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事项:
-非专职翻译,错误、不通顺等欢迎指教。
-如出现简中、繁中版本,译文就会删掉(也可能随时提早删)
-结尾有心得,肯定有雷。
-建议先看过《刀与伞》再阅读。
-但不看也不影响理解剧情。(刀与伞有简中翻译版本)
-主角鹿野师光说的是名古屋腔,我实在翻不出来,请见谅。(不知道简中版怎么呈现)
-网页版参考
https://paste.plurk.com/show/9awBwOIfCti7fBemARE1/
第一次刊载:ミステリーズ!vol.94 APRIL 2019
出处:本格王2020 (讲谈社文库)
日期:2020年8月
作者的话:
这是第十九回本格推理大赏中揭载的《刀与伞 明治京洛推理帖》的续集短篇。
本次舞台也是幕末的京都,描述在《刀与伞》中担任侦探的鹿野师光,因种种原因被囚禁
,费尽千辛万苦想方设法从中逃脱的作品。
我喜欢Jacques Futrelle的《十三号独房の问题》/《The Problem of Cell 13 》或乱步
的《怪奇四十面相》等逃狱推理,又觉得要是加上幕末要素的话,不是很有趣吗?便以此
写成。
本篇仅献给在学生时代渡过的京都今出川。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
被囚禁的师光
远远听见鸟啭的声音。
刚开始以为是小孩,但又不太对劲;这细啼声应该是山雀吧——
半梦半醒之间,鹿野师光迷迷糊糊地如此想着;突然一股寒意袭来。
顿时睡意尽失,连忙起身。后脑一阵钝痛,他一边抚摸后脑勺,一边环视周遭。
铺了木质地板、约五叠大的昏暗房间。眼前有三面高墙包围,正面则在师光怎么伸手也构
不到的高位上开了一扇约四至五寸的小窗,阳光如白色织带般洒落。
渗入的寒气再度向师光袭来,他下意识地摩擦双手,注意到理应穿在身上的羽织、两把长
短刀,还有其他收在怀中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困惑的师光向后看,对眼前的景象哑口无言。无数十字交叉的粗重木材——牢格在眼前展
开。
师光,被关在监狱中。
师光站起身来,试图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头还是很痛,思绪也很混乱,无法顺畅
地回忆。
他暂时放弃,重新打量周遭。没看到书桌或坐垫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套被褥叠放在右边的
角落;其他剩下的,仅有无尽的寒冷。师光铺开被褥坐在上面,并披上被子;虽然是夏天
用的薄被,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披着散发霉味的薄被,师光在牢格前观察牢格外和整个建筑物的环境。
建筑形状有如鱼板般狭长,地上全都铺着黑色木质地板;在左手边深处,沿着墙壁有处开
阔地带,出现一段上段阶梯。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结构,稍加思索便想起来了:是剑
道的练习场。
室内共计有四个牢房。其中一间在上位——以练习场来说就是教练坐的上位,只有这间与
其他间不同,跟其他牢房相比显得更宽广,剩下的三间则看起来大致相同。师光的隔壁有
一间、斜对面也有一间;而师光被关入的是,从大牢看过来右边底端的位置,作为唯一出
入口的拉门,就在师光的牢房正面。
斜对角的牢房没有人,面积大约跟这里差不多吧。那里的墙上没有开小窗,所以显得更昏
暗,牢内也没有任何家具——连像师光这边的被铺都没有。
师光拉着被褥和披着薄被接近牢格,无论怎么探头也看不到隔壁牢房,至于深处的大牢则
似乎能看到一部分。
原本牢格就很粗,交叉而成的缝隙约莫不过宽一寸、长三寸,视野范围相当有限。把脸靠
在上面的话,能窥见大牢的一隅,放著一套叠起的寝具,而且跟斜对角的牢房相比之下明
亮不少,看来大牢的墙壁也有开窗吧。
——如果有寝具的话,或许有谁在呢?
只是,整个建筑里安静得不得了,完全没有别人的气息,于是他的脸离开牢格。
师光所在的牢房正面,放著一个青铜制大烛台,高约两尺左右;而宽大的盘子里,黄色蜡
泪堆叠成歪曲的小山丘。
师光带着被铺往里面的墙壁移动,多亏这套寝具,终于变得比较温暖了。只是头依然很痛
,倒也不是不能忍受的程度。
“究竟,这里是哪里?”
师光远望着在透进来的阳光中闪亮漫舞的尘埃喃喃自语。
思绪纷乱不已,师光试着一点一滴地慢慢回想。
——听闻战争开始了,我往天皇御所奔去。
刚过完年的庆应四年(一八六八年)一月三日,德川军以北上鸟羽.伏见街道,目标是上
洛的会津、桑名两藩为中心,与在此地设置关口的萨长新政府军终于爆发冲突。师光在造
访多次的尾张藩邸耳闻此事,立刻二话不说前往御所。内战只会消耗国力,最终成为欧米
列强的饵食,无论如何都要上奏恳求天皇赐下休战的昭书,师光走在阴翳的今出川通往西
迈进。
——真的……连御所的人也压抑不住主战派了吗?
主张对德川武力讨伐的一派,以公家的岩仓具视为首,在伏见点燃烽火,正式开战之前,
早早就完成完成朝廷内的任务;等师光赶到御所时,非战派已被逐出皇居,实权悉数掌握
在主战派手中。
——进不去御所的我,四处走访反战派的藩邸,打算讨论如何才能休战,刚开始去的地方
的确是——
"啊啊"师光脱口而出,他全都想起来了。
–
师光打算从最近的地方开始下手,首先是丸太町、两替町的丸龟藩邸。前往途中,在乌丸
出水一带,遇上穿着洋服的藩兵集团。他们正团团包围住谁,师光从叫骂声听出这是萨摩
腔。
他讶异地靠近对方,看到他们的脚边,倒伏了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
“喂!你们在干什么!”
师光怒吼出声的同时连忙赶过去,那些藩兵一回头,便以阻断去路的姿态挡在他面前。
“我是尾张藩公用人鹿野师光,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点退下!”
