等于每次施术都得献
上相应的贡品。即使在上族之中,能用这种方式反复强化自己的人形者也相当罕见。但反
过来说,有能耐这么干的人,无一不是顶尖的强者。
“真要说起来,恐怕连现今在位的人形能者也不是他的对手。”柳月说。
“人形能者?他的强化幅度不可能比十几道还少──”
“是没错,但他强化自己的方向太分散,显得大而无当。相反的,冰烈可是把每分真
元都花在刀口上。那种以高速抢攻和反射速度回避,取代防御和再生能力的战斗方式,确
实非常强势。我在他手下能撑个五秒就算不错了。”柳月淡淡地说,“不过无所谓。我们
不需要在他的领域跟他一决胜负。只要逮到机会,你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他。这些训练不
是针对他的策略,只是提升用来提升你的实战能力而已。”
莲生点点头。
“对了,霍先生叫我们过去。”柳月像是想起来似的补上一句。
“做什么?”
“他没说,看着办吧。”
莲生叹了口气,心里不禁纳闷霍先生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了。两人在沉默中往山脚村
落跑去。
※
莲生一直觉得这间木屋很奇异,不论陈设或格局都是如此。有人说过房间的样貌是一
个人内心世界的体现,也许确实如此。房中央有一张矮得诡异的桌子,像是乌龟一样趴在
那里,在桌边坐下时不用椅子,只要直接把屁股往地板上一搁就好了。
一旁的书架上没有任何书本,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器物:一瓶白色的沙子,一罐底部有
许多碎屑的酒液,一件由几颗宝石与细长的条状金属构成的饰品,一柄收纳在银灰色剑鞘
中的长刀有的朴拙,有的炫目,像是孩子的玩具与大师的艺品陈列在一起,并不和谐
,却有一种矛盾的美感。
屋子的主人没有坐在矮桌旁,而是端坐在后方的壁板前,眼中闪烁著变幻不定的光芒
。如果说柳月的五官像刀刃一样锐利,那么此人的面容就像是奇莱峰般陡峭。他一头纯白
色的发丝披垂在肩上,像是不受礼教的野人,看起来却惊人的自然。
这就是霍先生,玄黄过客里最受尊敬的一位导师。
莲生只知道他姓霍,大家都称他一声先生,但名字叫什么就不清楚了。霍先生的年纪
也是个谜。他的智慧与谈吐胜过许多长者,脸上却才刚出现一丝皱纹。人形者多半都有额
外的身体机能,老化的速度也因此较慢,但即使把这考虑在内,霍先生的外貌也实在太年
轻了一些──莲生猜想他至少已年近古稀。
据说远古时有些神通惊人的人形者修成了长生不老之术,甚至升天成仙。莲生一直认
为,这些不过是上族的人形者们为了给自己增添光彩编出来的可笑故事。但霍先生……有
可能吗?
两人叫了声“先生”,鞠躬行了一礼,在桌边坐下。
“雷司之子。”霍先生对他们点头致意。
霍先生总是对莲生和柳月用那个奇怪的称呼,被问起时只说是因为他们让他想起一个
叫雷司的旧识。莲生不知道那是谁,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和他有何相似之处。
“托你们的福,又能应付咱们一阵子开销了。”霍先生说。
两人各说了几句客套的话。前几天,他们和其他几人接下了任务,去立鲸北部的第一
大港,劫夺了一批预计上船的货物,全是上族搜刮民脂民膏而来的。光是他们分得的部分
就已颇为可观,其余的利益自是可想而知。
“对了,把这个拿去。”霍先生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扔给莲生。他伸手接下,掂
了掂,感觉像是某种轻盈的硬物。
“这是?”
霍先生神秘地微笑。
莲生拆开了油布包,一根烂银的金属棒滚了出来,落在他的腿上。金属棒的粗细和长
度都很像筷子,细看之下在烂银中似乎透出一丝暗红的光泽。
莲生立刻像见了鬼似的瞪圆了眼睛。
柳月也倒抽一口气。“这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吧?”
