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骑士来寻骄阳:第二章宁静的夜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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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脑子一定是坏了,才敢偷贾老大的东西。”贺雷叔叔说这句话的时候
,声音还微微颤抖。“你不用担心你爸妈,出发前我可以找时间带你回去
偷看他们。看见他们,就说你决定跟着我一起出门做生意知道吗?”
费因摇摇头。
“你这傻小子为什么要摇头呀?”
贺雷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把费因一个人留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只留了半
块灯蕈给他。灯蕈的光圈是蓝色的,光液能维持比较久。体积庞大的蓝灯
蕈通常都会用来当作街灯,或是放到大型的照明设备上。贺雷叔叔留下的
又小又干,想必是人家弃置的二手货,不然就是秤重时切下来的碎块。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一点都不想回到家里。他不知道回去做什么,他的妹
妹们连话都说不好,妈妈只会哭。爸爸呢?他不相信爸爸会说他做得好,
回去也只是被骂被打而已。费因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他的处罚就是远离家
乡,远离这些疼爱他的人。
就像修士们说的,他是自作自受。离家第一天,费因哭着睡着了。
他最后还是回去了一趟,预料中的事全都发生了一次。费因拒绝为自己的
行为解释,躲在贺雷叔叔身后,假装没看见妈妈和爸爸的泪水。说什么都
太迟了,与其费尽心思解释,不如就让他们继续气费因也好。费因发现生
气有益身体健康,可以刺激自己做出平常办不到的事。
贾老大换了个新名字,然后人家管他叫假老头。正如他自己说的,这是他
最后一趟生意。
平安结束之后他把商队的指挥权交给哈勒,带着费因这个意外收获,还有
几个其他同样意外的男孩,搬到阳光普照的白领口。他说这里是好地方,
不像夜境一样湿冷,他的妻小可以住在白领口最漂亮的房子里,傲视整个
港区。
对费因来说,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露宿街头也睡不死人。感谢那颗骄狂的
太阳,每天把街道烤得暖烘烘的像地热炉一样,只要别下雨一切好谈。
就像他自己说的,假老头是到白领口这里经营杂货转运,过著悠闲的半退
休人生。杂货转运赚不赚钱是其次,不过大家都知道他面恶心善,平时骂
归骂,还是时常开放货仓让街童过夜。他祕密的信件小生意,也帮了不少
不识字,又不想花钱让赫苏马海事馆捉刀的人。
不论过去如何,假老头现在是个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很多和他巧遇的
旧识都说他变了。
不过没变的是带人到当地长官的办公室去拜访,好让日子过得更顺遂一点
。费因记得那个人叫裴摩斯士官长。
“你就是老贾?”会面那天裴摩斯士官长没让费因看出心情如何。“你后
面那些小子是谁?”
“报告长官,就是在下先前像长官建议过的人选。”假老头陪着笑说:“
这边是波波,那边是雷比、费因——”
“行了、行了,我没兴趣知道他们名字。”
裴摩斯士官长在海政厅的办公室算不上宽敞,大大小小的东西堆在室内,
满到把窗户都挡死了。在这里站久一点,要不是吓人的高温,还真会让人
误会自己置身夜境之中。裴摩斯士官长只用一只眼睛扫过费因,还有他身
边四个同伴,就对他们彻底失去兴趣。
“都知道任务内容吗?”他向假老头问道。
“知道了。这些孩子会在街上持续注意,有任何风吹草动马上就会向我回
报。”
“很好。我们也会不定期配合总部,追查不同的罪犯活动。到时候会有指
令函给你,你只要依照上面的指示办事就可以了。”
“是的,长官。”
“叫你的人嘴巴管好,要是给我听到任何一点谣言,你们这批人就要全部
换掉知道吗?”