他强硬地斥退那些萨摩藩兵,奔向倒卧男人身边屈膝查看。
男人的鬓发间掺了白丝,虚弱得动也不动,但还有微弱的呼吸。结髻的头发完全散乱,口
鼻流的血染污了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他的腰间只有一把小太刀,而且就这么收在鞘里,
表示连拔刀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这群人抓了吧。
“这家伙是会津的密探。”
师光背后的一人如此说著,接着另一人继续道:
“战争已经开始了,折磨敌人有什么不对。”
师光把男人扛在肩上慢慢站起来,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战争发生在伏见而不是这里,说起来朝廷命令萨摩的,应该就只有市区巡逻才对,私自
引发争斗难道不是违命吗!”
师光瞪着那些人,接着踏步欲离开。"等等"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要去哪?”
“跟你们没关系。”
说著等等的藩兵抓住师光手腕,师光粗暴挥开,毫不在意地继续向前迈步。
“喂。”
锐利的杀气从后方袭来,他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
藩兵的其中五人瞪视著师光,其中也有手握腰间刀柄的人。
“要斩了我吗?”
师光愕然问道。
“就算你们是能左右藩的高官,要是斩掉身为公用人的我,尾张藩也不会默不吭声。”
这番恫吓无济于事,眼前的三人拔出刀,师光不禁咬紧嘴唇。
——要抱着他逃跑吗?不行,途中就会被追上。
师光心一横,把男人靠在旁边的木栅栏边,与藩兵对峙。
“就此住手的话,我可以当作没这回事。”
摆起上段(指剑道中把刀高举过头的姿势)的其中一人,喊出怒吼向师光砍来,挥下白刃
的前一刻,师光拔出鞘里的脇差(指短刀),横向接下对方的刀法;接着立刻向前,趁著
余裕顺势向踏出大步的藩兵股间往上踢。
对方发出哀号的同时也膝盖一软,视线跟着歪斜,师光迅速向后跳开,鼻尖距太刀间不容
发。
师光屈身将脇差收回鞘内,并朝倒在地上,准备重整态势的藩兵的怀中猛力一踢,紧接着
在反应不过来的瞬间,又往对方的下颚狠狠揍上一拳,发出"唔"的呻吟后,其他藩兵见
状向后倒退。
——还剩三人。
师光调整呼吸,一回头便发现有一名藩兵趁隙接近靠在木栅栏边的男人。
“住手!”
师光大喊的同时,藩兵的刀刺穿了男人的胸膛。
男人的胸膛迸出鲜血,鲜明的红色刺痛了师光的双眼。
他立即冲上前,伸长了手,打算朝藩兵奔去时,剧烈的冲击朝师光袭来。
从后面被打了——等他意识到时,已经倒在地上。
眼前火花四散,对面则是那个不知名的会津男人,淌流着血,动也不动。
这样下去会被杀。师光以手指撑著土地,说什么都想站起来,霎时第二度冲击再度袭来。
——啊啊,别死。
没有不可思议和恐怖的感觉,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走马灯般地闪过好几张脸。年幼时期身
亡的父母、指导剑术的恩师、将军大人庆胜公,还有最后出现那张苍白的脸是——
但是,那张脸没有清楚聚焦,师光的意识就沉入白色雾霭中。
—
“是吗,原来我没有被杀。”
师光摸著被打的后脑勺。
尾张藩是御三家之首(指尾张藩、纪州藩、水户藩,都是德川幕府分家出来的藩,以尾张
藩石高最高,明治时期改称为名古屋藩。)本来勤王意志就较强;王政复古成功时(指18
68年以萨长两藩为首,和公家代表岩仓具视发动政变,宣告江户幕府废止,成立明治新政
府。)也加入了新政府政权。尾张六十二万石,仅次于加贺、萨摩、仙台等其他大藩,绝
非萨长新政府能等闲视之的存在。大概是害怕与尾张藩之间的关系恶化,导致萨摩藩兵不
敢轻易痛下杀手,才演变成现在这样的情况吧。
师光再度环视室内,既然被他们抓来,那恐怕这里就是御所北侧的二本松萨摩藩邸了。
原本的萨摩藩藩邸位在锦小路上,由于从故乡上洛的藩士渐渐增加,旧邸变得太小,在文
九三年(一八六二年)沿着乌丸通的相国四西南角建造了新宅,就是二本松萨摩藩邸。师
光曾造访过好几次,但话是这么说,除了接待间以外没去过其他地方,所以这个推测是否
正确,他也没十足把握。
不知何时鸟啼声停止了,窗外也没有人声,不敢置信现在是战争时期,四周充斥着平稳静
寂的氛围。
"但这也没错"师光在心底自语道。得知德川军上洛的百姓们,纷纷带着家财行囊,争先
恐后地逃出京都了。听说出逃的群众约有上千人,不管哪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新政府在
各街道口设立临时关口,几乎也没有作用。
“就算如此,问题是要如何从这里逃出去。”
“那可困难囉。”
仿佛遮断师光的话语般,突然传出不知是谁的声音。
“说不定你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是乌丸今出川上游的萨摩藩邸。据狱卒所说,此处乃位于
主屋旁边,利用平常作为剑术练习场所改建的暂时牢房。”
谜样的声音继续说道,从声音来源判断,这个男人不在隔壁牢房,而是深处的大牢。原来
有别人在。干涩的低音,以异常缓慢的语速慢慢讲,当然也不是有听过的声音。师光再度
把脸靠在牢格上窥视大牢,视线所及范围里没看到任何人,是在角落吗?
“吓了我一跳,有人在的话请说一声好吗。”
“我也没特别听见你啊。”
冷淡简短的回复传来。
“早中晚会送三餐过来,是两个麦米捏的饭团和淡茶;厕所离这里稍微有点远,在送餐时
间提出就会带你去。”
师光不插嘴打断,让这个唐突开口的男人继续说下去。
“还有,我听到你说要逃出去,现在可是战争中,引发奇怪骚动的话我会很困扰,希望你
谨慎自重一点。”
男人再度闭上嘴,结束这场对话。师光暂时离开牢格,正打算再问其它问题,但他的沉默
表现出拒绝,师光也懒得追问了。
强风呼呼地吹,入口拉门也被吹得"喀哒喀哒"摇晃,是从窗外吹进来的寒风。虽然是用
来关人的地方,但窗户并不是格子户,风可以直接吹进来。
“真冷啊。”
师光下意识地披紧了被子,同时墙壁的对面又出现类似摩擦塌塌米的声音,应该是方才那
名说话男人的声音。还真是一位倔强别扭的人士,师光忽然兴起奇妙的感想。
打算开口搭话的前一刻,传来打开拉门的声音,一回头,原来是个脸略显黝黑的老爷爷,
带着大盆子过来,他就是狱卒吧。
狱卒停在牢房前放下盆子,从腰间的一串钥匙中挑出其中一把,打开牢门旁边的小窗。
"喂老爷爷"师光开口搭话。
“我是尾张藩的鹿野师光,肯定是哪里搞错了才会把我关在这里,抱歉能放我出去吗?”
