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骑士来寻骄阳：第一章 小岛上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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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旁的斗殴事件结束后不久，有个无名氏走进铁瑟船长的旧房子里。
抹掉名字这档事他不知道做过几次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反倒是要
想个新名字新身分更复杂一点，一堆文件手续什么的。当然文件记录
能省就省，无名氏也不介意偶尔闯入行政单位，制造点小意外销毁资
料。
他们也是。
无名氏看了厨房一圈，发现后门旁边还有块空地可以种点东西。二楼
不大，勉强能当储物间，不过没有漏水的问题算是额外加分。一楼的
空间宽敞，起居室的格局令人满意。
“怎样？”负责经手的房东太太对他这个住客没有什么兴趣。无名氏
习惯用人的外表来评断人，房东太太身上深红色的单挂肩长袍很漂亮
，腰带上的金扣子闪闪发光。她随身的荷包虽然有点磨损，依然看得
出来是上好的羔羊皮。值得一提的是她头上的发油，把一头黑发擦得
光洁亮丽。
无名氏只是一个插曲，这位太太有更重要的行程，租不出去的旧房子
她没有放在心上。
“我一个人住太大了。”无名氏摇摇头说：“而且我还要跑船，只打
算租个几天而已。”
房东太太的表情把话说得很清楚；她一定是疯了，才没把这件事交给
别人来应付。无名氏陪笑脸和她错身而过，离开根本租不起的房子。
像他这样的穷鬼想必不少，房东太太看习惯了，除了厌烦之外没有其
他负面情绪。
无名氏的脚步转进一道有阴影覆蓋小巷，手上搓著刚刚到手的钥匙。
他收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但还是迟了一步。对方人多势众，要把消息
送过大海，比起他孤身千里跋涉要轻易太多了。这场仗的优势从来不
曾站在他这边。
无名氏把钥匙收好，打算再等一刻。雨停了，除了犯傻出门的房东太
太，现在所有人都该躲进房间里睡大觉。无名氏很有耐心，愿意再多
等一下。暮色在天边蔓延，对比明亮的天空，他不禁怀念起黑夜的宁
静。
※
日显、夜境四大国，各有不同的地理环境，想当然尔也会有许多不同
背景的传说故事。比如福波爱兰是一串半岛与列岛交织成的联邦国家
，航海英雄的故事在岛屿间广为流传。北方咒阇利辽阔的沙漠地景，
则孕生了不少受难者寻找绿洲与救赎的奇蹟。而夜境的阗国和宁国里
，各种关于夜王子的神话从来没有少过。
在这些丰富的史料中，唯一一个传遍日显与夜境的故事，是一个同时
背叛日夜的女妖。日显人说她是夜之王子的间谍，是欺骗神王的娼妇
；夜境人将她视为叛徒，导致夜之王子猎捕孔雀神王功亏一篑的祸首
。从此日夜双分，神秘的万有阵和约书鞑百碁塔成了天界与人间的分
隔线。
没人知道女妖去了哪里，日显人说她在北方的火海接受永恒的苦刑，
夜境人认为她躲在南极阴冷的死国之中，终生不敢面对任何一点稀薄
的星光。
当然这些遥远的传说怪谈布鲁托不会放在心上。
昨天回到家里，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解释清楚欧特先生不是专门诱
拐年轻人到路边灌蒸馏酒的变态恩主，而是受人敬重的铁瑟船长介绍
他认识的水手。这个水手来自夜境，会帮忙他完成家庭作业。
不，不是家庭作业，是他要送到首都学院申请学位的论文。
混乱中又哭又叫的妈妈和希丝缇雅说了些关于黑提斯表舅的事，布鲁
托已经放弃挣扎，顾著点头说是，耐心吃完他的晚餐。他当然想娶玻
熙，只不过不是现在，他得写完作业——
论文。
第二天他连早餐都没吃就跑出家门，没给希丝缇雅和妈妈叫住他的机
会。石板路烫得他直跳脚，没穿鞋就出门实在不太明智。抵达比洛斯
之前，他尽量挑路上撒过水降温的地方跑，以免脚底板被烫出水泡。
今天开始得不大顺利，这才只是第三刻而已，还有四五六七八九等著
呢！
抵达比洛斯时，狗眼看人低的门房磨磨蹭蹭了将近半刻，好不容易才
请出小比洛斯先生，让在门外跳脚的布鲁托走进室内。
“我们真该换掉这个家伙。”小比洛斯先生挺著啤酒肚，挥手要布鲁
托自己找张椅子坐。“只可惜他爸爸是我们上一任门房，把他儿子换
掉人家会说我们比洛斯不照顾自己人。但凭他的能力，我呸！叔叔就