“不错,这整根都是以魂金制成。”霍先生说,“那批货里面不是有个打不开的小盒
吗?其实那里面什么都没装,它本身就是宝物。厚厚的外层是钢制的,里面魂金的芯只占
了一小部分。我派人把它熔掉之后,再取一半重新铸成了这根法杖。”
法杖。这个说法有些夸张,不过对焰形者而言,这根貌不惊人的金属棒确实是最好的
施术工具。
五形术有各自的施术媒介,比如人形术是鲜血,焰形术是金属等等。虽然选用的媒介
会影响施术的效果,但只要是能用于施术的媒介,效果通常不会相差太远。
不过天材就另当别论了。五大天材分别对应五种形术,以它们为媒介绘制的形纹,不
但消耗的真元大大减少,效果也更强大──最重要的是,可以使暂时性的形纹维持非常长
的时间。这些特性加上稀少的产量,使它们成为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的逸品。
而能用于焰形术的天材,正是这种被称为魂金的金属。去他的,这东西值多少钱?以
往莲生用过最大的魂金,也不过是杖头上镶的一小粒珠子。尤其现在魂金的产量不比以往
,因为──
不,别去想那地方!莲生在心里搧了自己一巴掌。“先生,这太贵重了!”他开口,
仅仅是为了转移思绪。
“对啊,所以我不是取走了一半吗?”霍先生的口吻一本正经,脸上的表情却是另一
回事,“如果没有这么贵重,我可能会全部给你呢。”
“先生──”有时莲生实在很受不了他的玩笑。
“没关系的,你就拿去吧。”霍先生呵呵笑了几声,正色说,“别看这东西价值连城
,这么烫手的货现在根本卖不出去。反正我们这里也没其他的焰形者,与其让绝佳的笔砚
深锁柜中,不如让宗师挥洒它们尽情创作,你说是吧?”
这话倒也在理,于是莲生不再推辞,小心翼翼将“法杖”收入怀中。“我该如何──
”
“回报我?”霍先生接话,“使用它的时候,记住这东西是多少人牺牲付出得来的,
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莲生全身一震,抬头一看,霍先生正以平静的眼神看着他。去他的,他当然早就知道
了。“我会记住的。”他悄声说。
霍先生微微颔首,“话说回来,你们这次没多伤人吧?”
“只杀了两个拚死拦路的形者。”柳月淡淡地说,“算上受伤的人就不知道了。”
霍先生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
“怎么,这次您不对我们说教了吗?”柳月有些好笑地问。
“如果有人在闹市上放出一头猛兽,许多人被撕咬致死,那头猛兽应该为此负责吗?
不。该负责的是放出猛兽的人。”
莲生深思后才开口:“既然如此,您为何一次次地将我们这两头猛兽放到闹市上?”
自从他加入玄黄过客后,霍先生已经前后派了好几次任务给他和柳月。上次的行动已
经算是比较温和的了,但仍难免杀伤。而前几次净是针对上族的攻击或破坏行动……
莲生和柳月都没有蠢到会在战斗时手下留情──尤其他们的战力并没有强到可以和敌
方正面对决,只能借助奇袭速战速决。而莲生的武器──焰形术,在避免伤及无辜这方面
,也向来有些障碍。
“因为我知道你们无论如何还是会去做一样的事情。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你们就
是腐败后开始毒害整个身体的部位。”霍先生目光炯炯,“但毒药用得恰到好处,也能够
以毒攻毒。锐利的刀子在大夫精密的操作下,也可以成为治病的工具。”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完成您的期待,先生。”莲生瞥了柳月一眼,“我和他不同
,不是立志推翻朝廷的英雄。”
柳月轻轻哼了一声。
霍先生摆了摆手,“你还记得我说给你听的那个故事吗?”
“被复仇的火焰吞噬的革命家?”
