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蓝》
5 六月与失落文明的遗迹
穿越荒芜的焦土,死寂的砂质平原,沿途仍有稀落的机械犬类,二话不
说朝我们扑咬过来,下场都是被英勇无匹的五月一一击杀,金属的撞击声在
空旷的死地显得格外响亮。
入夜后,气温骤降,六月在我们周遭布下以六翼荆棘编结而成的法阵,
防堵那些蛰伏在暗处的不怀好意,使它们双眼盲目、呼吸焚灼,让我们得以
在权能庇佑之下安眠。十一月在她布置时升起了篝火,取出干粮与水,安抚
我们饥肠辘辘的躯壳。五月竖直法杖,略显疲惫地倚着它憩息;十月则趁他
不注意,偷偷将藏起的机械碎片拿出来研究。法术火在我们脸上映出忽蓝忽
红的光亮,我垂下眼,听见四月叹息。我猜她甚至比我还要想念一月。
我仰头望向夜空,无星无月亦无云朵,无尽延伸的漆黑,比空洞还要空
洞。这便是文明领域的天空,空无一物;或许吞噬了一切以后,终将成为这
样的虚无。
“一月说,文明的天空曾和野地相同,我不相信。”
我转过头去,发现四月也和我一样正凝视著上方无尽的暗夜。我们俩身
上的法袍都因为晚风卷起的沙尘而灰扑扑的,反射著黯淡的蓝光,显得俗
世;难以想像时序的权能竟选择寄身于这样平凡的我们。我想起一月穿着蓝
色法袍的样子,之所以让人感觉那样普通,那样自然,大概是因为他正是最
适合壹月的化身吧。
无言凝视四月美丽的侧脸,我想着这样美丽的人毕竟也和我相同,都有
无法企及的人事物,突然有点想哭。最终甄试的那天我就晓得了,我将是未
来十二时序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却没想过,会在她一向自信的脸上找到同
样寂寞的神情。
我们都是孤儿。我仿佛听见一月有如一泓泉水般的嗓音这么说。生于毁
灭,长于静寂,世界因为耐不住孤独而创造了色彩,干枯的大地长出蓝天,
直至我们在温暖的喧闹里再度死去。
六月柔和而坚毅的唱诵声唤醒我,睁开眼的时候,世界失去了颜色。拾
贰月师傅曾告诫我,意识不可轻易在文明领域迷走,因为古老的灵魂会侵占
梦土,强势夺走生者的躯壳。六月一直是十二学徒最坚实的盾,护卫我们不
受到文明的诅咒;然而,当硬底皮靴的声音喀哒喀哒在灰白色空间里逼近,
她的唱诵嘎然止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能使她缴械的人,也只会是
我们十二学徒了。
6 十月与灵魂不灭的智者
我想不起上次看见他身着便服是什么时候。现在,他褪下了一袭蓝色法
袍,白衬衫整齐扎进笔直的黑长裤,脚下踩着双发亮的棕色皮靴,几乎像陌
生人一样伫立在我们眼前;除了那身奇特的装扮外,浑身透出一股淡漠冷
峻,双眸中找不到灵魂。这真的是我们的一月吗?我从沉默中读出了众人的
心声。
四月迟疑地唤了他的名字。他眼睛眨也不眨,喀哒喀哒笔直前行,穿越
了五月和六月,在四月和十月跟前停了下来。灰白色空间里反复震荡的脚步
声来不及止息,他伸手,轻触十月的头顶——
“是你输了。”四月的低语像羽毛拂过耳际。“你先找到了,也先放弃
了,十二学徒的身份。”
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有那么一刹那,我恍若看见那暖如煦风的一月;
而下一刻他笑起来,愈笑愈张狂,原本光滑得不可思议的地板,忽如流沙般
陷落。我们掉落在一个幽黑阴冷的空间,周遭尽是散发莹莹冷光的巨大“机
械”——我从未见过如此庞然又精细的物事,只第一瞬间想起身首异处的机
械犬,直觉应是类似的存在。
“你们错了。”他居高临下地说,“我从来不是‘始’的力量之源。”
这个人并不是一月,只是篡夺了他的躯壳;它的意识存在于我们周遭闪
烁运转的巨大计算机,名为“母体”的东西。我无法全面理解它所说的话,
只能推测它是灭亡文明唯一的生还者;还有,是它创造了我们的一月。
它说,野地是文明的逃亡者。早在古老的魔法钟第一次响起以前,文明
就已经存在,科技高度发展,人工智能成为主宰,最终诞生了拥有全人类智
慧的生命体。部分人类放弃了一手打造的世界,回归原始,逃到了辖外一片
死寂的荒野,凭借著对垂死自然时序的信仰,创造出了“始”的魔法;然而
随着时间流逝,魔法的力量削减,衰弱得甚至无法为野地再次唤来春天。时
间证明了它才是正确的:它是文明遗留下来的究极解答,一个永恒存在的灵
魂。
“如果你真的那么笃定,”十月冷然问:“为什么还要创造出一月?”
她这么一问,我才想到那股违和感从何而来。坐等我们停止呼吸,就像
当初最后一名人类在文明领域死去,届时它就会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生命
体。而这个拥有整个文明智慧的存在,却创造了一个和我们极其相似的人工
智慧,甚至成为了十二学徒之一。
我突然很想知道,一月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以后,是真的放弃了我们吗?