是太心软了，才会让人说东说西。”
小比洛斯先生人不错，叫人送淡啤酒来的时候也给了布鲁托一杯。滤
过的淡啤酒喝起来没有自家酿的那么醇厚，不过口味还算得上清爽宜
人。布鲁托一心多用，一边喝一边帮忙整理帐册，还要分神听小比洛
斯先生抱怨。
“啤酒的价格是愈来愈夸张了，葡萄酒也是。繁荣的代价，去他的代
价。”小比洛斯先生坐在躺椅上，拍拍他裹在短袍下的大肚子。“生
活不易呀，布鲁托，我们这边也是惨澹经营。”
“你太谦虚了。”布鲁托说：“花草茶的销量向来都很稳定。”
“花草茶？”小比洛斯先生重重哼了一口气，把剩下的半杯啤酒灌下
肚。“卖花草茶？我可是托勒密学院的荣誉学士，在赫利瑞亚接受过
专业的数学训练。结果看看我沦落到什么地步，卖花草茶。”
“这是一门好生意。”布鲁托试着安慰他。
“对我叔叔的钱包来说的确是。但是你又知道什么？不要以为你帮我
们抄这些东西，就能完全掌握我们进帐多少。你知道的，我叔叔可不
会把重要的东西交给外人。”小比洛斯先生语带暗示。确实，每家商
行都有两本帐册，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布鲁托太天真了，才会以为比
洛斯商行会把藏着机密的帐册交给他。
“比洛斯先生呢？”他问：“最近好像都没看到他。”
“到盖里亚去了。无趣的老地方，一点乐子也没有。怎么了，你想念
他？”
“我只是问问而已。”布鲁托说。
“别让他知道你帮我抄帐册，照理来说你连我的桌子都不该靠近。”
“我知道。”布鲁托点点头，继续改正帐册上的数字。小比洛斯先生
又拿一杯啤酒喝了起来，然后是第三杯。等到第四刻钟响时，布鲁托
整理好小干季迄今的数字，小比洛斯也喝完半打啤酒。
说句公道话，其实不到半打，因为布鲁托也喝了一杯。那东西很清淡
，但是小比洛斯先生那种喝法，实在是令人担心。趁着他脑袋还算清
醒时，布鲁托跟他要了一份运送蜜菇茶的船期表。这种特殊的茶只有
夜境才出产，听说赫利瑞亚的贵妇人近来流行这种饮料。
小比洛斯先生叫来第二篮啤酒时，布鲁托忙着对照船期，计算每艘船
来回日显和夜境的时间。比洛斯商行的蜜菇茶是这两年才开始引进，
这份资料帮助不大。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探问这些事情，其他商行未
必会像小比洛斯先生一样大方，让他随意使用内容敏感的商业资料。
该怎么办才好呢？
布鲁托偷看忙着灌啤酒的小比洛斯一眼，叹口气默默收拾芦苇笔和墨
水，整理好桌面离开比洛斯商行。
好在出纳老爹没像小比洛斯先生一样醉到天昏地暗，确实给了布鲁托
一笔杂工半天的薪水。布鲁托请他帮忙把其中一枚银币换成铜板，带
著一把叮叮响的零钱回到街上。他还是光着脚丫，还是挑有人撒过水
的路走。
布鲁托小心收好仅存的一枚银币，拿六个铜板买了一张薄饼边走边啃
。码头旁不管什么东西，吃起来都有一股海盐的味道，用不着调味料
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啃薄饼的期间，布鲁托走了一趟船期的告示板，还有海事馆。告示板
一如往常，只列出上周、本周、下周的船期，和布鲁托期望的十年差
距甚大。而且里头日夜两边往返的资料通通混在一起，实在很难分辨
哪个才是他需要的资料。至于海事馆，那儿的门房比起私人商行要傲
慢不知道几百倍，端著公门高官的臭架子，硬是把布鲁托挡在门外。
不要说进出港的资料，布鲁托连张空白的信纸都借不到。
他在大街上对门房吐舌头，诅咒门房的房子泡进海水里。底里斯有些
地方的地基并不是那么稳，飓风来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果
布鲁托是赫苏马的军官，他倒要看看门房敢不敢嚣张。
征兵的招牌就在街角，只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一边打瞌睡一边守着
。布鲁托径直走过去，假装没有看到。那是普通海军的征兵处，和赫
苏马差远了。据说如果没有人引荐，想要进入赫苏马军团难上加难。
他本来有过机会，只可惜被他自己给毁了。布鲁托好像老是这样，搬
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拿他求学的经历来说好了。如果不是当初贪心，通过读写考试之后
，妄想成为学者跑去拜入卡萨博士门下，他现在也不会困在论文的漩
涡里无法脱身。布鲁托大可以选择加入书记训练班，像刚才那嚣张的