“是啊,最后他杀死了长生不死的皇帝,取代他成为了神。世界在他的暴戾下走向毁
灭。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发现复仇心早已膨胀成了他的主人。他暗自后悔,如果他不是那
么执著于憎恨,没有把眼光从所有美好的事物上移开,他也许可以培养出一个比复仇更宏
大的愿景──”
“所有美好的东西早已随着我的家人一起死去。”莲生咬著牙打断他,好不容易才忍
住一拳捶在桌上的冲动。
“都是这样想的。”莲生没有抬头,但他却觉得自己可以感觉到霍先生锐利的眼光,
“我并不期待你推翻朝廷。我只期待我的故事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但愿如此。”莲生言不由衷地说。他知道霍先生是真心实意在关心他,也知道他说
的是对的,但他觉得自己和这些东西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白膜──虽然可以感觉到它们的
存在,眼睛看来却是一片模糊,也压根不想伸手触碰。
霍先生显然看得出他的想法,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悄声叹了口气,眼底闪过
一丝悲伤。不过再次开口时,他的眼中再度闪烁起狡黠的笑意。
“虽然我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唠叨一些符合身分而富有寓意的废话,不过还是先放你们
一马吧。我有一个紧要的任务要派给你们。”
这么快?虽然这次他们两个不用养伤,但以往为了避风头,霍先生甚少让两人在短时
间内连续出动。也许这次的任务就有这么重要?
“几天前,一名平民虫形者在千榖被以滥用虫形术的名目逮捕,现在已经被押往鲸眼
了。我希望你们能她被处决之前把她救出来。”
※
听到这个荒谬的要求,莲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老人家的脑筋终于也开始糊涂了。鲸眼
?那可是立鲸的首都,防卫之严密,不是其他县城所能比拟。如果是像先前一样隐密行动
,那还好说,但大摇大摆地进去劫囚?或许比摘下皇帝的脑袋容易,但也不过是第十八层
地狱和第九层地狱的分别罢了。
在进一步说明后,这主意听起来没那么疯狂了。据霍先生所说,如果他们尽快赶去(
以人形术加持),还来得及先去鲸眼旁的县城租几匹马和马车,再赶到道上拦截囚车兵队
。这队囚车只有几十辆,按照编制,只会有百来个公差,再配上一两名形者护持而已。以
他们两人的战力,只要对领头或押队的形者展开奇袭,撂倒他们,剩下来的就不怎么难办
了。
最大的变量是他们一边应付追兵,一边带着目标逃离的过程。他们撤离时会走一条同
样往北但绕过鲸眼的道路,两侧都有山林,一旦追兵跟丢,就很难确定他们逃离的方向。
霍先生也会派人在中途接应他们。顺利的话,他们过几天就能带着目标回到这里。
但这样的说明并无法让莲生完全释怀。
不管怎么说,霍先生可是要他们为了区区一个形者甘冒大险。以往他们执行的任务或
许危险,但一定都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可是这次
“那人是我们的其中一位导师吗?”柳月不动声色地问。
“不,现在她还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柳月好像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了,他的视线开始不时挪向放满古怪东西的书架。
至少莲生忍住了翻白眼和扶额的动作。“先生,没有不敬的意思,但即使是为了稀少
又珍贵的虫形者,我也不认为值得冒这样的险。”尤其我们前阵子已经太惹人注意了。
“我有同感。”柳月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霍先生毫不气馁地微笑,“等听我说完那孩子的事情后,你就
会欣然接受了。”
“那孩子?”