狱卒瞥了师光一眼,看似没有开口的打算。大盆子里还有小盆子——装了盛有饭团的小盘
和边缘缺角的茶杯——取出后从小窗塞进来。
“就算不能放我出来,能不能至少替我给上面的人传个话?”
“给我闭嘴,不准废话。”
狱卒说话的同时也关下小窗,锁上钥匙,并简单说明方才男人已提过的厕所使用方式,说
完就立刻站起来,往深处的大牢走去。师光对对方冷淡的态度也莫可奈何。
“什么,你又不吃吗?”
大牢方向传来狱卒不快的声音。
“无谓的意气用事只会死喔。”
“我也不记得有拜托你们让我活过。”
男人冷淡地回话,狱卒便啧舌道:随便你好了。正想着"喀擦喀擦"大概是收拾餐具的声
音,狱卒便从师光面前经过,拉开拉门走出去了。
师光坐在被铺上双手抱胸,看来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是刻意担心,倒
不如说,无谓的关心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这点师光是明白的。
“呃、能问你一些事吗?”
仰望天花板沉吟了一阵子,师光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地开口。
“该不会……你从被关进来之后就什么都没吃?”
没有回音。师光毫不在意地继续追问。
“到底为什么?是打算就这么活活饿死?”
"吵死了"传来听似相当不悦的回音。
“这应该与阁下无关。”
“真冷淡啊,我们不是一起被关在牢里的同伴吗?反正被萨摩关在这里,不知道何时会被
杀,根本没必要特地自己寻死啊。”
男人冷哼一声。
“无聊!战争期间没有兵锋相见就被捕,在敌人手中忝不知耻地乞讨求生是武士该做的事
吗?遭受这等屈辱,倒不如给我一把匕首让我立刻切腹雪耻。如果连这也办不到的话,也
只剩这条路能走了。”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
“烦死了。”
男人冷漠地打断师光。
“我不知道阁下是谁,也没兴趣知道,阁下对我的事也一无所知,没有权利对我指教。你
我乃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就停止那无聊的好奇心吧。”
、、、、、、、、、、
“我不是不知道你的事喔。”
师光说道。
、、、、、、、、、、、、、、、、、、、、、、、、
“你来自会津,被身为敌方的萨摩囚禁也没有被杀的原因,
难道不是因为,
、、、、、、、、、、、、、、
你拥有的洋学才华很受他们赏识?”
隔着墙等待对方的反应,但没有回音,师光决定再追加一击试试。
、、、、、、、
“顺道一提,你……是不是眼睛不好?”
经过暂时的沉默,传来带着几分困惑的回音。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不,我想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喔!不过也还没看到脸就是了。”
师光坐正姿势,干脆地说道。
“什么啦,这很简单啊。”
“首先我最在意的是,你那种说话方式。”
师光伸长了食指,开始说明。
“你啊,刻意用一字一句、非常缓慢的方式讲话对不对?会用那种说话方式,一定是远离
京都或江户,也就是来自乡音很重的九州或陆奥各藩藩士,因为公家或京都商人们都很讨
厌乡下人。跟他们共事或打交道的时候,方言的腔调太重就无法顺利行事,因此你刻意放
慢语速谨慎地说话。”
趁著空档窥视对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看来还是一次讲完比较好吧。
“若是那样的话,你到底来自哪里呢?能成为线索的,是你说的某个字。”
“我?”
“‘感觉’”
对方再度陷入沉默,从那份沉默中,师光有"说中了"的感觉。
“刚开始听你说过"感觉不到什么冷",想说"感觉不到"是什么意思?从语言的关联来
考虑的话那就很奇妙了,因此我才想到,你是来自会津才不怕冷对吧。”(会津位于福岛
,是东北地带。)
“只因为那样就认定我是会津藩士,那也太乱来了!”
男人尖锐地喊道。
“说起九州或陆奥,藩数就跟山一样多,你说的"不怕冷"也不一定就是会津;更何况,
如果我的说话方式单纯只是一种习惯的话,阁下的推论根本无法成立,就没想过这个可能
性吗?”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判断你来自会津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理由,就是你用"敌人"来称呼
萨摩。这就意味着,你是德川方派来的人。跟随庆喜公一同前往大坂,在鸟羽.伏见与萨
长交锋的藩,就是会津与桑名二藩;若是桑名藩士的话,根本用不着隐藏口音。”
(注:桑名藩由本多忠胜所建,位于三重县,属于近畿地方,此地方言皆属京阪式声调,
因此不必隐藏口音,师光自己也都光明正大讲名古屋腔。)
“就算如此,这推论也有些粗暴啊……算了。我理解你如何推论出我是会津藩士了,但从
洋学开始到眼睛不好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顺着这些线索思量的话,剩下的就可以靠自己推理出来了。考虑到你是会津藩士时,下
一个想到的疑问是"为什么萨摩抓了身为敌方的男人,却是拘留而非杀了他?"照理说,
萨摩在得知你是会津人的当下就该斩杀你才对。”
师光想起在他眼前被杀的会津密探。
“在那个当下没有杀掉你,是因为萨摩从你身上发现了什么"不能杀"的理由,若不是:
‘这么有才能的人,杀了的话很可惜。’那就是:‘跟会津之战中可以成为谈判人质的家
老级重要人物’不管是哪一个,从这点推理的话,连萨摩也认得你,某种程度上算有名人
士吧。”
师光喝下杯里的茶润喉,再度开口说道。
“只是这样的话,又会有别的问题。说到底,那么有名的会津人物怎么会在这时期滞留京
都?其它藩士应该都跟随容保公去大坂了,只有少部分密探为了查探情势才留下来,很难
想像重要到让萨摩犹豫的人物,会担任这么危险工作。首先我第一个想到的,你是在去某
地的途中发生战斗吗?我立刻否定这个可能。现在的京都街道上到处都是逃难的民众,在
路上就会注意到发生什么事了,只要问路人应该就能知道德川方去了大坂,也会明白鸟羽
.伏见的街道已经发生战争了。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的话,就能理解回京都就等同于特地回
去被杀,这是小孩子也懂的道理。”
所以并非如此,师光说到这里便停下来。
“这表示,你打从一开始就待在京都,也就是说,我认为你是基于某些理由,才没有跟着
德川方一起去大坂,那会是什么呢?会津藩士滞留在被萨长控制的京都,跟等人来杀没两
样;况且一般来说都需要团体行动吧,理应不可能会准许你留下来,你对会津藩来说又是
重要人物,那就更不用说了。如此反常地留在京都,肯定是非常重大的理由:你是因为生
了重病,才无法移动吧?不管是被嫌碍手碍脚还是基于本人意愿,才万不得已留下来。”
“那我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最让我留意的,是你的寝具一直叠得好好的放在那里。”
师光再度移向牢房角落,视线另一端照映出大牢里的寝具,接着继续说道。
“不管受伤或生病,如果是严重到不能移动的程度,让你现在也是躺卧著的话;即使如此
,你看寝具一直叠在那里不是很奇怪吗?”