“是的长官。”
“我看过纪录,你一直是我们的忠实支持者,也帮埃罗跑过不少地方,功
劳不小。别在最后因为任务简单就搞砸了。”
“当然、当然,长官。”
“记号在这里,叫你的人想办法带在身上。什么样子都可以,只要亮出来
的时候我们认得出来就行了。最常用的是鞋子,拿刀子刻两下就行了。”
“好的,长官。”
“如果没事,在文件上签个名,这件事就算谈好了。你能在老地方拿到你
每个月的报酬,有需要任何协助,你都能用一般民众的身分向海政厅报案。”
“非常细谢您,长官。”
裴摩斯士官长的视线突然集中,对准说出怪话的假老头。“你刚刚说什么?”
“细谢你,长官。”假老头讨好地说:“我学过日显话,最近在练习福波
爱兰的腔调。”
“不准这么做。”裴摩斯说。
“师的,长官——我是说,是的长官!”
裴摩斯士官长瞪了他半晌才说:“合作愉快。”
“是的,长官。”
假老头带着手下们走出海政厅。包括费因在内,街童们在这次会面之后都
拿到一份礼物,据说是海政厅在假老头的游说下,捐赠的慈善心意。费因
有了一双不合脚的新鞋子,还有一套单薄的福波爱兰短袍。
费因被分配到距离贾老头的店舖最近的位置,有人问起他就说他是为了找
夜叉才会在白领口流浪。他渐渐了解这是一个傻问题,问出口之后得到的
嗤笑比怜悯还多,更别妄想会得到答案。有时候他也得问其他问题,比如
说新上任的书记官喜欢吃些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前往盖里亚的船、有
没有看过一个自称巴蒂的阗国人?
他会把答案写在一张纸头上,拿去换杂货舖每天施舍的热汤。除了假老头
之外,费因没和其他认识的人联络过,连承诺会来探望他的贺雷叔叔也没
有。白领口离他的故乡太远了,不是说来就来的地方。有些街童会结成一
党,不过这不是费因的作风。附带一提,他也不唱歌了,反正也没人知道
他会唱歌。
就算没人吩咐,他还是问著有关夜叉的问题,特别是他不想工作,想要激
他的目标快点离开的时候。
有一天,假老头要他去向港口的驻军报信。报信很简单,每个帮忙的街童
都会。他只要跑到港口旁的岗哨,把假老头的开的收据送给卫兵就可以了
。收据上列了三样东西,银刀、金碗、黑墨水,指名要给裴摩斯士官长。
送过一张会有另一张补上,费因完成任务之后回到店铺门口继续待命。他
那一天特别懒散,不想花脑子四处晃,只想要假老头快点放饭。
等待时他算了一下,发现不知不觉间两年过去了。
然后那个人神情狼狈走出贾老头的店。
费因很了解他脸上的表情,那是假老头特别吩咐他们要注意,怀里揣秘密
的鬼祟人物。先是送出收据,再来又是这个日显怪人,费因从藏身的角落
抬起头,瞥见玻璃橱窗后假老头燃烧怒火的双眼。老家伙的手势很明显,
要他跟上快点跟上那个大手大脚的傻瓜。
如果不想挨揍,他是没有选择了。他不想和那个傻瓜纠缠,打算问个傻问
题,快点了结收工。天晓得费因都还没开口,才刚走到他身后,那怪人反
倒抢先给了他三个铜板。他果然没看错,这是一个怪家伙。但该做的事并
没有改变,费因把那一套寻找夜叉的辛酸流浪儿演了一遍。
“如果你能保密,我知道有谁知道他在哪里。”
费因完全没料到这个布鲁托居然像个兄弟一样搭起他的肩膀,低声告诉他
匪夷所思的答案。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终于找到公主能拯救的英雄,眼睛散
发著吓人的光芒。费因完全不需要拯救,他需要快点逃跑。
他们一起走到鲁老头的啤酒摊车附近,那里有棵高大的海檬果,布鲁托拉
着他问关于大猫先生的事。戏演到一半的费因只好硬著头皮和他扯淡,稍
后他会发现这是另一个失误。
“谁知道呢?大蛇先生要找的是两人组,我们多带一个小孩在身边说不定
能混淆视听。”
布鲁托的同伴比他更怪,猫样的眼睛好像能把人看穿。和当初离家一样,
在费因意识到事态严重之前,他已经被人逼着踏上浮丽丽号的甲板,往宁
国老家启航。
这下事情会非常、非常糟糕。
※
“长官?”
