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联盟》吴秀波深度访谈:我只会在戏里活着
2017年7月19日 18:18 人民日报
我只会做戏这一件事。做生意,生意赔。做歌手,音准不行。做运动员,没体力。打台球
,眼神不济。除了在戏里活着,我一无所长。
所以,我想跟你们聊聊我心中的戏剧。
我的生命中有亘古不化的问号,我说给你听
《军师联盟》播完了,下部《虎啸龙吟》将于9月播出。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军师联盟
》前半程讲述朝堂之间的立场和生死,接下来的二十集讲述两个家庭?你们究竟在讲什么
?是讲三国吗,或者说,是讲司马懿吗?其实,作为戏剧本身的功能都不是。
《军师联盟》本质是一部戏。它有三个层面。
第一层叫矛盾,分为角色外部矛盾和角色内心矛盾。世界上没有一部戏是没有矛盾的。不
管是跟恐龙打架的片子,夫妻吵架的片子,还是体育比赛的片子,首先建立的是一个矛盾
。但戏剧最主要是完成角色内心矛盾。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外部矛盾,但慢慢长大了以
后,会发现生命里多了一重奇怪的东西:我究竟该学文科,还是理科?究竟该让自己放松
地生活,还是勤奋地工作?为什么会有自我矛盾?因为随着生命阶梯的层层递进,你的欲
望也越来越完善和膨胀,于是产生了若干个问号。角色进入自我矛盾,这个戏剧的矛盾才
完善。《军师联盟》里每一个角色除了外部矛盾,还有内心的自我矛盾,最集中的在司马
懿这个角色。
第二层叫情感。浅表的是角色情感,而角色情感是要带出戏剧以外的东西,叫做观众情感
。这是戏剧最有趣的地方。司马懿哭了,观众不哭,没用。曹操哭了,观众不哭,没用。
候吉笑了,观众没笑,没用。它的情感不单单是戏剧者,而应该是以此带出的观众情感。
观众情感带出的层面以及范围,才是戏剧要求的最大层次。
所以,我们做戏要有服务意识。一些人来问我:秀波,你这司马懿拍的是什么?我说,就
是一个全菜系。四川人吃了一半走了怎么办,没事儿,还有山东人。《军师联盟》《虎啸
龙吟》如同一个流水席。要带出观众情感,就要在尽可能尊重所有人的立场上,创造最大
的观看范围。有人说,《军师联盟》前面挺好的,曹操、荀彧“打”得挺好,后面讲家庭
,我不爱看。你不爱看,可能你老婆爱看。接下来,可能你爸爱看,爷爷爱看。这个流水
席是这么唱下来的。
最后一层是态度。曹操有曹操的态度,旷世枭雄;荀彧有荀彧的态度,士大夫;司马懿有
司马懿的态度,隐忍苟活;张春华有张春华的态度,敢娶小二我就砍了你。这些态度都是
角色态度,或者说,以历史为背景的,假设的人物态度,它并不是主创者态度。所有角色
态度加在一起,在戏剧背后的第二篇,是主创者的态度。有的主创说,我恨那堆人;有的
主创说,我委屈;有的主创说,得这样活;有的主创说,打到他。
我的态度特简单,我生命中有亘古不化的问号,说出来,想听听你是不是也有。
就像一个人推开窗子,发现四处茫茫黑夜。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他嚷了一声。他希望
听见,另一个黑暗地方回答的那一声,哪怕是一个回声呢。我有问号,知道您也有问号,
我就不寂寞了。
司马懿和三国是我对生命话题的迂回
我们最终要讲的,是隐身在戏剧矛盾后面,与观众沟通的情感。
《军师联盟》前二十集的段落,我们简单地把它表述成生存。每一个人走向社会都面临生
存,工作就是生存。司马懿也好,诸葛亮也好,修鞋匠也好,老师也好,农民也好,工人
也好,他上完学后的第一件事,首先就是生存。生存再放大一些,就是生死。不能完成生
存,怎么成活呢?
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可以生存了,接下来,人生一定会逃不脱的自然法则:男女。这是世
间最大的二法。我所说的“二法”指的是二元对立,高低、对错、生死、贵贱、大小。因
为没有男女,生命无法延续,你说它是不是人世间最大的“二法”?《军师联盟》后二十
集,有人说,曹操没了,荀彧没了,杨修也没了,那么大的事儿都不讲了,开始讲家庭?