伴随摩擦地板的声音,视线范围的另一端出现一支手腕向寝具伸去,厚实的手掌缓慢地抚
摸寝具。
“还有另一点,是抚摸地板的声音。你在移动身体前,我一定会先听到这个声音。你那里
跟我的牢房一样,在那边的墙上也有开小窗,室内应该不暗,为什么都要先用手试探呢?
我认为是因为‘这个人如果不事先确认周遭的话就动不了’也就是你的眼睛看不见;连对
战也办不到就被捕,也是这个原因。”
“耳朵真灵光呢。”
“托您的福。”
师光深吸一口气,下出结论。
“得知你眼睛不好的同时,我又有疑问涌上来。‘为什么这个人不回故乡呢?’看不见的
武士,本来就该被赶回故乡,即使如此也仍留在京都,是因为你做的是不用眼睛也能办到
的工作;要说是文职或武职,当然是文职了吧。教授知识的话,就算看不见也无妨。”
“那又怎么跟洋学连到一起的?”
“因为从你口中说出"战中""权利"这些词汇,那是《万国公法》的汉译版单字,如果
不是对洋学有兴趣的话不可能会知道。因此我推论出你从事文职,尤其在洋学方面特别有
造诣。”
"原来如此"男人低声说道。
“听你说完,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是总结事实罢了。”
师光抓起饭团、大快朵颐。奇妙的盐味带着干沙的口感,肚子饿了许久的师光毫不客气地
享用了。狼吞虎咽地吃了约一半,又啜饮剩下的茶后,微微吐出一口气。
仿佛等待这一刻般,男人开口了。
“如阁下所言,我的学生里也有萨摩人,在蹴上(京都地名)被捕时,碰巧以前教过的学
生也在,听说他向上级禀报了我的事,说什么杀掉的话太可惜,真是太多事了。就这么被
他们豢养的话,哪天他们改变主意就砍了我的头也不一定,让他们随心所欲不是很令人不
爽吗?倒不如在那之前先死给他们看,教他们大吃一惊也不坏。”
师光注意到男人异常缓慢的语调有了变化。无论如何,似乎也不单纯只是以自己成了阶下
囚为耻的缘故。
“你就这么死了的话,脑袋里装的那些能令萨摩犹豫的知识不就全部白废了吗?太浪费了
。”
“什么知识,别说蠢话了。”
对方传回厌弃的声音。
“知识、学问,那种东西又能做什么。我的确是在江户修习洋学,于江川老师门下学习关
于枪械砲弹的知识。可是那又如何?正该指挥做战的时候,还不是连从军也做不到,就被
敌人俘虏,太愚蠢了,全是白费功夫。”
(注:指的是江川英龙,通称太郎左卫门,幕末时期致力于海军近代化、海防强化、西洋
枪砲术普及的政治军事家,另外为了做军饷试行西洋式烘焙面包,被称为"面包之父")
"才不是那样"师光反驳道。
“既然有知识的话,我们就该采取行动,无论什么样的学问,都绝对不会白费的。”
“我真是羡慕你竟然能做那种白日梦啊。”
“我没说错喔,困难当前,没有知识就什么都做不到,既然有的话就该起而行;只要有道
具和相应的知识,这世间没什么办不到的。”
男人笑出声来。
“都陷入这个境地了还能说出那种话,阁下还真是天真的家伙啊。你自己衡量你的处境,
被囚禁在牢狱中,弄个不好今天或明天就会被砍头,这种情况下,阁下所拥有的知识又能
做些什么?”
“绝不是不可能。”
师光斩钉截铁地道。
“善用头脑的话,从这里逃出去也绝非难事,我的看法没有改变。”
经过短暂的沉默,听见男人默念般的声音。
“……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了,我可是很认真的喔。”
“难道你身上有什么特别的道具?”
“没有,刀就别提了,很不巧我怀中的所有物品都被没收了;要是能剩下些什么就好了。
”
男人再度陷入沉默。师光则提高音量宣言:
“好吧!既然你都那么说了,我保证肯定能在七天之内逃出去,站在你的牢房前,告诉你
知识这种东西,绝非可轻言抛弃之物。”
—
师光再度环视牢内环境,思考有什么可以用来逃狱的东西。纵然夸下那样的海口,但其实
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话虽如此,应该还是有什么可用,师光气定神闲地来回搜寻,蒐集到四样东西:从寝具拔
下来的长黑线、用来盛装食物的小盘子和茶杯,此外还有小木盆。但餐具和盆子应该在下
一次用餐时间就会被收走,没办法留在身上。
师光拿起小盘端详。把这个打破,做出陶器碎片,再用碎片来切挖墙壁或地板如何?
稍微想了一阵子,师光就把小盘放回去。他终究不认为能那么轻易地就挖出洞。
——没有纸或笔吗?
师光重重地躺倒在被铺上。能送出求救信的话,就不用苦恼逃脱手段,静候救援就好。只
是困在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的牢狱里,想寄封信到尾张藩邸实在很困难。找熟稔的萨摩
藩士求助也行,但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再说要是能在藩邸内送出书信,那也有机会跟他们
直接接触吧。
——不知道哪边有转机呢?