“赛诸内,靠过来。”
苍白的赛诸内走进光圈里,整个人被染成草绿色,这样的艺术品也只能在
夜境才有办法完成。神奇的灯蕈只能生长在暗不见天日的夜境,自身能散
发光明阻隔害虫的生物,生长的过程却完全见不得一丝日光,说来实在诡
异得紧。不少学者研究过背后的机制,却没有一个能提出另阿波菲普信服
的理论。
“长官呼唤我有什么吩咐吗?”
不管赛诸内有没有看出这是一个测试,他都没让阿波菲普看穿。他听见了
阿波菲普的呼唤,那声呼唤是透过水杯里的清水发出,魔法将水凝聚成冰
,波动则传到了赛诸内耳中。这次呼唤比阿波菲普平时惯用的力道还轻,
但赛诸内并未放松警戒。
这是好现象。
“过来看看这封信。”
“是的,长官。”
塞诸内读信的时候,阿波菲普站在窗边望着黑暗的大海。从船桅上投下的
蓝色的光圈笼罩着他们,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妈妈:
请你放心,我一切都好。
猫先生已经找到最好的药,能够整治花园的蛇患。
随行前往静谧之地购得后即刻回返,勿念。
愿女神扫除障碍。
伊西翁
信很短,但是讯息却很丰富。赛诸内放下信纸,从书桌旁退开站定位。他
向来知道阿波菲普喜欢对哪个方向说话。
“这是裴摩斯给我的抄本,正本已经送往底里斯了。”阿波菲普说:“说
说你看到什么。”
“是的长官。这是一封报平安的信,也透漏了写信人的计画。恕属下直言
,对方很可能打算对付长官。”
“原因?”
“凭长官在民间的声望。”赛诸内说:“叛逆人士称呼长官为蟒蛇。”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伊西翁不是夜境的名字,也不是日显常见的名字,而静谧之地是福波爱
兰旧时称呼宁国的习惯。这是一封信出自一个出身福波爱兰,父亲名为伊
西翁的书虫手笔。”
“我们都很清楚这个书虫是谁了。”
阿波菲普挥了一下手,赛诸内欠身退到书房中的矮柜旁,拉开抽屉取出酒
壶和酒杯。
“也给你自己来一杯。”阿波菲普说:“这种微雨的夜晚,总会让人想要
小酌一番。”
“是的,长官。”
赛诸内拿出第二个杯子,在两个锡杯里倒了同份量的酒。
“敬夜骑士,还有他那颗软弱的心。”阿波菲普嘴角勾起浅笑,藏在浓密
的胡须。赛诸内举起酒杯,跟着他浅啜了一口烈酒。紫红色的酒在绿光下
变成深褐色,完全丧失了美感。阿波菲普能体会夜境人不时兴这种好酒的
原因,毕竟赏心悦目也是饮食艺术的一环。
“现在夜骑士已经走进他自己铺设的陷阱,盲目的他即将迎来毁灭了。”
“是的,长官。”
“可惜他就和好酒一样,换了时间地点,就从祭坛上的美味,降级成需要
被清除的毒。”
阿波菲普又喝了一口酒,果然没错,已经走味了。海风和时间是美酒的大
敌。
“长官惋惜失去他吗?”赛诸内问。
“我们曾经坐在同一张桌边,用我们手上的这对杯子畅饮。太逢和法芙娜
和他始终处不来,我是唯一能和他同桌共饮的人。原先我以为他够特别,
能够了解我心中的想法,可惜最后他还是像其他庸才一样放弃,偏离征服
日夜的大道。”
“您曾和夜骑士一起饮酒?”