“噢,是啊。那个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二三岁,身形很瘦弱。她操纵虫子杀死的,是一
直以来都在凌虐她的同族。”霍先生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为了有足够的真元,培育出带
有剧毒的虫只,她分解了自己的双眼。”
莲生心中一震。他时常听柳月提起,也看过平民在朝廷的暴政下饱受折磨。但这件事
的惨烈超越了他以往的所有见闻。
下一秒他却几乎要笑出声来。你以为你是谁?双手沾满血腥的怪物。因为他的作为死
去的无辜之人根本不知凡几,其中可能也有孩子。而现在他却在同情这区区一个小女孩。
去他的愚蠢。
“这与我无关。我不在乎。”莲生冷硬地说。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
外走。
但霍先生仍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每个字都铿锵有力。莲生一阵踉
跄,对于他,这些字句如同晴天霹雳。
“是吗?那么有件事你应该会感兴趣。那孩子是奇莱矿坑出身的人。原本她应该会在
那里平静地劳作至死。叛乱事件发生后,她没有加入战斗。因为这样,她和其他不愿战斗
的族人,一起受到反叛者的敌视,但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她真正堕入地狱,是从矿坑崩
坏的那一晚开始。”
莲生像是被音形术的术力束缚,整个人动弹不得。
奇莱矿坑。魂金的产地。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深洞在山体里错综复杂地连成一体。浑圆
的虫子推著土球和岩块钻进钻出……
他仿佛看见自己又站在黑暗的坑洞前,手里握著熊熊燃烧的火炬,周围是一团团虫子
和人体叠成的火堆,发出刺鼻的气味……
“你认为我们应该让她就这样死去吗?”霍先生柔声问。
04
“愚蠢……去他的愚蠢。”柳月嘶声道,“我真不知道你脑袋里是少了哪根筋。”
他们已经可以看见小县城的城门了,两人一起放慢脚步。尽管有人形术提供额外的体
能和耐力,一口气赶过来仍让他们气喘吁吁。
“那你为什么也跟过来?”莲生反问。
“因为看在文殊大仙的份上,如果我不跟着来,你也会自己去送死。”柳月冷冷地说
。“为了利用你的力量,我已经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罢手不管。”
“我以为你会乐意见到我投身这类的慈善事业。”莲生反唇相讥,“你不是整天在唠
叨上族的大爷根本不在乎平民之类的鬼话吗?”
“别胡扯了,你会这么做只是为了那个女孩子。你认为自己对她有责任。”柳月直视
着他。
莲生没有面对他的目光。柳月当然也知道他的过去。他背负的罪名可是天下皆知──
虽然世人听说的故事和真相不尽相同。
“这难道不是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有理由不会改变你在耍蠢的事实。”柳月叹气,一手拍在自己的头巾上。“因为这
个理由本身也很蠢。你只是因为知道了她背后的故事,才会被激发相应的感情,从而开始
认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按照这个逻辑,你应该对所有你直接或间接伤害过的无辜之人
负责,不论你是否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而不是只关注这个单独的例子。”
“我知道。”莲生悄声说。“但我就是……没办法。”
“好吧,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要发疯一两次的。只要事后能清醒过来就好。”
“就当作是日行一善,嗯?”莲生勉强笑了一下。
“如果这样能让我们看起来不那么蠢的话,那么好的。”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城门前。对于这两个想无视队伍直接闯关的不速之客,守门的卫
兵露出严厉的表情,但等拿出玄黄过客精心伪造的关牒表明尊贵的身分,同时在卫兵手里
塞了个元宝之后,他脸上的神色就大不相同了。
他们顺利地进入了城里。
※
两人穿过水泄不通的市集,来到一处地下组织的据点──表面上看起来是正常的客栈
,但只要多付一些银子,就会提供客人各种非法的服务。虽然两人已经乔装改扮,也被顺
利放了进来,他们都觉得还是到这种地方比较低调。