仰望昏暗的天花板,师光在内心自语。送出求救信的话,会被接受还是抛弃?没做过他也
不知道。萨摩害怕与尾张之间的关系恶化,说不定打算装作没发生过抓住师光这回事。强
势的西乡或大久保,搞不好会对尾张说"我来帮忙"借此卖弄人情。师光长期身为公用人
,直觉告诉他应该是后者。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也得先写得成信才行。
师光一鼓作气坐起身。没有纸但有布,师光抓住身上的衣襟,往自己的胸口看去。如果能
把这个襦袢撕成适当大小,就可以当成白布吧。
他盘腿坐在被铺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找到成当成纸的东西了,笔又该怎么办?
说到墨水之类的东西,最差状况就是用血。崇德院也是拿自己的血代替笔墨写下诅咒。咬
破手指,把血装在茶杯里的话,就能代替墨水了;问题是笔,因为没有纸才拿布代替,但
布不是坚硬的材质,会晕染得很严重。
(注:崇德天皇在保元之乱后逝世,往后发生多起相关人士身亡、天灾、火灾等异常事件
,被认为是崇德天皇的诅咒。)
师光边想边试图组合起手边持有的物品,但并不顺利。把线用犬齿咬断,束起来当成笔如
何?但份量完全缠不起来。头发的话,分量虽然足够,可是有油脂的关系,无法与水相融
。
他仰望天花板,长长地叹息。最重要的笔做不出来,这招就行不通了,该怎么办呢?
这个时候,盯着手上四样物品的师光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对了,书信这种东西,最重要是文字的罗列。
当晚,在被铺里辗转浅眠的师光,听见头上发出声响而张开眼睛。
一起身就看到那位狱卒站在前面,师光想起来他刚要睡下的时候,门曾经打开过一次。
“有什么事吗老爷爷?你吓到我了。刚刚不是就来夜巡过一次了?”
“这是你干的好事吧。”
狱卒伸出手上握著的白布。
“那是啥啊?”
“别装傻了,这你搞的吧!”
狱卒把白布拧成一团,丢到后方的大烛台上,转眼间烛火就把白布烧得焦黑。
“你说的我听不懂,要找麻烦的话麻烦明天再说,我要睡了。”
师光背向牢格重重地躺下,狱卒沉默地瞪着师光的睡姿,过了一会儿才踏出脚步声出去了
。
“……亏我做得那么辛苦。”
确认狱卒已经离开,师光猛然坐起身,忍不住叹气。果然想往藩邸送信,手段还得更谨慎
一点。
当初原本是打算趁著上厕所的时候,偷偷藏在某个隐密的角落,但监视比想像中严密,师
光不得不临时想别的办法。
能跟牢外联系的管道,除了拉门之外就剩那个小窗了,但以师光的个子,无论怎么垫脚都
搆不到,试投了几次都不顺利,只好想别的方法。
(注:师光身高仅约五尺,换算下不到160公分,辛苦他了……)
他把饭粒压碎成糊状,尽量延展摊平地黏在四角,贴在盆子底部。这样就不会被注意到了
。只要能顺利运到藩邸内,或许机会接触到认识师光的人,就能来找他了。当然,他知道
事情不一定能这么顺利,但还是认为先试试看再说。
“算了,后悔也无济于事。”
师光再次钻进被铺里。虽然很失望,但老实说现下是困意占了上风。事迹败露的那一瞬间
,他确实吓出一身冷汗,但也不像马上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会被减少食物或禁止去厕所
,那也是明天才会知道了。
“送出信了吗?”
准备盖上被子时,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师光闭着眼睛"嗯嗯"地应道。
“我在萨摩也认识一些人,打算拜托他们放我出去,但如你所见已经失败了。”
“笔墨怎么办?还有纸也是。果然你还是藏在身上吧?”
"才不是"师光立刻否定。
“没有那些东西的话,想办法做就是了。”
短暂的沉默后,传来男人低语的声音,说"搞不懂啊"
隔天一早,睡醒的师光伸著懒腰,马上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白布还剩下很多,但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其它方法可以确实把信送到西乡等人手上,只能暂
时先想别的手段。
他想:去厕所的时候,能在路上捡些什么吗?离开牢房的时候,并不会被绑上绳子,加上
原本狱卒腰上就只插了一把小太刀,趁隙突袭把对方打倒再逃走也不无可能;当然这是最
后的手段。
可是,想瞒过狱卒的眼睛在手里藏东西也绝非易事;更重要的,也没办法冀望不知道有没
有的东西,从手上现有的物品来思考还是最理想的。
师光把手伸到被铺下方,拿出藏起的线束。不只是从被铺,也从襦袢拔起,打结起来大概
长约一丈半左右。
接着往窗户看上去。如果把这些线拧成一条粗线,在前端绑上某些重物再投出去,说不定
就能丢到窗外去。重物的话,拿小盘或茶杯的碎片应该可行。
问题是窗户的尺寸,那连头要通过都很困难。
师光看向牢格,现状是能跟这间牢狱联系外界的只有两种:不是那个小窗就是这边的格子
门。想从窗户脱身几乎不可能,剩下的只有打开这扇门了。
抓住格子,试着小心不发出声音地推动,稍微施点力,想当然尔格子门连动都不动。
师光坐了下来,这次看向外面,观察那道上锁的锁头。锁头位在比坐下的视线还要稍微高
一点的地方。因为只能斜斜地窥视,所以也不敢断言,但恐怕就是常见的封闭拨条式和锭
,利用和锭的铁条通过从格子门突出的零件来上锁。
使出全力踹上一脚的话,说不定锁会松脱。想了一下,还是暂时先缓缓。要是发出太大的
声音,狱卒就会飞奔而来吧,昨天都那样了,今天再这么做的话就不太明智。
站起来在牢房内徘徊踱步的师光,突然感到一阵口渴,便伸手向放在角落的茶杯。杯内只
剩下少许的茶,他含在口中,以袖口擦嘴。
叹口气后,窥视大牢的样子;若仔细倾听,可听见微微的气息。男人绝食了几天呢?真的
连水都没喝?无论如何,现在也不是这么能悠哉想这些的时候。
师光喃喃说著"该怎么办呢"忽然瞥见了手上的茶杯。他看向牢外,接着目光落回手里的
茶杯。师光的脑袋里,忽然想到某个异想天开的方法。
这时拉门被打开,狱卒运著盛装食物的盆子进来;师光站着向劳格对面的狱卒笑瞇瞇地搭
话。
“早安啊,能让我去厕所吗?”