小子一样成为公务人员。再退一步，拿到合格证书，他也能到商行里
当行员。
他偏偏选择最后一条路，妄想进入学院成为学者。等他发现卡萨博士
的精神状态比小比洛斯先生还糟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还有那些书卷，当卡萨博士醉到不能自己的时候，布鲁托有更多
时间随自己喜好研究他收集的丰富文献。可能是同情布鲁托，也有可
能是白收狄米特学费感到愧疚，卡萨夫人在卡萨博士摔断脖子之后，
让布鲁托带走全部的书卷收藏。她搬回底斯港那边的哥哥家，布鲁托
没再见过她。
也许布鲁托该见好就收，放弃这些无谓的追寻，想想真正重要的事。
谁在意太阳是不是愈来愈热，海流是不是愈流愈快？世界还是一样转
动，生生不息。末日预言什么的，说不定根本是老卡萨发酒疯时写下
的鬼扯蛋。人家不是都说看见有黑狗在墓园里跑，就要注意是不是厄
运即将上门。布鲁托连续好几次看到那张恶魔般的丑脸，也许除了错
觉和认错人之外，还有另一个解释。
也许是哪位神王派了化身暗示他，用意外提示他该回头了。
布鲁托的脚步来到海事馆的后门。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摸了一下
藏在腰际的银币和铜板。这些钱够贿赂后门的清洁工，让他溜进海事
馆的数据库，偷看这十年来的船舶纪录吗？
他脑子一定是坏了。
布鲁托决定提早回家。如果他运气够好，还能在例雨前赶回家里。又
是毫无收获的一天，一事无成的日子持续不变，就像日显永恒的阳光
一样。
“布鲁托？”
布鲁托停下脚步回头望，街上穿过人群，向他招手的不正是欧特吗？
“欧特先生？”布鲁托又惊又喜。“我以为你昨天出航了？”
“我也这么想，但是那些该死的警备硬是害我错过了时间。”欧特来
到他面前，忿忿不平地说。
“他们就是这样。”有人一起说公务员的坏话，布鲁托忍不住笑了开
来。
“你好像很开心？”
“没有这回事。”布鲁托说：“那你现在怎么办？”
“有人帮我安排我搭另一艘船，你可以放心。”欧特说：“你呢？昨
天没惹上麻烦吧？”
“没事，我一切都好。”布鲁托的鼻子还有点肿，但是希丝缇雅保证
再过两天就没事了。
“那真是太好了。”
欧特的视线往旁边飘了一下，布鲁托感觉他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跟我到那边一下。”他说：“我有点事想跟你说，这里有点吵。”
“什么事呢？”布鲁托想都没有想就跟上欧特的脚步。巷子里有点窄
，堆满附近住户的杂物和垃圾。欧特推了他一把，布鲁托东撞西碰，
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
“欧特先生，你打算说什么呢？”布鲁托一边走，一边紧张地问。
“我这两天打听过你的事。”欧特说。
“你打听过我的事？”
“我对你很有兴趣。”
“很有兴趣？”
布鲁托顿时煞住脚步。这时候后悔往后跑应该还不会太迟，但问题是
他跑得赢腿脚健壮的欧特吗？他前方有无止尽的障碍，后路又被人挡
住。也许他该尖叫？
“我把话说开吧，我正在找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一样的人？”布鲁托连忙转身喊道：“不对，你一定是误会了！
不会有人想找我这样的人！”
“为什么？”欧特不解地问。
“因为我不是那种、我什么都不是，所以你不会要找——”
“我很确定你是我要找的人。”欧特说：“你都不知道想找读过书的
年轻人有多难。”
“啊？”
“怎么了？”
“没、没没事。”布鲁托连忙摇头说：“你要找读过书的人做什么？”
“我没能成为赫苏马的高层，但是你很可能有这个机会。军团正在招
募人才，特别是像你这样的人才。”
一说起赫苏马军团，欧特眼中那狂热的光再次出现。
“我和卡萨夫人聊过，她提到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也非常勤奋的年
轻人。只要你愿意加入，我能保证你一定可以功成名就。不管你相不
相信，这世界正面临剧烈的改变，只不过大多数的人什么都没有察觉
。但是你不一样，你预先看见未来，现在正是你下定决心去改变的时
刻。”
“欧特先生……”
“想想看你能做到的事。不要被这个小镇绑住手脚，底里斯只是世界
的一个角落。你难道不想去莳文垒看看，还有太阳之城赫利瑞亚？赫
苏马能将你改头换面，这点毋庸置疑。”
布鲁托从来没想过这一节。在他最疯狂的梦境里，不外乎有人终于愿
意读他写的文章，正视海水变热的后果。欧特说下定决心去改变？这