他们从那里租了两匹马和一辆马车后,立刻动身出城。赶车的车夫是个小伙子,笑容
像是长在他脸上一样永不消退。“哟,两位大爷,这趟是要做什么买卖?”他搭话道。
“别多问,只要照我们的吩咐去做,不会亏待你的。”柳月说,拿出一锭沉重的银子
。“往千榖去,走大道。”
小伙子接下银子,伸了伸舌头,“那好,咱就不多嘴,做咱该做的事情了。”他自得
其乐地吹起口哨来。
他们很快来到另一头的城门前。顺利被放行后,小伙子又开始吹起口哨,声音在马蹄
和车轮声下断断续续。马车很快就离开城外的石板路,驶向由黄泥铺成的大道。
两人在车厢中默默无语,只是盯着窗外流逝而过的景色,感受目标的接近──直到那
片宏伟的红色砖墙闯入了车窗外全部的空间。那是立鲸的京城,鲸眼的外墙。
莲生像是触电一样赶紧收回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不时往外望去。他猜想,柳月可能
也有和他完全一样的感觉──尽管从外表看来他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城墙阻隔了城中的景象,却无法阻止莲生脑中泉涌的回忆和想像。如果当初他没有汲
汲营营追求五形能者的虚名,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这座城里过著上族的生活呢?应该是吧。
他可能会在天祥楼里,和妻女家小同桌吃饭;在王家那金碧辉煌的大宅里作客;或是自个
儿溜到隐密的斗场,在那里一边观赏平民形者互斗,一边下注……
不论在哪里,总之不会是在这里。不会是这样一个失去容身之处,散播死亡与灾祸的
亡命之徒。
仿佛要透过动作甩掉这样的想法,莲生抬起头来,却刚好看见柳月对着窗外的眼神。
他不禁全身一寒。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其中的空虚甚至掩盖了憎恨。那是柳月偶尔会露
出的另一张脸。他再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人。
柳月似乎察觉了莲生的目光,尽管他还是动也没动。“你想起了以前在这里的生活?
”他对着窗外抛出这样一句话。
“你也是,不是吗?”莲生反问。
柳月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恨你的兄弟?”莲生第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如同他没有对柳月说过他的过去一样,柳月的过去对他来说也是个谜。但他觉得自己
也快要拼凑出十之八九了。
柳月八成是冰烈同父异母的兄弟,而且是私生子──虽然是在上族富丽堂皇的家中长
大,却只能在台面下饱尝辛酸。即便身为形者,也只会更凸显出他无力改变现实的事实。
柳月冷冷地笑了一下,“谁说我恨他了?”
“但你不是──”
“不,我不恨哪个特定的人。我恨的是整个上族──一群只因为运气好出身于此,就
以为自己有权主宰一切的渣滓们。”那个有着人类外形的东西说,空洞的眼睛暂时停在莲
生身上。“我会帮你和他作对,只是因为这样有助于达成我的目的。仅此而已。”
让莲生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一刻,比起畏惧,他更感到怜悯。他至少还有滚烫的憎恨
,但柳月有的只是冰冷而极度的空虚。滚烫可能总有一天会冷却,但空虚却是永远也无法
填满的。
“啊,看我居然多愁善感起来。”柳月自嘲地微笑,他看起来又像是平时的他了,“
这里的空气真是有害健康。”
“反正我们已经要离开了。”莲生说。
“那倒是。”
马车终于驶过鲸眼,将他们曾经的家乡连同回忆留在身后,把他们带向一如既往的血
腥与杀戮中。
※
一下碰撞让小枫惊醒过来。她睁大双眼,努力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嘴里有血的味道。是因为她不够听话,又被他们打了吗?她想伸手摸摸作痛的下巴
,手却卡到某个硬物,抬不起来。为什么她什么东西都看不到?还有她的虫子呢?为什么
她感觉不到牠们了?
周围有种奇怪的沉默。车轮转动和颠簸的声音似乎已和背景的蝉鸣融为一体,成为自
然现象的一部分。不时有人咳嗽、叹息和呻吟,却完全没有人说话──公差是因为勤务在
身,囚犯们则是因为已无话可说。
她身在一串长长的囚车中,和其他几十个要被处刑的犯人一起被押往刑场。
对了……我用自己的眼睛杀了他们,然后就被抓了起来,我的虫都被他们弄死了……
我很快也要死了吗?