“你用这个解决吧。”
狱卒在地上放了盆子,粗鲁地应道。被禁止去厕所了,果然是因为昨晚的关系。
师光握紧藏在右手的细线束,确信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方法可行。
“爷爷,你昨天夜巡的时候,没好好把窗户关上吧!”
翌日早晨,狱卒送来早餐的时候,师光披头就问。
“托您的福,昨晚风吹进来,真的好冷好冷喔,你看,连烛台都倒囉!”
师光从格子的间隙指过去,熄灭的烛台确实翻倒了。
“感冒的话就糟了,拜托要好好关好喔!”
“还醒著吗?”
在狱卒结束夜巡,走出去后,男人难得地主动开口搭话。
“是啊,醒著喔。”
师光一边动手,一边回答道。
"原来还没死"男人说道。
“是啊,还活着喔。”
男人再度陷入沉默,师光也不以为意地继续动手。
“你还在企图逃狱吗?”
“毕竟都跟你约好了嘛。”
听见男人低语的声音,说不定是在笑。
“我听见好像在刮地板的声音,是在搞什么小动作?”
“就如你所察觉的一样。”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这种程度"是什么意思?”
“反正这种情况下也不会被杀,老实一点就不会被斩吧,不该随便引发骚动才是。”
师光停下手并抬起头。
“理由很简单,我是那种比起默默等待,更喜欢一边东想西想、一边动手动脚的类型喔。
”
虽然还有点早,今晚的准备工作可以开始了。有一道明显的声音掺杂进来,昨晚没有听到
;是某种嘎吱作响、物品摩擦的微小声音,师光的耳朵没有听漏。
师光纵向倾斜小盘,试着从格子门的隙间斜斜地往锁头前举起;发出"喀锵"的声音,锁
头便掉在地上。
原本不太确定是否能如自己所预想的顺利,没想到是最理想的结果。
、、、、
灯熄灭了。
在连鼻尖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师光缓慢地、不发出声音地打开格子门。
他反手关上门,站在大牢前。渐渐适应黑暗的师光眼中,倒映着背向他而坐的男人之姿。
“让你久等了,我出来囉。”
男人没有动作,就这么背向师光,说著"太让人震惊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运用头脑囉。”
师光在大牢前坐下。
—
“话先说在前头,我没特别用什么出人意表的方式逃出来。就跟最初推理你出身背景的时
候一样,说穿了不过就是把理所当然的事物两个、三个地累积起来而已。”
“这样就能像现在一样逃出来?我想知道你所谓理所当然的事物是怎么办到的?”
"既然如此"师光轻咳一声后开始说明。
“这个牢房对外联系的出口,仅有格子门和墙上的小窗两种;虽然也其它像在地板挖洞、
在墙上开洞逃出去之类的手法,可是只靠手上现有的道具,我认为终究还是不可能。也就
是说,我想从这间牢房逃出来,肯定得从这两个出口的其中之一通过。可是小窗实在太窄
,顶多是手腕通过的大小,即使像我这样的小个子,就算能想办法爬上去,也不可能让身
体通过。”
“然后呢?”
“既然窗户不可能,那就只剩格子门了。因此我采取的是:破坏锁头打开格子门,最单纯
的方法。”
男人低声笑出来。
“说没有出人意表的方法实在太谦虚了,那是不可能的吧,想不到你真的采取这么乱来的
方法。可是,你说要破坏锁头,做起来绝非像说的那么容易,如果你的牢房格局跟我这里
一样,格子的缝隙应该也是小到手也伸不出来才对。”
“我用的是烛台。”
师光如此说道。
“从被铺或襦袢拔下细线再打结,做成长长的黑线,接着把线的两端各自绑在牢里的被铺
边缘,利用去厕所的时候,把线穿过格子门下方,再藏在手里找机会把线掉在烛台上。用
比较易懂的方式来说明,就是在我的牢房里延长细线做出英文字的"U",弓型的位置则
先挂在烛台上再垂落到地面;如此一来,在这昏暗的牢房内,不特别仔细看的话就不会注
意到线的存在了。”
因为线的长度够长,松弛地掉在地板上的话,狱卒也不会发现。
“等到晚上熄灭灯火后,就在牢房里拉手上的线,慢慢地把烛台拉近格子门,你所听到的
摩擦地板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
"原来如此"男人说道。
“炙烤锁头吗?”
“正是如此。锁头经过一晚的加热,最后再用茶杯里剩下的茶来冷却,只要持续这么做的
话,铁就会慢慢地脆化,拨条也就失去功能了。我想对于火器砲弹知之甚详的你,也不需
要详细说明。只要在天亮前全部完成的话,狱卒送早餐来的时候,锁头也已经干了,就不
会被发现异状。”
“烛台又是怎么放回去的?留在牢房前的话很奇怪吧。”
“先把烛火熄灭,再利用纵向的小盘以滚动方式推回去,就对爷爷说是‘隙间风吹倒的’
但要是一直发生同样的事,或许会被发现异状,如果过了两三天还不行,我就打算再想别
的办法,但意外地很顺利。”
师光叹口气,等注意到时,周围的黑暗开始变得淡薄,天快要亮了。
再度向牢里看去,男人杂乱的头发,与意外强健的体魄开始清晰浮现。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男人依旧背向师光开口道。
“破坏锁头前,阁下曾经向外送出求救信,你说你没有纸笔,那是怎么办到的?”
也是组合的问题,师光说道。
“先撕裂襦袢,做成适当大小的布,就能代替纸张。这招谁都能想到吧,问题是要如何才
能被认为是文章?我稍微烦恼了一阵子,但中途就注意到某件事:所谓文章是文字的组合
,至于文字的话,说穿了就是线的组合。”
"啊啊"男人应道。
“用线来贴吗?”
“没错,把刚才的黑线咬开,做成几条长短不同的尺寸,然后碾碎饭粒来黏贴组合成文字
,排列起来就是一篇文章了。”
"嘿"换师光搭话。
“知识这种东西,果然还是不能轻言放弃对吧?”