“不需要震惊,赛诸内。了解你的朋友,就和了解你的敌人一样重要。谁
也不知道哪一天朋友会变成敌人,身为军人就要有随时随地作战的准备。”
“是的,长官。”
阿波菲普放下酒杯,这东西太恶心,根本称不上酒了。
“夜骑士背叛是我引领赫苏马征服日夜的考验,即使痛苦我也必须咬牙忍
耐。夜骑士所有的罪行中,最严重的是逃避。”
“抱歉,长官,原谅属下不明白。”
“你不明白很正常,你还年轻,还有时间学习。”
“是的,长官。”
阿波菲普看着窗外,依他判断,雨很快就会停了。夜境的水气循环并不旺
盛,这阵雨应该是风从暴风洋吹进领外海的余绪。等船驶离日夜分界的边
缘,很快就会消失无踪。时间和地点,另一项艺术的元素。
“战争是一门艺术,赛诸内。”他说:“能在历史上留下回音的战争,往
往是最惨烈的屠杀。夜骑士和我同样渴求荣耀,循步渐进的政治手段不是
我们的想望。陈腐的观念要扫除,得用洪流冲洗人心。
“我们可以在天幕下建立全新的秩序,可是他却在最后关头逃避责任——
他是一个选择逃亡的懦夫。”
阿波菲普握紧拳头,手边的锡杯向内坍塌崩溃,扭成一团废铁。酒水化成
一阵水气,徐徐落在两人脚边。
“希望这个故事不会让你失望,和罪犯结交不是我的初衷。”阿波菲普说
:“失去他,我得花二十年的光阴弥补。要不是他叛逃,今天又哪来太逢
和法芙娜这些政客抢走军人的舞台?”
阿波菲普走向赛诸内,轻轻拍了他的脸颊两下。“记住,赛诸内,暴风女
王是征伐之神。即使是善于粉饰太平的经师,也不敢篡改这一点。勇武和
杀戮是人们最初的恐惧,于是人们将之转化成艺术与信仰。背弃信仰的男
人只有灭绝一途。”
“是、是的,长官。”赛诸内呼吸变得又浅又急,难得他也会有这种反应。
“有了信仰,也不能忘记艺术的重要性。”阿波菲普把说话的语调放缓,
以免传令兵昏过去。“艺术就是行为、手段。用你所有的手段,去实现你
的信仰,谨记这一点,赛诸内。”
“是的长官。”
“现在,去帮我问问看船长,我们距离浮丽丽号还有多久的航程。我已经
可以听见护卫船上的波动,距离想必不远。”
“是的,长官。”
赛诸内留下分毫未动的酒杯,低头退出房间,阿波菲普又重回孤独。伟人
的路总是寂寞,他不期待赛诸内突然领会他走过这些年的点滴。一百年说
长不长,说短不短,长生的代价之一就是要记的事特别多。他还记得羯摩
骑士和他们虚伪的信念,所以他们三人才会离开骑士团,踏上和叛逆骑士
一样的道路。
传说中的墨苏罗,唯一一个敢打破禁令,前往夜境取得尸肉蕈神力的叛逆
骑士。他是孤独的,循他脚步前进的阿波菲普亦然。永生给他们时间完成
更多事,给他们更多时间等待。阿波菲普等待了这么久,看着海潮带走一
个又一个时代,如今终于等到属于他的时机。妄想左右逢源的政客再也不
能阻挡他,鲜血会洗涤一切,新世界、新帝国将要诞生。
不过在那之前,夜骑士要先行一步。
阿波菲普听着海浪的声音,倒数追捕的旅程,绿光在船舱里摇晃。他举高
手,再一次慢慢握拳,将凝聚压入锡酒杯。强烈的波动反向冲出船外,像
支箭一样穿过大海。
<16>
齐格站在甲板上,闭上眼睛倾听。每当夜不安枕的时候,他就会诅咒当初
教会他波动魔法的老囉嗦。这个邪恶的骑士骗他吞下引灵芝,从此之后他
就再也摆脱不了脑袋里的恐怖声音。
好吧,也许他不该贪心把整个引灵芝吞下去。他只是想快点学成神奇的魔
法,他不想再继续等待,看得更多、知道更多之后,才了解过去自己有多