是真的吗？布鲁托能改变世界？赫苏马军团，那群引领浪潮的菁英，
布鲁托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布鲁托头昏脑胀，晕陶陶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但是这太突然了。”布鲁托用手撑著墙，大口喘气。他可
以加入赫苏马成为菁英，妈妈和希丝缇雅听见了会怎么说呀？玻熙又
会怎么说呢？
“我不会催你。”欧特说：“但是机会稍纵即逝，你能考虑的时间并
不多。”
“什么意思？”
“阿波菲普军团长现在人在底里斯。”欧特压低声音。“他为了一个
逃犯而来，你正好躬逢其盛。我可以帮你引见，想想这位大人见到你
之后会有多高兴。他是一个传奇，掌握了魔法的波动，力量足以改变
世界。”
魔法？波动魔法？这下事情愈听愈像神话故事。波动魔法是暴风女王
形塑世界，对抗夜之王子麾下妖魔的利器。四国大学院衰亡之后，赫
苏马军团便取而代之，成为守护魔法的卫兵。重点是阿波菲普军团长
，赫苏马军团总指挥？
“只要你点个头，我马上帮你安排。”欧特说：“我可是看在铁瑟船
长和卡萨夫人极力推荐你的份上，才肯帮你这一次。要是军团长离开
底里斯，之后的事我也不敢向你保证。”
“我愿意。”布鲁托兴奋得全身颤抖。“我当然愿意，只要他肯见我
，我也愿意见他。欧特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们才刚认
识，你却肯这样帮忙我。”
“帮忙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我该做的。”欧特拍拍他的肩膀。“我看得
出来你和我以前一样，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但是我在赫苏马看见了
未来，我很确定你一定也可以在这条路上找到归属。”
“谢谢、谢谢你先生。”布鲁托开心地抓住他的手，重重握了两下。
虽然和欧特铁石般坚硬的手掌比起来，他的手像乳酪一样虚软无力，
让这份感谢稍微打了点折。但是不要紧，布鲁托知道欧特不会在意。
“我得赶快回去告诉妈妈和阿姨这件好消息。”他说：“我得快点准
备行李。”
“别急，小伙子，先别急着收行李。”欧特放开他的手说：“我会先
帮你通报，请军团长排出时间见你。明天你先到海事馆旁的白乐蒂酒
场，我在那里等你。”
布鲁托抓抓头傻笑。“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明天再见。”
“好，就明天见。”
“欧特先生！”布鲁托喊住准备离开的水手。
“怎么了？”
“没事、只是、如果……”布鲁托说：“如果有任何消息你想先通知
我的话，我家就在西南面的山坡上，有蓝色门板的那栋两层楼小屋。”
“西南面的山坡，蓝色门板的小屋。”欧特点点头。“我知道了。如
果有什么消息要通知，我会亲自过去找你。”
“谢谢、谢谢你！”
布鲁托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头又不小心去嗑到狭窄的墙，痛得哇哇大
叫。欧特忍着笑向他道别，布鲁托摀著额头挥手，试着保留最留一点
仪态。他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回家的路上布鲁托的脚步轻得好像快飘到天上去。早上出门时他还在
想自己是个没用的家伙，谁知道今天例雨都还没降下来，他已经拿到
进入赫苏马军团的门票。福波爱兰三巨头之一，阿波菲普军团长要亲
自接见他，妈妈和希丝缇雅听到这件事，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他再也不是小孩子，他要去从军，成为底里斯人人称颂的伟人。天知
道底里斯上一次出伟人的时候，暴风女王把日夜两分了没有。
轻飘飘的布鲁托没去在意路人侧目，蹦蹦跳跳回大山坡上的家。好像
暴风女王嫌他这一天不够完美似的，常到家里帮忙农事的艾琳阿姨，
挽著一个女孩的手在他家前院有说有笑，这一景美得好像一幅画一般。
“布弟！”玻熙向他挥手：“快过来，艾琳正要告诉我，迷迭香该怎么
种才会长得更漂亮
呢！”
看看那笑脸，布鲁托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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