男人微微叹气,干哑地笑出声。
“是我输了。”
"诚惶诚恐,您过讲了"师光低下头回礼。
“你之后怎么办?真的要逃狱?”
“原本打算趁著夜里翻越围墙逃走,但天已经亮了,被别人发现然后被斩这种事我敬谢不
敏。所以我打算把锁挂回去,老实待在牢里,反正随时可以出去。”
黑闇仿佛被追逼到角落般,白光伴随天明,旋即来到师光身边。他在满是风沙而显得粗糙
的地板上跪正了姿势。
“你觉得这场战争会变得如何?”
男人什么都没有回答,师光稍微加强了口气。
“德川会赢吗?还是萨长会赢?不管是哪一方,这个国家都会大大地改变吧。今后会扬弃
古老的东西,留下好东西,与欧米诸国交锋,转眼间重蹈清国覆辙;因此像你这样的人才
是必要的。”
“真的会改变吗?”
垂头丧气的男人如此说道。"会改变的喔"师光坚决地说。
“不,如果不改变的话是不行的。若挺过战争活下来,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任务了。”
男人慢慢地抬起头,"或许真是那样"点了好几次头。原本干哑的声音,变成似乎要哭出
来。
“有道是民贵君轻,无论如何,武士在腰间配着两把刀,昂首阔步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接
下来不只力量,是也能用知识作战的时代;不管坚固的城,还是像这样气派的武家宅邸都
不再必要了。”
(注:原文由来为崇德天皇的诅咒:“皇を取って民とし民を皇となさん”字面上的意思
是"天皇当人民、人民做天皇")
"是啊"男人仰望天花板。
“萨摩宅邸吗?下次要建造什么好呢?工厂吗,还是学校……还是建个基督教教会如何?
如果能做到的话,这个国家也会改变吧。”
师光高声笑出来。
“在这个古板的京都,还是天皇御所的正北方吗?真不错耶,那肯定有趣。”
男人缓缓地转向师光。他的身材高大,手腕也很粗,脸上刻下了劳苦的折纹,是一位正值
壮年的武士。浮现皱纹的宽大额头下,那双眼睛紧紧地闭着。
男人跪在地上,向师光低头行礼。
“为以往种种无理向您致歉。”
男人抬起头的同时,挺直了背脊,以盲目的双眼直视师光。
“在下是会津藩士山本觉马,若日后有机会再相逢,还请您多多指教。”
—
接获尾张公用人被捕的消息后,在西乡吉之助的安排下,师光终于被释放。单独留下的觉
马,从狱卒那里收下数十张纸和墨。然后,藉著一名从会津开始洋学修行,途中被卷入战
争,但因太年轻而没有被杀,同样被囚禁的名为"野泽鸡一"青年之手,完成一部建白书
。从政治、经济,甚至女子教育等,编成关于今后国家体制的二十三项主题,题名为《管
见》
在牢内向萨摩要员提出这部《管见》后,吸引了人在京都的西乡和萨摩家老:小松带刀注
意。这部著作的内容充实,让他们决定更进一步推广觉马的远见。同年五月,京都太政官
认为失去这么优秀的头脑太可惜,在他的体恤下,觉马逐渐能够踏出牢里,最终被允许至
仙台藩疗养。
从那之后过了三年,戊辰战争终于结束,在东京迎来新时代的明治三年(一八七零年)四
月,接受政府之聘,就任京都府政治顾问的觉马,大大发挥他的长才。
由于新首都定都于东京,要如何复兴经济、文化都停滞的京都——从失意中再度打起精神
的觉马,在这一念之间,接下来的近二十年,便持续投身于全新的挑战。
然后,明治八年(一八七五年)四月,在这条作战的道路上,觉马与偶然来京都观光的某
位青年命运般地相会。
这名瘦高、额头有旧伤的青年,是个在十一年前,还有限制航海出国的年代时就单身赴美
,在当地就读大学至毕业,有着这般奇特经历的人。
总有一天要在日本创立基督教私立大学——当时怀抱着有勇无谋梦想的这名青年,其名为
新岛襄。
认为若要发展京都,教育方面的后援绝对不可或缺的觉马,对新岛的志向相当赞同。为了
开设学校所需的土地,觉马把从认识之人那里继承的御所北方五千八百坪的土地,毫不可
惜地捐给新岛。非常不可思议的因果,让给新岛的那片土地,正是以前觉马和师光被囚禁
的相国寺门前二本松萨摩藩邸遗迹。
从前,在阴暗的牢房里担忧著这个国家的未来;当初给了他一线光明的那场逃狱问答,不
知道觉马是否还记得?