愚蠢间弱小,傻傻任人摆布。有了知识和力量,世界就在他手上。
“夜骑士是个好名字。”阿波菲普说:“揭起夜幕,预备黎明的骑士。虽
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我一直觉得这个传说很美。”
天知道这满口荒唐的老蛇头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如果开创新时代只是揭
开夜幕这么简单,他会很乐意一天揭个他二三十遍。
“想想墨苏罗的故事,如果不是他抛下骑士团这个枷锁,世人怎么会知道
羯摩骑士的虚伪?当时机来临时,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会知道如何抉择。只
要你揭开夜幕,赫苏马会跟着揭竿起义,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四大国,再
也没有虚伪的圣白殿和日济会。更重要的,是你终于能够复仇了。”
复仇?当然,赫苏马调查过他,知道宁国护法官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将私通敌国的罪名强加在他的父母身上,杀光他的亲朋好友。如果不是
一点运气,让年幼的他躲进四国大学院的庇护,今天也没有什么夜骑士了。
“你的时机到了。”阿波菲普把一封信放在桌上。他记得那是一张黑檀木
做的新桌子,浓厚的香气令人头晕目眩。“巴伐利弗倪尔,最后一张龙人
的皮,你要的东西在咒阇利穆斯法堡。”
他选择把东西还回去,然后亡命天涯。他从阿波菲普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
答案,而是新的问题。权势太迷人了,让赫苏马军团长忘记凡人的一生有
多弱小可悲。他们时间长到可以完成任何事,但普通人的时间只够把握现
在。
“你不可能永远逃下去。我们会抓到你。而且就算没有你,我同样能打破
日夜的疆界,统一四大国。福波爱兰的繁荣是我们的后盾,也是我们的利
剑。光凭你一人,有信心逃得过千军万马追捕吗?”
阿波菲普这个问题已经二十年了,齐格依然没有答案。万幸,那个恼人的
布鲁托终于躲回船舱里。他们实在打破太多东西,多到让浮丽丽号的管理
人起疑心。这两个臭小子,连做坏事都不知道遮掩。
鞋子。
那个逃家的小混帐根本就是赫苏马的眼线。这种故事他听多了,一个和蔼
的退休老人,某个隐居在城市里的贵妇。他们大方供应一些孩子饭食,以
慈爱的庇护人自居,引荐他们加入军团。没吃过这些小鬼的苦头,别说你
相信人性本善。
那些该死的声音。
如果他能不去听那些该死的声音,事情岂不是容易多了?望向黑暗的大海
,三个蓝色的光圈正逐渐变大,向着浮丽丽号靠拢。齐格能听见那些导航
员用蹩脚的魔法传递航行资讯,阿波菲普此刻想必正和他一样,恨得牙痒
痒的。
“我从不参观艺术展——这不是说我是个军人就讨厌艺术,看不起文人的
表现。”阿波菲普哈哈大笑。“事实上,我自己也是个艺术家。我之所以
讨厌艺术展,是我痛恨那些半吊子。在杰出的乐手耳中,不入流的曲调彷
彿魔音。”
魔法也是吗?餐桌旁的谈笑,现在全成了诅咒。要是阿波菲普也在场听见
那些导航员如何粗鲁地用魔法凌迟世界的结构,大概巴不得当场魔力尽失