7 十一月与隆冬的钟声
一月的创造者首次流露出近似于迷惘的神情。它尚未来得及回答十月的
提问,五月和六月已经施放起缄默术,以这空间里的声音作为锁链,意欲束
缚这个自称永恒存在的智慧体;四月和十月极有默契,几乎同时间取出了随
身携带的符咒,在狼狈倒地的它周遭迅速排出魔法阵。
与此同时,十一月怯生生扯住我袖口,似乎在无言询问自己能派上什么
用场。我牵起他的手,给出一个打气的笑容,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出了那
个字,是唯有即将继承拾壹月权能的他才能够办到的事。
他反握我冰凉的指尖,坚定地闭上眼祈祷;于是在声音尽失的空间里,
我们仍听见了壹月师傅极为清晰的嗓音。
“为什么想成为十二学徒?”
一片雪花落上鼻尖。分明只是梦境的幻觉,却痒得直令我想打喷嚏,但
我小心忍着,以免惊扰睡得深沉的一月。天空灰濛濛的,云层厚得像学院前
庭深深的积雪,或许不久后会有场暴风雪吧?但不是现在。
现在,雪地里只有两排脚印,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地印在盖了厚厚棉被
的大地上。那孩子甚至还没到入学的年纪,身上的灰袍单薄,踩着一双破布
鞋;他是移居野地的孤儿,我以前居然从来不知道。
小小的一月仰起头来,细碎的雪霰落进他那对晶亮的眼眸,但他眨也没
眨眼,用稚嫩的声音回答:“我想穿上蓝色法袍。蓝色好美,我很喜欢。”
一月没有来到野地以前的记忆,所以梦境是从这里起始的。然而打他有
记忆以来,却反复做着同样的梦:梦里有高大华美的建筑,有高速行驶的车
辆,有机器人、犬、或各式各样的动物;此外,处处可见宽大的屏幕,上头
变换著闪烁的映像,这些全是在野地从未见过的景色。但他当他抬头望,总
能看见那片澄澈的蓝天,那是和野地里的天空一样美丽的蓝色。
他一直不晓得自己的来历,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普通的人类。他会长
大,但从未生病受伤;他会显露情绪,只是不那么浓烈;他聪慧,却绝称不
上是顶尖。他是如此平凡,却又说不上地不平凡,他也留意到了,那些不经
意聚集在身上的目光。他想,那一定是因为学院前那座古老的魔法钟吧!他
感觉得到,这口钟很喜欢他。可是为什么?会跟“始”的力量之源有关吗?
探寻或许没有必要的答案,是不是人的天性呢?
那么,因着这座在隆冬里为他而鸣响的古钟,下定决心乘着降春仪式的
能量,来到遥远呼唤着他的彼方的他——这样的他,算得上是真正的人吗?
8 十二月与蓝色的魔法
我喜欢他穿着蓝色法袍的样子。
和我不同,那件普通至极的十二学徒袍在他身上,可以是阳光灿烂的早
晨,可以是雨后放晴的湖面,是风,是水,是流窜在指尖的光;在我身上,
那件法袍就只能是件染蓝了的布料,在阳光底下晒久了不会发亮,只会泛
黄。
“为什么想成为十二学徒?”
拾贰月师傅看进我眼底,像是看穿了我的灵魂。我告诉她,因为拥有了
十二时序的权能,我就可以守护这片野地,这是作为法师至高无上的荣耀。
她听了以后对我笑了,轻轻揉乱我的头发。她一定知道我撒了谎。
事实是,我从未思考过为什么要成为十二学徒。父母希望我成为光荣的
十二时序师傅,所以我从小就立定了目标,就是这么简单。我是个没有梦想
的人,能力也不出色,最终通过甄选纯粹只是幸运而已。我一直觉得人生没
什么意思,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了我,好像也无所谓;甚至是我如果不幸出
事,学院里随时会有人能递补上来,成为更优秀的十二月。
一月和我不同,我们虽然是各方面都很普通的那种人,但他的眼里有某
种静默燃烧的能量,我猜他一定有自己想追寻的事物,所以——
“那么努力活着的你,当然是真正的人啊!”
然而伫立在冷光环伺之中的一月,并没有听见我的叫喊,刚知晓自己身
世的秘密,他一向淡然的脸上爬满泪痕。这是梦境的最后了,十一月的法术
即将消失,要是他再不醒过来,我们真的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握紧了手中那把用十二冬藤缠制成的法杖,阖起双眼,浑身颤抖
著。我做得到的,我反复告诉自己,可以的,可以的。就算我从来没有成功
行使过拾贰月的权能,就算我根本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样的力量,只要虔心祈
祷,为了一月,为了野地,为了十二时序师傅,为了我们十二学徒。
也为了曾经有过与野地相同蓝天的文明,为了寂寞了那么久的不灭智
者。
你得回来,我们的一月。
那一日,沉寂许久的钟声遍响野地,伴随着柔和又绚烂的蓝色光辉,迎
接了迟来的春天。一月醒来以后,智者再也不见踪迹,只留下了莹莹发光的
巨大计算机,以及成千上万笔有关灭亡文明的纪录。或许它终于死去,或许
没有;但我默默希望它不再那样寂寞。我想“始”之所以钟爱它所创造的一
月,并非没有理由。
迎接我们归来的时候,拾贰月师傅轻轻揉乱了我的头发,对我露出一贯
温暖的笑容。
“大家都知道时序的起始是壹月,但在起点存在以前,总要有人催动
‘始’的魔法刻印,时序才得以推进。妳说,这个人如果不是拾贰月,还会
有谁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