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本土主义与台独:北京的两个担心
香港科技大学教授 丁学良
目前北京正进行着的“两会”上,中国最高层一方面告诫,香港人不应该“把任何社会和
经济议题都政治化”,一方面表示对香港“分离主义”的崛起非常担心(路透社2016年3
月4-6日综合报道)。
确实,自从香港的抗议活动越来越频繁和火爆以来,国际上越来越把香港的对抗局势同其
它地方的对抗运动作比较。尤其是今年春节香港商业区旺角的对抗行为发生显著升级(即
“鱼蛋骚乱”),时间恰与台湾民进党选战大胜相衔接,令观察家们更是把“台独”和“
港独”聚焦在一个镜头里考察。这种视角在中国内地尤其盛行,如果不是近来的言论空间
紧缩,这“两独”一定是眼下“两会”上的热议话题。
两者可比不可比?
在某些专家眼里,“台独”和“港独”是不可比的,部分原因下文将提及。可是,既然目
前这种比较已经被公众广泛高度的关注,就有必要对此作尽可能客观持平的解析:它不仅
仅是个社会科学研究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一个现实政治和政策选择的问题,潜在地影响到
千百万人的安全、生活和未来的走向。
由于历史的现实的条件和香港大不一样,有关台湾独立运动的内涵和形态积累了丰富的资
料,可供我们细细剖析,而所谓的“港独”就不是这么回事。因此,本文先在“台独”问
题上理出几个相关的参照点,以其为背景,来反观香港“本土主义”运动——所谓的“分
离主义/港独”乃是其中极少数最激进者的一种政治诉求。
按照台独运动核心团体的追溯,“台独”作为一个诉求早在1928年就出现了,“有建立独
立的台湾共和国的主张”(《台湾独立建国联盟的故事》,台北:前卫出版社,2000年版
第10页)。甚至有人把这种诉求更往前挖掘到1924年,该年5月在上海法租界成立了“台
湾自治协会”,利用许多场合鼓吹台湾脱离日本殖民主义帝国,由台湾人自己治理台湾岛
(参阅相关史料《崛起:台湾左翼运动的1924年》第五章,新北:《批判与再造》杂志,
2007年12月号第37-50页)。
从那时至今的漫长岁月里,广义上的台独运动经历了五个阶段,这些阶段当然是相互交叉
渗透而非截然分隔的。第一个是鼓吹理念阶段,第二个是有组织活动阶段,第三个是上台
执政阶段,第四个是下台反省阶段,第五个是重新执政阶段,也就是今年5月20日将正式
开始的民进党政府时期。
五个阶段呈现的四大参照点
时起时伏不断变形的广义台独运动包含了太多的差别层次,不必在此逐一清理。仅就它与
香港“本土主义”运动最具有对比意义的那些成分,依笔者的观察,可以归结为四个参照
要点。
其一是,全部台湾居民里面,拒绝按照北京的基本方案走向两岸统一的人数比例越来越高
,目前绝对超过了一半;超过了多少难说清,因为台湾的民意调查在这个问题上的数据差
别显著。如此这般“拒统”的台湾居民,最大公约数不再是基于血缘、省籍、方言,而是
基于政治社会制度的认同。他们成为大多数,既源于人口要素,即台湾出生长大者越来越
多,也源于海峡对岸的政治状态,使岛内各界越来越失去“和平民主统一”的指望。目前
的台湾居民里面主张“按差条件统一也胜过按好条件分裂”的人,也就是把中国统一当作
最高价值认同的,已经成了政治上的濒临灭绝物种,有如华南虎或白鳍豚,你怎么喜欢它
,也没办法让它昌盛。
其二,所有拒绝按北京方案统一的台湾居民,他们竭力保卫其生活方式(即政治社会制度
的另一种说法)不被损毁的愿望,依托的底线之一是他们有“国军”的保护。一部分人更
指望他们的努力,到了严重危机时刻定能得到国际社会的实质支持,特别是美国的有效武
卫。
其三,台独运动中的激进分子,曾经过度利用了台湾民众对以上所说的国际支持的指望,
几次试图把“台湾独立”的目标猛推到位,也即“台湾独立建国”,不仅是要跟中华人民
共和国一刀两断,也要抛弃台湾跟历史的中国之政治连带标志——中华民国的国号。这种
愿望在“台独”的上述第一和第二阶段,还只是以社会行动为主,到了第三阶段,就成了
政府行动。于是立刻招致北京和华盛顿的双重大力反击,不得不黯然退缩。中共官媒在警
告刚胜选的蔡英文团队的时候,用“不当家不知道油盐柴米贵”为题,提醒得颇为生动—
—你们的前辈从说到做没有做成的事,你们今年5月20日后就不要再试做了。
其四,于是就有了眼下的这种现实:蔡英文团队不断声明执政后不会危及两岸的基本关系
格局,不会做让美国和国际社会担忧的冲击周边安全的险事。曾在台独运动的第二和第三
阶段发挥过不可替代作用的李登辉,今年2月中旬在他的新书中文版自序里明言:只要保
全中华民国的主权和地位,修改宪法内容,让中华民国成为新共和国,就没有宣告台湾独
立的必要,没有必要在国际社会做出引起争执的发言。他认为,重点在于(中华民国)“
以台湾之名”存在也即“台湾化”(台北《风传媒》:“风评:李登辉,又来了!”2016