,倒地毙命。
不过他大概也很习惯这种痛苦了。毕竟活这么久,他也该学到畅快呼吸的
秘诀之一,就是包容生命里的杂音。看得更多、做得更多之后,齐格很清
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杂音让人抓狂也是一样。就像他为了莫名其妙的
道德感,决定不要杀人灭口,把整艘浮丽丽号沉到海底。他办得到,但是
这和计画不一样,粗糙且毫无美感。
阿波菲普爱把美感挂在嘴巴上,天晓得他是天幕下最粗俗的家伙。齐格聊
胜于无地摇摇头,今天第三次否决把布鲁托灭口的想法。杀了他阿胡拉会
囉嗦,有位期待见到他的女士会失望。
说到三,有三个蓝色的光圈在海上。他竖直了耳朵,在恼人的的杂音里有
个油滑的琶音,穿过海浪压向浮丽丽号。齐格能感觉到海水被一股不自然
的力量牵引,波浪变得迟缓,浮丽丽号的船速慢了下来。
果然来了,爱炫耀的家伙,老爱虚张声势。不过他这次可要付出代价,暴
露行踪是突袭的大忌,阿波菲普说到底也只有这么一点料。齐格摇摇头,
用上一点凝聚把恼人的噪音阻挡在外。不用隐藏身分了,虽然有些舍不得
豪华客船,但是一个洗碗工兼逃犯该离开的时候,什么也不该留恋。
“齐格先生!”逃家的小混帐冲出舱门,连滚带爬扑到齐格脚下。
“又怎么了?”齐格说:“如果想叫我去洗碗的话,帮我带句话给监工,
老子不干了。”
“不是洗碗!”费因尖声喊道:“是布鲁托先生!布鲁托昏过去了!”
在一瞬间,齐格的脑中飞快闪过几段零碎的记忆,愤恨地瞪向迅速接近的
蓝色船影。原来如此,突袭。
已经开始了。
※
“小子!”
风浪狠狠撞上浮丽丽号两侧,船身顿时僵在大海中央!尖锐的破风声在布
鲁托耳中响起,他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下一刻世界已经上下颠倒,
整个人倒在浮丽丽号的防水地毯上。
“小子你别吓我!”
这是齐格的声音吗?不对,视线朦胧的布鲁托勉强辨别出洗碗工芬芬那张
苍白的脸。他甚至不敢靠近布鲁托,只敢站在半条走廊外扶著墙大叫。
“你他巫母的是得了病还是怎么了?”芬芬大吼道:“妈的,你快给我回
话!”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怪声音在他脑子里不断回响,震得他的脑子膨胀了
好几倍,随时要把他的眼睛挤出眼眶。可是布鲁托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
能趴在地上干呕,指甲不自觉地刮着地毯的绒毛。他得了什么病?那是什
么声音?为什么芬芬好像完全没全没听到那个雷鸣般的声响?
“该死!”
他跑了,丢下布鲁托,一个人冲进船舱里。布鲁托希望芬芬是去求援,因
为他感觉自己好像快死了。他从来没这么痛苦过,恐怖的声音难道是雾渺
山之鹰掠食的前奏,而他正往夜境的腐灵地狱坠落吗?
不对,他想起来了,他有一次也很接近过地狱,那一次同样有个声音震荡
着他的神经,天使从天而降……
“布鲁托先生?”
是费因。布鲁托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但是那双企图扶他肩膀的小手不会错。
“女神呀,布鲁托先生!你发生什么事了?”费因喊道:“你的脸色好苍
白,我去叫人过来。”
“齐……”
“什么?”
