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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C90 2025-02-04 23:26:01清晨六点四十分,闹钟第三次震动时,我终于把脸从枕头里拔出来。床头柜摆着母亲硬塞的“开工红包”,暗红烫金封套在灰濛晨光里泛著微弱光泽。指腹摩挲过红包边缘,还能摸到除夕夜全家围炉时沾上的麻油香气,那些混着鞭炮硝烟与佛跳墙蒸汽的记忆碎片,随着春节假期结束,正以惊人速度褪成黑白默片。
套上衬衫时发现袖口有片暗红痕迹,凑近闻竟是年夜饭沾到的红糟酱。这件米色格纹衫本该送洗,却在返乡行李里被折成咸菜干塞了整整九天。镜中倒影活像颗行走的梅干菜,领口歪斜,眼底泛青,完美演绎何谓“假期症候群末期患者”。
捷运车厢弥漫着某种集体性焦虑。穿西装的上班族机械式滑手机,萤幕冷光映在浮肿脸庞上,仿佛整节车厢都在播放默哀仪式直播。对座大学生书包拉链挂著褪色小灯笼吊饰,随列车晃动敲出细碎声响,竟与车厢广播“本班列车即将抵达忠孝新生站”形成诡异二重奏。
踏进公司大楼时,电梯镜面映出二十几个复制人般的苍白面孔。八楼按钮被按得发亮,空气中漂浮着全新记事本的纸浆味与某种无声呐喊。当电梯门在七楼短暂开启时,我竟幻听似地听见隔壁科技公司传来键盘敲击声,像极了冬眠苏醒的机械兽伸展金属关节的声响。
办公桌成了时光胶囊。离座前随手堆起的文件山丘被行政部贴上“新春大吉”的烫金封条,活像考古现场的文物保护区。电脑主机积了层薄灰,开机时风扇发出老旧风箱般的喘息,萤幕右下角日期固执地显示“2024/2/6”,恍如闯入平行时空的裂缝。
茶水间弥漫着咖啡与焦糖饼干的气味,宛如某种集体治疗现场。美编阿凯顶着鸡窝头翻找即溶包,声称整个年假都在帮亲戚修图“把表弟P进全家福”。会计部林姐带了整罐醃渍樱花分送,每片花瓣都蜷缩成皱巴巴的粉红小船,在马克杯里载浮载沉。当我提及这是“视觉系茶饮”时,她突然正色道:“这叫开运茶,喝完保证报表不会跳票。”
十点整的开工会议堪称魔幻写实剧场。经理穿着崭新唐装宣读吉祥话,背后投影幕却跳出满江红的KPI柱状图。新来实习生误将部门群组暱称改成“财神爷的打工仔”,引发集体憋笑导致的面部抽搐疫情。最惊悚的莫过于发现年度计画表里,Q1结束日期竟标注著“距下次连假还有58天”,数字血淋淋得堪比恐怖片倒数计时。
午休时全体陷入觅食困境。巷口面摊初五才开工,整条街弥漫着未拆封的寂寥。最后众人窝在会议室分食行政小妹从老家扛来的年糕礼盒,微波后的红糖年糕在塑胶盘里瘫成琥珀色沼泽,叉子戳下时会发出黏稠的叹息。资讯部老王贡献出私藏辣椒酱,声称这瓶“断魂椒”能驱散开工霉运,结果害业务部Andy冲去灌完整罐鲜奶。
下午三点的血糖低谷期,办公室的时间流速开始异常。键盘声与影印机运转声交织成白噪音,萤幕蓝光里漂浮的Excel格线仿佛要编织成巨型蜘蛛网。后排传来规律的“喀啦”声,转头发现总务科张哥正在剪指甲,每声脆响都精准踩在精神崩溃的临界点上。
四点零八分,春节后第一场雨终于落下。雨滴撞击气密窗的节奏,与键盘敲击声形成奇妙对位法。我盯着窗外被雨水晕染成水墨画的101大楼,突然理解古人为何要写“雨打梨花深闭门”——此刻若能闭门昏睡,该是何等奢侈的幸福。
下班前最后半小时堪称人性试炼场。同事们开始以各种创意手法延展“收尾工作”的定义:有人反复调整字号假装校稿,有人把整理抽屉演绎成行为艺术,更有人对着空白PPT沉思出米开朗基罗雕刻大卫像的气势。当清洁阿姨推著吸尘器出现在门口时,整层楼响起解放般的叹息,仿佛看见摩西分开红海。
捷运返家途中,车窗倒影里的自己仍像颗被拧干的茶叶渣。邻座高中生书包上吊著小灯笼,与早晨看见的如出一辙,只是流苏已被雨水打湿成深红色。我突然想起抽屉深处那包未拆的乌鱼子,是离家前姑姑硬塞的,真空包装袋上还凝结著冰箱的霜气。
洗完澡后瘫在沙发上滑手机,发现朋友圈充斥着各种开工哀嚎。表哥上传机舱照定位在北海道,配文“延长假期是成年人最后的叛逆”;前同事晒出办公桌盆栽枯死的对比图,标注“植物界的过劳死案例”;最绝的是大学同学把堆积如山的邮件截图P成俄罗斯方块,写着“消除三行以上可召唤离职信”。
临睡前翻开母亲塞的开工红包,里头除了钞票竟有张手写签诗:“初五一过,万事重启,莫恋被窝暖,且看春燕啼。”纸条边缘还沾著些许瓜子壳碎屑,想必是她在牌桌上一边摸八筒一边写的。我把签诗压在笔电下,突然觉得明日若早起半小时,或许能绕去巷口买份热腾腾的饭团。
窗外雨声渐歇,远处传来垃圾车播放的〈给爱丽丝〉,音调有些走音,却莫名让人安心。床头充电中的手机萤幕忽然亮起,部门群组跳出讯息:“重要通知:明天恢复正常上班时间。”配图是只眼神死的柴犬,头上P著“活下去”的奋斗头带。
我将脸埋进晒过太阳的枕头里,鼻腔充满洗衣精的柠檬香气。最后的清醒意识里,仿佛听见衣橱深处那件沾著红糟酱的格纹衫正在窃笑,而明天,又是与咖啡因和报表搏斗的新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