年2月17日)。这个宣示被解读为是给蔡英文执政维持两岸关系的现状声张护航。这些以
前把中华民国国号当作老外套必弃之的政客,经过“台独”的第三和第四阶段的尝试,终
于体会到,在可望的长时段里,这件老外套仍是保护他们最不愿丧失的权益——自主治理
台湾的金光罩。
香港本土主义运动的阶段
笔者还没有读到研究文献,细细考证香港“本土主义”的起点和早期形态。仅依本人的观
察,在1993-1995年就听过有些香港的社会精英分子,把1997年的主权转换称为“新殖民
主义主子替换老殖民主义主子”。估计这种激进本土主义观点在1980年代初,中英开始香
港问题谈判时就萌发了。
时至今日,本土主义蔓延到香港社会更广阶层,其第一个堪与台独运动作对比的,是“民
主回归派”失去影响。近几年来,香港年轻激进的本土派分子老是指责本港老一代民主爱
国者,说他们以政治空幻蓝图误导港人太深(参阅“Hong Kong students who
protested government now seek to take part in it”,New York Times, 16 Feb
2016):他们当年大力鼓吹只有让香港先回归中国,才能借此过程实现香港的民主化,理
由是殖民主义天然是外来少数人统治,绝不可能与本土全民政治参与权相容。全世界的殖
民地都是先去殖民化,再开启民主化,所以香港人民必须赶走英国殖民政权,回归中国,
实现港人民主治港。“你们几十年前鼓吹的这个民主回归前景,不是空中楼阁又是什么?
”香港民主回归派的被边缘化,颇相似于台湾那些鼓吹“和平民主统一中国”人的失势。
这两者的失势,均大大增加了“本土权益至上”派的阵营。
第二个堪作对比的,是香港本土主义内涵的界定。原来“本土主义”被有些人译成
Nativism,其含义易被解读成极端排外:香港只属于世世代代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放在
香港显得很怪异,因为它从来就是一个移民城市,谁都难以声称自己是“土著/原住民”
。Nativism原是指北美洲原始部落主要是印第安人的权益,不应该受到欧洲殖民者的剥夺
压迫。现在“本土主义”多译成Localism,意即把本地权益置于首要地位,这样就不等同
于在香港社会里鼓吹老新移民之间水火不容,连特区政府的部分高官都能大体接受它。“
台独”理论家里曾经有人大力鼓吹,“台湾民族”在血缘上就有别于中国人,以此论证“
台湾独立的人种根基”。国际学术界一读到这种观念,马上就联想到种族主义,因为纳粹
运动就是以血缘论为出发点的。近年来,少有“台独”理论家再发表这种政治生物学说辞
了。
不可比的部分更多
迄今为止,香港本土主义只有“鼓吹理念”和“有组织活动”两个阶段。在可预见的时段
里,它和“台独”的可比部分看不到更多的了,两者最要害的区别是明摆着的:香港本土
主义团体作为政党不可能上台执政,至多只有少数成员当选成议员。上述“台独”四大参
照点的第二和第三条,不会出现在香港政坛上,不会有严肃的本土主义者真以为香港能够
组成“自卫军”,能够指望关键时刻国际社会给予“香港独立运动”以实质支持和武力保
护。
正是由于以上的要害区别,香港本土主义群体大多数所索取的,基本上不会超越“治权”
的冷静范畴。这不是说该群体中没有少数激进成员不想争夺“有限主权”,而是由于周边
硬性的限制条件,令任何这类想法变成有规模的行动时,都会被立刻制止。香港社会主流
不会追随“港独”的号召形成分离主义的民运,尽管最近英文中文媒体广泛报道香港本土
派激进成员声明“要对港独去污名化”、“要在十年间推动公投”、“2047年由港人决定
香港是否脱离中国”(详阅《明报》2016年2月20日、《纽约时报》2016年2月16日长文)
。
笔者反倒相信,经过几番尝试肩负挫折及代价之后,这些激进成员随着年龄增长和对本港
及国际政治的深切体会,极有可能变得更审慎,把政治诉求退缩到靠近现实的尺度,有如
上述四大参照点的第四条。运作空间大得多、资源富得多的台独运动经过几番尝试,都能
变得如目前阶段这般审慎,相似过程也会出现在不太遥远的香港。笔者1994年回顾亲历过
的几波大动荡时,曾反省道:“妥协是成年的智慧,激进则是青年的专利。虽然激进对于
人类整体而言是一个已经多次犯过的错,对于每一具体的青少年个人,它却是新鲜的”(
丁学良:《革命与反革命追忆》,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54-155页)。
所以,要合理处置香港近期的多种麻烦冲突,一方面,香港人不要把任何社会和经济议题
都政治化;同时,中国大陆也无需对目前香港少数年轻人的过激言论太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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