“齐格……”布鲁托哑著喉咙说:“警告他,蛇、蛇来了……”
“什么?”费因的脸上满是疑问。“我、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告诉齐格……”
“齐格先生?我知道了,我会去找他,你在这里等著,我马上回来。”
不!不是!这小家伙不懂,他们要赶快逃命。费因的脚步声砰砰砰远去,
表情扭曲的布鲁托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张嘴,但是警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个可怕的声音像条蟒蛇一样缠着他的脑袋,压得他呼吸困难,冷汗湿透
了厚重的衣物。他搞不懂自己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汗,脑海中的声音不断
挤压他,打算把他榨个通干。
他只听过这个声音一次,从此牢记在心里,学者都说动物会记住致命的讯
号不是吗?蓝色的光圈笼罩浮丽丽号,不知怎么了要比平时刺眼好几倍。
黑暗里藏着致命的蛇眼,正紧盯着他们的行迹,毒牙蓄势待发。
蛇来了,快跑。
这声音不知道是阿波菲普的嘲笑,还是善意的提醒。
不行,要快跑才行。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迅速掌握布鲁托的行踪。速
度太快,现在还不到被发现的时候。他太急了,应该等抵达夜境再送出那
封信。原以为到白领口就安全了,结果事实不然。得再拖久一点,赫苏马
的目标是布鲁托,他应该……
对,像这样站起来,然后走上甲板,他可以去偷逃生用的小船。再弄块风
帆他就能到任何地方去……
神智浑沌的布鲁托隔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他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前进,不知道
是谁扛起他半边身体,又拖又拉把他硬是推上通往甲板上的阶梯。
“阿波菲普给你吃了什么?”齐格在他耳边吼道:“你在皮古斯里吃了什
么?”
皮古斯?酒店?
“那个混帐,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我、只有、皮、皮就……”
“皮就?你说啤酒吗?你们这些该杀千刀的福波爱兰酒虫,只要听到啤酒
脑袋就放空了。”
布鲁托没有力气反击他的臭嘴。他实在太难过了,摇摇晃晃的海面让他恶
心,在黑暗中上下晃动的光圈刺得他不住流泪。有个人影站在船首,他高
举左手,布鲁托听见的声音就是从那掌中发出来。
阿波菲普。
他的左手握成拳头,布鲁托顿时感觉世界一沉,整个人向下瘫软。浮丽丽
号的船舱里也有骚动的声音,却没有人冲出来查看。布鲁托向上望,船桅
上的蓝色光圈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动,集中照在他们三人身上。
“该死的老蛇头。”齐格咒骂一声,扛着布鲁托挨近船舷。
“齐格先生,我们该怎么办?”费因好像快哭出来了。
“你这告密鬼给我闭上臭嘴,我现在需要好好想想!”齐格说:“臭小子
你振作一点!”
怎么振作?布鲁托也想知道。当阿波菲普再一次发动魔法,噪音没有船舱
阻碍,直接刺进他的耳朵。他膨胀的脑袋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压回去,
头骨好像也被捏到缩水五倍。为了抵抗这股压力,他的手脚试着要帮忙,
但是失去主宰的他们只能在原地抽搐乱挥,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办?”费因没有闭嘴,吓得尖声怪叫。齐格压住布鲁托,用力甩他
两下巴掌,又挺起身体四下张望。那三个光圈已经接上浮丽丽号,铁钩从
保镳船上挥来,扣住浮丽丽号的船舷。木板搭在船与船之间,大队士兵快
步越过,武器绳索一应俱全。
“狡猾的老蛇头。”他再次骂道。
“他做了什么?”虚弱的布鲁托问。
“布鲁托先生!”费因叫道:“你还好吗?”
“我、我是、怎么?”布鲁托也吓了一跳。“我又能说话了?”
“我只能暂时让你清醒,要是阿波菲普再来一次,你还是要躺平。”齐格
话说得飞快。“这老家伙凝聚海水,把浮丽丽号向下吞了一大半,好让他
那些爪牙上船逮我们。”
这说明有点多余,因为士兵早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他们的眼睛倒映着可
怕的蓝光,吓得费因瑟瑟发抖,紧握著布鲁托的手不敢放开。第三艘船也
在此时搭好木板桥,一个挺拔的男人带着十二个影子踏上浮丽丽号。阿波
菲普的的须发像蛇鳞一样闪闪发光,他的手里正握著布鲁托的命运。
前方是赫苏马大军,后方是汪洋大海,他们死定了。
“都是你害的。”齐格二话不说,掐住费因的脖子破口大骂:“如果不是
你这下流的小子告密,他怎么可能会逮到我们?”
