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被热醒的清晨。
其实,“醒”这个字用得不够精确,更像是意识从一种混沌、黏腻的半梦半醒状态中被强
行剥离出来。昨晚的热气仿佛没有尽头,就算冷气开到26度,电风扇对着吹,身上依然能
感觉到那层薄薄的汗膜,像是为皮肤上了一层永远干不了的釉。我辗转反侧,直到午夜过
后,意识才终于沉入一片疲惫的黑暗。
大概是凌晨三四点吧,一阵低沉的雷鸣把我从深沉的睡眠中摇撼起来。那声音不是尖锐的
炸裂,而是来自远方,一种带着重量、缓慢滚过天际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房间
里冷气的压缩机已经停了,只剩下风扇还在固执地摆着头。一片寂静中,我听见了第一个
声音——“滴答”。
那声音落在窗外的铁皮遮雨棚上,清脆得像是有人在敲打节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
声……然后,仿佛整个天空的闸门被瞬间拉开,暴雨如千军万马般倾泻而下。哗啦啦的雨
声瞬间占领了整个世界,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屋顶和楼下的巷弄。
这场雨,来得如此盛大而急切,像是为了浇熄这片土地累积了数周的火气。我从床上坐起
来,关掉嗡嗡作响的电风扇,走到窗边。一股混杂着泥土、青草和水气的清新味道,穿过
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那是我一整天都在渴望的气息。我毫不犹豫地关掉冷气,推开了窗
户。
沁凉的夜风夹带着丰沛的水气,瞬间涌入闷热的房间。那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像是在沙漠
中徒步数日后,终于一头栽进绿洲的湖水里。皮肤上的黏腻感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
一种清爽的、带着湿意的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胸腔都被这洁净的空气洗涤
了一遍。
窗外,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成一圈圈朦胧的光晕。远处彰化的平原,此刻想必正大口地吮吸
著这场甘霖。那些被烈日晒得垂头丧气的稻叶、果树,应该都在尽情舒展着枝叶,发出满
足的叹息吧。这场夜雨,就像是大自然的一场温柔的安抚,告诉所有被炎热折磨的生命:
“没事的,我来了。”
我就这样倚在窗边,听着雨声,感受着凉风,直到睡意再次温柔地将我包裹。后半夜的睡
眠,是我整个夏天以来最安稳、最深沉的一次。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得令人措手不及。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是被窗帘缝隙中透出的、不容拒绝的金色阳光刺醒的。雨不知何时
已经停了,昨夜那场盛大的交响乐,如今只在屋簷和叶片上留下几滴晶莹的余韵。空气中
依然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凉意尚未完全散去,我甚至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心想,这真是一
个完美的早晨。
我怀着这样的好心情刷牙、洗脸,为自己冲了一杯冰咖啡。当我拉开窗帘,准备迎接这清
爽的一天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太阳出来了。
那不是温和的晨光,而是一颗巨大、炽热的火球,正毫不留情地将它的热量倾倒在这片刚
刚被雨水滋润过的大地上。昨夜的雨水,此刻成了它最完美的帮凶。柏油路面、建筑外墙
、阳台的磁砖……所有的一切都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蒸腾出肉眼可见的水气。
仅仅是打开窗户的几分钟,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湿热感就再次笼罩了我。空气不再是
凉爽的,而是变得像一块吸饱了热水的海绵,又湿、又重、又闷。昨夜的凉爽,像一场不
真实的梦,阳光一出来,梦就碎了,只留下一地狼狈的现实。
我端著咖啡走到阳台,脚底的磁砖已经开始发烫。空气是烫的,风是烫的,连吸进肺里的
每一口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这种天气比单纯的干热更磨人,它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而
我们就是里面的包子,无处可逃,只能被动地忍受着这场由内而外的烹煮。
一辆机车从楼下呼啸而过,骑士在停等红灯时,不耐烦地掀开了安全帽的面罩,大口地喘
着气。路边的阿勃勒树,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似美丽,却更像是在这场酷
刑中流下的汗滴。
昨夜那场雨带来的短暂幸福感,此刻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转化成了一种隐隐的失落。就好
像,有人给了你一颗糖,却在你品尝到甜味的那一刻,又迅速地将它抢走,顺便还给了你
一巴掌。这片土地的夏天就是如此,它的温柔总是吝啬而短暂,它的酷烈却是如此的漫长
而理所当然。
我默默地退回屋内,拉上窗帘,重新开启了我的“救世主”——那台老旧但忠实的冷气机
。压缩机再次发出低沉的运转声,将我与外面那个巨大的蒸笼隔离开来。
日记写到这里,我能听见冷气出风口送出的干燥冷风,也能感觉到背后窗户渗透进来的、
顽固的热意。这一冷一热之间,便是彰化夏日最真实的写照。或许,生活也是如此吧,总
是在酷热的常态中,偶尔穿插著几场短暂的、令人怀念的午夜甘霖。而我们能做的,便是
在那片刻的清凉中,积蓄足够的力量,去面对下一个必然会来临的、炎热的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