我是通过曹丕的家庭和司马懿的家庭,讲清男女之间的法则。
《虎啸龙吟》有司马懿与诸葛亮的对弈。对弈意味着胜负、成败。第三个阶段,我们讲的
是成败。诸葛亮和司马懿各自对成败的定义是什么?什么是赢,什么是输?每个人都有自
己的认识。就像在《军师联盟》前二十集,有人觉得荀彧对、曹操对、杨修对、司马懿对
,没关系,那是观众情感的依赖点,我们讲的就是生存。后二十集,有人觉得曹丕是对的
,有人觉得曹丕是坏的。有人觉得张春华好,司马懿是不负责任的。也没关系。因为这种
布局能够代入观众的情感,这种情感未必是附和、簇拥,也许是批判。观众看喜剧的潜台
词是,哇,他居然这么做。看悲剧的潜台词是,他要不这样就好了。《军师联盟》《虎啸
龙吟》不是特定的悲剧,也不是特定的喜剧,它就是一出悲喜剧。我力图在这出戏剧里达
到最大的包容性。
如同我们每一个人,终要面对子嗣。《虎啸龙吟》里,我们会看到曹丕的孩子、司马懿的
孩子。孩子究竟代表什么?为什么说所谓父债子还、虎父无犬子,因为你这一生的心念、
态度、行为、举止,最终都将影响到你的孩子。你这一生是活给谁看的?如果无法改变你
的生活,你的孩子有可能变成一个和你不一样的人。所以你一定希望他比你好。这个阶段
讲子嗣,不是为了讲孩子们如何如何,而是他们这一生的态度和影响。
最后一个阶段,归。归去的归。人生在临死之前,匆匆忙忙,寻找归途。生为起点,死为
终点。临终那一刻,有的人抓住孩子的手,千万守住这份产业;有的人抱住爱人的头,我
爱你;有的人说一定不能丢了这片江山;有的说,我下辈子再也不这么活了。这个点,因
为他一生的命理不同,产生的意义也不同。
所以,包括《军师联盟》的大多数戏剧讲的是这些。我该怎么生存?我该怎么面对男女?
我该如何获取成败?我该如何教育孩子?我未来会怎样归去?我心中有巨大的问号,所以
才拍这个戏。只不过借用了三国的题材,司马懿的身体,通过四个半段落:生存、男女、
成败、子嗣、归,讲述着我对生命这几个重要话题的迂回。
戏剧是生而孤独的生命里,唯一叫嚷的方式
为什么是三国和司马懿呢?别的方式我也用过,《马向阳》《心术》《北京遇上西雅图》
《黎明之前》……塑造每一个角色,背后都是这些关于人生的问号。
我们怎么拆这个问号?归根结底,欲望。一切问题皆来源于欲望的不满足。我们的心里的
欲望,太多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欲望,这些欲望带来每个人的问题。
一个鞋匠的欲望导致他修出了一千双好鞋,或者得罪了四十个客人。一个教师的欲望,让
他培养出成百上千的好学生。一个将帅的欲望,可能是守土有责,保一方平安,也可能是
战事连连,鲜血涂城。每个人的欲望都会影响你周边的人。
有人问,关于电视剧里史实的部分你怎么看?我哪里懂历史。那你不查?编剧已经查了四
年。表演你怎么看?现在太多人要看的是娱乐,不是表演。
你不要说,现在电视那么普及了,懂戏的人越来越多了。真不是这样。在我眼里,戏剧正
在走向衰亡。歌剧、京剧、话剧、舞剧、日本能乐、昆曲,所有这些戏剧,无一不在走向
衰亡是的,我处在一个走向衰亡的行业当中。我们现在发达的是影视,和戏剧是两码事。
在没有电子游戏的时候,戏剧可能是观看视听的主要来源。有了电子游戏以后,戏剧可能
变成了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甚至百分之十到十五。又有了很多其他东西,比如直播,戏剧
就越来越没有意义了。
人们为什么要创造戏剧,因为有问号。问号的来源是欲望。欲望解决不了的时候,我们要
交流这个问号,要拆这个问号。所以出现了信仰、文化,以及戏剧。随着科学越来越发展
,解决欲望的方法也变成了满足它。戏剧的没落,源于人满足欲望的速度越来越快。问题
是,欲望是真的能全被满足吗?
如果把地球比作母亲,每一只动物都是地球的孩子。现在是,人类占有的资源达到了一个
新的程度,研发的核武器能够销毁地球三百次。再恶毒的儿子只能杀他的妈妈一次,人类
,这个地球的孩子,手里拿的这个家伙,能把妈妈杀死三百次。所以你知道,他将用多快
的节奏和速度用于满足自我的欲望吗,还需要拆那个问号吗?
在我这里,戏剧是生而孤独的生命里,唯一叫嚷的方式。除此之外,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的戏剧都是问号,像《阿甘正传》《血战钢锯岭》,我们不是要找到答案,而是要正视
我们的问题,面对我们欲望,与之谈判。至少在内心矛盾之间找到一种和平共处的可能。
戏剧最开始用来吸引观众的,恰巧是希望解决的问题。别人可能不是,会说戏剧无用,打
就行了,脱衣服就行了。那是你的,我认为戏剧不是。在我的眼里,这个东西养活了我,
让我能发声,它就是我的神,它就是我需要释放的,需要遵守的。
在《军师联盟》,我只设置了一个“场”。在这个“场”里,我尊重所有演员,我没有设
定。为什么我喜欢这个戏,因为它给所有角色展现他们立场、态度的空间,我才能在那里
体会和感受。我没有更多的设定,演员间的交流更多是临场一刹那的交流。司马懿跟杨修
的那场戏就是现场拍出来的。所谓做戏,除了技术环节以外,剧本、团队所有东西加起来
以外,再要做的就是一个“场”。只有真正尊重了所有的态度,这个“场”才拥有更大的
生命力。
现在大家都在说“匠人精神”,第一重匠人精神肯定是超越别人,第二重匠人精神是超越
自己,到了第三重匠人精神是,我活着只能干这个,我不干这个没法活了。战胜别人是极
大的对抗,战胜自己是自我矛盾的解除、自我欲望的对立,到最后仅仅落到俩字儿:活着
。这是我追求的匠人精神。(人民日报中央厨房.人物工作室 任姗姗、何桂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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