“齐、齐……”费因挥着手想要挣脱,但是齐格完全没有放松的意思。
“你以为我会让你平安回报任务,嘲笑我们失败吗?”齐格说:“你一定
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齐格先生……”
“放开他!”布鲁托想阻止发狂的齐格,但是手脚依然不受控制的他也只
说得出这句抗议。
齐格双手抬起费因小小的身体,下狠劲抛出浮丽丽号。
布鲁托吓傻了,看着费因的身体飞出光圈,扑通沉入大海中。今夜无风无
雨,可是海潮看起来比平时凶险百倍。齐格的脸扭曲变形,愤怒将他变了
个样子,他不再是骑士,他只是一个恐怖的杀手。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布鲁托用上最后一丝力气,向他挥出拳头。齐格
一把反握布鲁托,硬是把人拖到船舷边。士兵们似乎被这一幕威吓住,愣
在原地看他们内哄。
“抓紧角。”齐格冷冷地说。
布鲁托还来不及想通他为什么这么说,世界又一次上下颠倒。他感觉到冰
冷的海风由下往上掠过耳际,吹动他汗湿的头发。如果不是情况危急,他
可能会有更多心情欣赏浮丽丽号的侧面。
布鲁托本能闭住呼吸,抱住头脸好迎接冲击。如果不是从小养成的直觉,
在这种危急的时刻可拿不出来。海水接近的速度快到令人心惊,黑暗中布
鲁托只听到砰通一声,然后光明和空气迅速离他远去,剧痛随黑暗压住他
的眼耳口鼻。这里的海水似乎有问题,布鲁托感觉自己下沉的速度特别快
,身体随呼噜噜的水流直直向下冲。
有东西在海里。
布鲁托只想得到这个解释,否则这太不正常了。
这里的海水要比白领口黑得多,跌下来之后布鲁托才惊觉海中可不只他一
个。被光圈引来的鱼儿四处逃窜,拍著鱼鳍挤过布鲁托身边。银蓝色的光
点点散开,不知哪来沉重的声波由下往上,震得布鲁托全身发麻。
果然,有其他的东西。但是布鲁托的思绪只能运作到这里,他想不到,也
没有办法继续思考下去。他脑子里的怪声音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不再是
令人窒息的颤音,而是另一种轰隆隆、让人手脚发软的音波。如果他的直
觉没错,发出这种声音的生物想必非常巨大,大到能让整片海洋与牠共鸣。
糟糕的是,布鲁托听出两个不一样的声调,从下方和上方向他包抄。如果
一个怪物还不够人烦心的话,两个怪物确实够呛了。
如果布鲁托没看错,那怪物长得和齐格一模一样,同样砖墙般的五短身材
,扭曲难看的愤怒丑脸。齐格拨开海水游到布鲁托面前,左手抓住布鲁托
的手,右手指向前方。布鲁托顺着看过去,一列银色的形影在海中笔直地
向前走去,转了一圈又潜入深海中。
布鲁托不是疯了,就是耳朵被震到产生幻觉。他看清其中一个声波的真面
目,但是另外一个呢?怎么可能有人在海里直挺挺地走,而且还不只一个
,而是好几个高矮不一的形体?
那是人的形体吗?布鲁托脑子愈来愈昏,闪烁的蓝光离他远去,赫苏马、
阿波菲普、浮丽丽号,通通像幻影一样消逝。说不定他根本才刚跳下雅坦
号,人还困在夜境海水造成的幻觉里。不对,说不定他根本没有离开底里
斯,一切都是奇格搞出来的鬼……
迷濛中,突然一支比他还高的银角凑到他面前,险些贯穿布鲁托的肚子。
角?
吓人的长角在幽暗的海水中排成一列,散发优美的银光。龙的身体微微摆
动,那些角像在等待什么一样漂浮在海水中。布鲁托下意识伸出手抱住龙
角,这是此时此刻唯一合理的行动。
一头七角龙?
摒气摒得头昏眼花的布鲁托忍不住猜想,下次说不定会是无头骑士现身招
待他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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