在那块地,新岛开设的基督教私立大学——同志社英学校的新校舍落成之时,正是距觉马
被幽禁之后过了八年,明治九年(一八七六年)九月十八日的事。
完
—
人物补充简介(资料来源:节录自wiki)
山本觉马:
25岁时前往江戸学习兰学,跟随江川太郎左卫门研究洋式砲术。1862年时随藩主松平容保
担任京都守护职,前往京都,负责西洋式的军队训练,同时主持洋学所。然而,觉马不幸
患上了眼病,几乎失明,据说失明的原因是禁门之变时的受伤。1868年,在鸟羽伏见之战
期间,觉马留在京都遭萨摩藩俘虏,囚禁二本松邸。萨摩藩内已经知道了觉马的优秀才能
,对他非常礼遇。在此期间,觉马透过口述笔记撰写了《管见》,萨摩藩的小松、西郷等
人读了这份建议书后,更加敬重觉马,进一步改善他的待遇。1868年(明治元年),觉马
移至仙台藩的医院,并在岩仓具视的拜访下,于次年获得释放。
1870年,恢复自由身的觉马接受京都府大参事河田佐久马的推荐,进入京都府厅工作,在
积极推动了许多开明的政策,包括成立小中学校、女学校、医院、医学院等,并提交了联
结大阪和北陆的京都铁道敷设愿书,促进京都现代化。1875年春,受当时在大阪传教的美
国会众派传教团体的影响。觉马认为,基督教正是可以真正磨练日本人心灵,促进进步的
力量。 那时与新岛襄结识,得知新岛建立学校的计划,山本觉马将明治维新后从旧萨摩
藩购入的6000坪地给予新岛,并联名向文部省申请设立新学校,即同志社英学校,今日同
志社大学的今出川校区,也正是作者伊吹亚门的母校。
另外,觉马的妹妹:山本八重,透过觉马与新岛襄结识后成婚,改姓为新岛八重。这三人
相识相遇的过程,与推办同志社大学的历史,被认为是京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象征之一,
让古都具备现代性。这段历史也曾被改编成大河剧《八重之樱》,由绫濑遥饰演新岛八重
、小田切让饰演新岛襄、西岛秀俊饰演山本觉马。
PS. 关于那颗被破坏的和锭,类似网络图供参考。
https://i.imgur.com/te5W9dv.jpg
—
心得:
这是翻的最后一篇短篇了。
本作出版时间在长篇续作《雨与短枪》前,剧情时间轴则在鸟羽伏见之战时,也是就《刀
与伞》第一篇《来自佐贺的男人》之后、第二篇《弹正台切腹事件》之前。
这篇短篇延续了前作的优点:有很合理扎实的解谜,以及整个幕末时代背景铺陈,加上透
过历史人物:山本觉马的登场,史实氛围酝酿得非常优秀。山本觉马自身的故事和虚构的
师光之间,无论情节设想和互动都融合得非常自然,是我很喜欢的地方。结尾师光离开牢
狱以后,独留觉马继续被关,原本想说怎么没有顺便带觉马一起走?后来才想到这是历史
之壁。
这篇主角被囚的体裁,跟米泽穗信的《黑牢城》有几分雷同,不过《黑牢城》设定是安乐
椅侦探,这篇则是师光本人的密室脱逃大冒险。我个人相当厌恶密室,尤其要是有机关更
是雷中之雷,举凡用线、冰块、重物等等都很讨厌,因为觉得根本很不实际。但伊吹亚门
笔下的几个密室我竟然都还满喜欢的(京都阴阳寮、遣唐使船和这篇)本篇集合了密室、
机关,还有我最恨的线(?),明明是雷点大集合,读起来却非常有乐趣,这就是爱吧。
说是机关,但手法没有太过复杂难懂,材料也的确都是合理状况下取得,自己试想了一下
,应该真的可行。
还有侦探照例都要展示一下的铁口直断,乍看神奇,推理起来也合情合理,文中觉马听完
师光解释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想说你是华生吗XD
另一个我很喜欢的地方是,这篇师光的个性比较丰富,在《刀与伞》中师光给人的感觉比
较淡泊沉静寡言;我读更晚出版的《雨与短枪》时就觉得师光真实的性格应该很派,这篇
也算是再次印证这个看法,师光乍看温厚,但该派的时候超派,该骂人就骂人,该拔刀就
拔刀超帅,而且这篇的师光比较搞威XD
可能因为江藤新平算他长官,师光对他说话整体是很客气有礼的;在这篇师光跟觉马和狱
卒说话时,可以看出行为举止和语气都比较放松,师光用的语法恭敬程度也较低,语尾助
词也变多了。
还有被关在笼子(x) 监狱(o) 里的师光太可爱了吧救命!!怎么能一举一动都那么可爱!
!
像是师光试图垫脚往上方小窗投信,光想像身高150多公分的师公蹦蹦跳和垫脚的样子就
超可爱,还有撕破自己身上的衣服也(
师光吃饭团的那段,原文用的单字是“颊张る”这算是很常见的用法,中文往往会直接翻
译为大块朵颐、狼吞虎咽;但它字面上的意思是形容嘴巴里塞满食物,鼓起脸颊的样子,
这用法不是很可爱吗!!吃饭团吃得嘴巴鼓起来的师光,感觉好像小小只仓鼠XD
还有描述师光因为寒冷而裹着棉被、重重地躺下去等,也是莫名地很可爱,感觉很像小朋
友XD
另外师光在跟狱卒搭话说烛台倒了的时候,说的是“寒くて寒くて”,就是好冷好冷,不
知为何讲叠字也超可爱!!!
其他师光做各种手工艺(?) 的时候,不管咬线、压碎饭粒黏黏贴贴,总之想像师光坐在牢
房里忙这些有的没的也可爱XDD
我觉得江藤新平攻略师光的方向根本错了,把师光关起来就能收获一只超可爱小动物囉(
危险发言)而且这只小动物没事还会跟你玩逃狱斗智大冒险不是很有情趣吗~~这么帅又可
爱到底谁不想养一只?
不过在师光被敲晕之际浮现的人生跑马灯,最后一张模糊的脸,私心还是认为应该是江藤
,我想应该也不算没有攻略到。
顺便一提,在本篇里描写到师光跟西乡隆盛认识,是发生在更晚出版的《雨与短枪》;这
系列愈晚出版的作品,剧情时间轴就愈向前,简单整理如下。
《刀与伞》2018年出版:来自佐贺的男人 (1867年)/弹正台切腹事件 (1870年)
《囚われ师光》2019年出版:鸟羽伏见之战(1868年)
《雨与短枪》2021年出版:萨长同盟 (1865年)
最后题外话,由于个人相当喜爱幕末历史,恰好在今年8月去了以新选组为主题的幕末历
史巡礼。其中位于伏见的御香宫神社,拜殿前方有一块石碑写着“明治维新 伏见の戦迹
”在由新政府军击溃德川军的戊辰战争中,御香宫神社正是战争的起点。
https://i.imgur.com/bXMlCD9.jpg
https://i.imgur.com/BEgjoyq.jpg
据说德川军原本打算以此地为本阵,但由于御香宫宫司是勤王派,通报了萨摩藩,让萨摩
藩提早驻军于此,使德川军不得不更改据点。因兵器火力远不及新政府军,最后佐幕派势
力在此战中彻底溃散,倒幕派则掌握了新政府势力。
邻近的“鱼三楼”是一间创立于1764年,已经营业259年的料亭,建筑本身也是文化财等
级的古蹟,图中那颗鸟羽伏见之战留下的弹痕,就是明治新政府军和旧幕府军的痕迹,虽
说现在的城镇几乎看不出战争痕迹,但透过这些小地方似乎还是能想像当时的样貌。
https://i.imgur.com/u4Bi1Oh.jpg
https://i.imgur.com/s1pwXTX.jpg
抱歉不小心写得太多......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