轮回是真的吗?矿坑里有很多人都相信,人死后,文殊大仙会根据他过去几十几百世
的的功德与罪业,让他重新开始一段应有的生命。如果那样,她来生可能只能当一头待宰
的猪,整天在泥粪里打滚吧。
不,不会的。我没有做错事。小枫试着在心里勉励自己,他们才是真正的坏人。文殊
大仙是最有智慧的神明,祂一定明白的……她想抬头,但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瘫
在囚车上,任它带着自己前行。
在颠簸中,小枫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完全看不到──她还可以感觉到光。那悬挂在天
上的明亮和温暖,像是睡觉时盖在身上的毯子,轻柔地安慰着她。
她觉得自己可以安心堕入黑暗了。
虽然她心里还惦记着两个人……一个是从外面来到矿坑的大叔,大叔对她很温柔,冒
险教会她怎么使用力量。她希望他在那晚也像她一样逃出了矿坑。另一个则是……
忽然,一阵强烈的光明闪现,跟着是一下强烈的碰撞──前方的队伍忽然停下,后方
的队伍却仍继续前进,于是乱成了一团。
如果小枫的眼睛还能看见,肯定会像周围的公差和囚犯那样伸手遮挡、紧闭双眼。但
她只是呆呆地转向光明的方向。
不知为何,她明白了。那就是他。
※
莲生用拇指按著油灯上的形纹──暂时性的焰形术可以调整物体的能量强弱,或者操
纵能量的指向──汲取回寄宿其中的真元。形纹顿时消散,油灯变回原先的亮度。同时,
他迅速扯开蒙在眼前的布条,并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柳月也采取同样的行动。
“上!”他暴喝一声,柳月立刻从拔出腰间的长刀,跃出他们藏身的树丛,冲向仍因
突如其来的强光目不见物的公差。领头的形者还没反应过来便血溅当场。
莲生则趁此空档,拿出事先点燃的火炬,以及魂金法杖,将杖端抵在火炬上绘形。金
属是焰形术的媒介,只要在脑中想像准确的意象,金属就会变成一根汲取形者真元的绘笔
,涂抹出蕴含力量的线条。
莲生此刻绘制的,是改变热量指向的形纹。形纹成形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寒冷,仿佛
手握的火炬忽然熄灭。但火炬仍在炽烈燃烧,它产生的热量也并未消失,只是被集中起来
──顺着火炬的尖端,汇集成一根无形的长枪,大大延伸了热能所能影响的距离。
然后莲生将“长枪”刺向公差身上,点燃了地狱。
凡是处在火炬尖头延长线上的人,衣服和头发立刻起火燃烧,焦臭与惨叫四起。莲生
对眼前的惨状无动于衷,只是小心地控制着火炬。每当找到目标时,他就迅速往下挥动火
炬,将“长枪”的尖端对准目标,一旦引燃就重新举好握正,以免误伤,如此周而复始。
焰形术的破坏力本就是五形术之最,一个不小心,就连自己也会遭受池鱼之殃,何况他们
这趟可是要来救人的,得格外注意火头的延烧。
柳月出手时却没有这层顾忌。他的速度被形纹大幅强化,进退有如鬼魅,即使在光天
化日下也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尽管已熟悉他战斗的姿态,人形者在近身战的能耐仍不禁
让莲生心惊。他只烧了几个公差,柳月就已砍倒了十几人,没有一个公差能在他手下走过
一招;眼睛再眨上几下,柳月已用长刀劈开了囚车,将少女抱起,负在背上。
“撤!”柳月喊道,背着少女冲了回来,将她放进马车里,跃上马车。
莲生的动作稍慢一步──他没有忘记要先驱散火炬上的形纹,否则马车的顶棚也会被
烧毁──跟着跃上马车。
“照刚刚说过的路走,快!”莲生从车窗探头,朝赶车的小伙子吼道。这家伙已经面
无人色。“不然我们就把你扔在这,自己赶车!”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小伙子终于回过神来。他紧张地吹起口哨,马鞭奋力一挥,
拉车的两匹马一起嘶鸣,冲了出去。
马车在大道上疾驰。后方,十几名公差骑着马追了上来。莲生探出车窗,重新在火炬
上绘形,将“长枪”指向任何胆敢靠近的人。在几个人又烧成火团后,剩下的人都从命不
