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有客问,“何谓文明?”
我只回答,“文明是路上有景致,人家有笑语。”
这真半点不“学术”;当然,也似乎不切题!
但是,我犹然记得,以前有禅宗和尚,更不切题。一回,慧超问法眼和尚,“如何是佛?
”法眼云,“汝是慧超”。另有一回,僧问大龙,“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大龙
只回答,“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类似之禅门问答,真是不胜枚举。禅宗和尚这看似不切题,其实,他们比谁都切题。中国
传统文化,一向儒释道三家并举,晚唐之后,禅宗在佛门里一枝独秀;若论生命之鲜活,
临事之应机,则在三家里最属丰姿卓异,独领风骚。禅宗的大本领,就是让人回到生命原
点,把人拉回最真切处;既不歧出,也不囉唆,更不空言;于是,永绝戏论。学佛,本是
好事,但稍一异化,再好之事,都会变成坏事。学佛,误入歧途者,多矣;因此,禅宗要
永绝戏论。
“如何是佛?”看似问得好;“坚固法身”也好像是个大问题;凡此,都很可以洋洋洒洒
议论一番,也很合适用哲学语言谈得天花乱墬。但关键是,议论得再好,言说得再精妙,
与自身何干?能有助于解决最根柢之烦恼吗?有时,谈得越多,岔得越远;说得越巧,生
命越不得清安。现代学者,正最受困于此;平日夸夸议论,却忘了要留心当下修身之事;
结果,真正面临生命实境时,顿显苍白,比谁都踉跄不堪。
因此,“如何是佛?”虽说问得好;但“汝是慧超”,才是当下之真实。“坚固法身”自
然也可以问;但“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则是回过身来,谛观最亲切最近前之实境
。禅门巨匠,是随时提醒着你,什么,才是最真切?
今年四月,我因《孔子随喜》,遂有大陆之行;在北京,与一位年轻朋友见了面。对之,
我本期待甚深,觉得是个有志气、肯用功的。但聊了天,也和他出了门,一趟下来,却只
见他不管识与不识,对人均颇淡漠,也都少有言笑;沿路的街景风情,更几乎不闻不问;
路人不看,市招不望,连北京四月的夺人新绿,那嫩叶细芽,甚至满城柳絮,也都丝毫无
感。那几天,北京天气出奇的好;但我走着走着,突然有些惆怅,惆怅他平日之好学深思
,平日之忧国忧民,竟与北京城这蓝天爽阔、白云悠悠,已然,都毫无干系。
中国的读书人,自宋儒以来,逐渐脱离了民间,也脱离了自然。于是,他们平日读书,早
已自成一物;他们每天正心诚意,每天忧国忧民,却不再与万民相怡悦,也不再与万物同
俯仰。结果,他们日渐酸腐,也日益空疏,遂相竞逞高骛远;于是,就出现了最极致的“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这名言,极高极远,乍看之下,也极为动人;但赞叹之余,再认真一想,却会发现,
那其实一点儿都不真切。宋儒此风所及,又受西方学院影响,百年来的读书人,更普遍好
抽象,尚高远;每每长篇大论,动辄雄辩滔滔。但是,他们对近前之事,却更鲜有欣喜;
于近前之物,又少有爱悦。如此生命颠倒,就难免饱受异化之苦;其念兹在兹的伟大理想
,也必然一次次落空,一回回幻灭;结果,干枯萎顿,身心俱疲,一个个,都像受尽了莫
大的委屈;从此,神州大地,尽是愤青。
当年宋儒,竟日标榜孔子;但孔子与之,却是截然不同。孔子在世时,虽然栖栖遑遑,备
尝辛苦,但生活却依旧滋滋润润,多有意趣。他与当世之人,闻风相悦;即使鸟兽草木,
也兴味盎然。与门人,或笑语吟吟,或诃斥怒骂,其鲜活,其明亮,最有一派风光;与时
人,即使争议如南子,也能知心解意,互有谅体,遂皆可蔚为风景;其言志,“老者安之
,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更是具体,更完全不标榜,半点不伟大。
这就是孔子。
如此平常,如此真切,如此直指当下,正是孔子之不同于宋儒,更迥异于今日读书人之处
。读书做学问,本是好事,但一经异化,也尽成了坏事。当今学者,误入歧途,甚矣,多
矣;一如现代之所谓“文明”,其异化疏离,更早已是无以复加!现代在西方“文明”引
领之下,物量膨胀,产业疾奔,人被催逼得忙迫不堪,狂躁不已。到头来,与人极疏极远
,精神疾病因而蔓延迅速;与物隔绝无亲,生态物种遂急遽灭绝。发展至此,只是造作,
更是造孽;若谓之“文明”,又岂不荒谬?
真正的“文明”,本是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真正的“文明”,必然是青天白日,无有阴
郁。“文明”荒失既久,而今,有志于“文明”重建之士,当似昔日禅门巨匠,亦如孔老
夫子,直指当下,重归真切;若能如此,那么,“路上有景致,人家有笑语”的“文明”
之境,又岂真迢远?说到底,那也不过是桩近前之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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