如恭敬,不敢再追上来了。
莲生驱散形纹──上头的线条仍然相当清晰。这个他自创的术式虽然强大,消耗的速
度也很快,不过魂金克服了这个弱点。他仍手持火炬和法杖,不时探头看向后方(柳月则
注意前方),没有放松警戒。
他趁隙瞄了瑟缩在车厢一角的少女几眼。他一度担心她是不是已经死去,因为她实在
太安静了。不过少女还在浅浅地呼吸,而且──不知为何──正抬头对着莲生的方向。她
的衣服破烂脏乱,头发纠结,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漆黑的空洞,看起来像一具
制作失败后被废弃多年的人偶。
该死的!说些什么啊!莲生的喉咙哽住了。他真的感到自己没什么能说的话。就连安
慰和安抚都会是谎言,因为这就是他造就的惨状。
这远比杀人还要困难。
但他终究鼓起了勇气,准备开口──
少女却先一步说话了。
“你是那个人,对不对?”她的声音像是枯木一般嘶哑,让莲生心中又是一阵剧痛,
他甚至没去想对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个……”一阵突来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先帮我拿着!”莲生喊道,柳月会意地接过莲生手上的火炬,继续警戒。莲生赶忙
拿出水囊,凑到少女嘴边,一边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幸好她顺利地一点一点喝下了水,慢
慢止住了咳嗽。
“你是那个人,对不对?”少女又问了一次。莲生本来想劝她别说话,好好休息,但
话又一次鲠在喉咙。她认出我了。她知道我是谁。“那天晚上带着火过来的人。”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
少女以漆黑的眼窝望着他。是他看错了吗?一定是。否则她的脸上不可能毫无怨恨与
愤怒,反而露出一丝向往……
他吞咽了一下,再次试图开口──
却也再次没能做到。
他起初以为这只是罪恶感的影响,但看到少女的脸上也显露惊愕时,他暗叫不妙。他
双手一松,瘫倒在车座,法杖落在腿上。柳月也同时全身一僵,点燃的火炬掉出车窗外。
此时,不只是嘴巴,三人身体的每一寸都像是断了线,动起来艰难万分。
这、这种感觉……简直像是被音形术束缚住一样!但是怎么可能?没有哪个音形者可
以在一瞬间支配他人。而且根本没有人在吹奏音乐──
音乐……
车窗外传来隐约的口哨声。莲生像是被焰形术释放的能量忽然击中,全身一震。他明
白是怎么回事了。
柳月也脸上变色,“赶……车的……”他显然想踹开车门跃出去摘下那人的脑袋,却
只能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马车忽然放慢了速度。口哨中断了一瞬间,随即被一种箫类的乐声取代。两人的身体
变得更加疲软。与此同时,马车重新加速,却改变了方向。
五形术。操纵五种不同形状的法术。就如同虫形术不是只能操纵虫子,以及焰形术不
是只能释放火焰一样,音形术也不是只能透过音乐控制他人──
赶车的小伙子是音形者。口哨就是他灌注真元的声音。
这实在很聪明。稍有见识的形者都知道要提防丝竹,却不会有人去注意区区口哨。这
种施术法相当粗劣,但只要时间够久,一样可以发挥效果。而且音形术就像是慢性毒药,
虽然药量要在体内累积到某种程度才会“发作”,相对的在生效之前根本无从察觉──恐
怕从两人上车起,那个小伙子就已悄悄在施术了。
莲生和柳月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少有的惊惧。他们还勉强可以动弹,全是拜
身上的人形术所赐。没人知道个中奥秘,但形者本就比常人更难被音形术控制,身上附有
人形术时更是如此。
但情势仍然是压倒性的绝望。他们已看出马车是往鲸眼的方向前进。他们的名气确实
已大得相当危险,尤其身为通缉要犯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