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蔷薇花园 论:“仿佛”的历史-世纪之交下的思想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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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要思考一下人类的一切知识、一切学问的根本是什么。数学被看作是正确的代表,里
面有点有线。但无论点如何的精确,它实际上并不是点;无论线画的如何仔细,最终也并不
是线。一块木板,无论它的边沿削的如何好,那也不是线;它的角也不是点。事实上根本就
没有什么点和线这个东西。它实际上是我们说的一种有意识的虚构。但如果人类不假设有点
有线的话,几何学就不可能成立。所以我们有“仿佛”、“好像”,也就是comme si。…事
实上义务是缺乏各种证据的,因此每当我看易卜生的戏剧将义务视为怪物,当作幽灵的时候
,就感到十分愤慨。也许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破坏。但是破坏之后难道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有我们难以触摸到的、外观微乎其微的东西,“仿佛”最终顽强地留在了底层。 森鸥外
我在查阅历史资料的过程中,产生了要尊重历史“本来面目”的思想,并且开始讨厌那种任
意窜改历史的作法。再者,我看到现在活着的人丝毫不加掩饰地如实描写自己的生活,我想
既然现代生活可以原原本本地写出来,那么过去的历史自然也可以照办了。…我反对窜改“
历史的本来面目”,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历史束缚,在这种束缚之下,我苦闷、挣扎,并
且决意要挣脱出来。 森鸥外
“黑星病是什么? 是蔷薇的病症。在背阴的地方会出现这种斑点,发现了就得处理掉,不可
以放在这个庭园里。置之不理的话病菌会通过雨或风扩散开来,扩大感染面积。”,伊丽莎
这一陈述指向的“病”只能是一种在“关联网络”的综观中显现的“影响”,“病征”之于
本作并不在关联之外保有任何意义。“在这个国家喜好男色便是犯罪,不自然的肉欲会扰乱
世俗生活”,第三话对王尔德遭定罪的陈述在符合史实的同时也展现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
傅柯对此时代将性倾向“律则化”的考察解明了“扰乱”这一用词含盖的秩序维度,毒田ペ
パ子对历史的理解便凸显于它与伊丽莎发现黑星“病”视角的一致。“我意识到每天穿紧身
胸衣会改变女性内脏的形状,这是在被迫‘美丽’下产生的悲剧。我对当时女性所处的环境
产生了疑问,并对随着妇女参政论的兴起而逐渐改变的历史有了兴趣”,毒田对于过往女性
的历史无疑表达了“批判”,但她那并非是基于“历史=压迫”这种浅薄的图式思维,她的
本领在于从女性意见的“缺失”洞察了赋予历史无共识之意义基础的“仿佛”。此主观性与
“历史本来面目”之间并不具有矛盾,也不该试图看出,意图将历史定于“唯一客观”的认
识才是极度“反客观”的。“虚构关联体系追求”在鸥外那里是复数的差异存在,将它们的
意义整并成单一的“故事”会使带着差异的动态历史遭到遮蔽,将无根基的“仿佛”绝对化
后看到的只会是心理状态的拟似物而不会是历史,而本作的“可能性”也便在于从“反观念
先行”获致的“动态”。
“女人的文章读起来都很情绪化。我是读不懂也不想读懂。”,华子在第一话求见维克多时
遭遇的恶意有其根源。经历十八到十九世纪的发展,英国女性小说的数量与影响力已经无法
再以少数女人的“不正常”加以打发,“性别双重标准”的批评因此生成为原有社会对此趋
势的回应。Elaine Showalter早已指出,十九世纪投入的这些“客观”文学批评与生物学分
析是先设定了“女人的小说看得出来就是不如男人的小说”这一前提才加以开展的,上述那
种“很情绪化”便是一种男批评家用以分类“女性创作”但少有精准的默认,即便确认了性
别为根据也是遮蔽了生产出女性此种表达的不平等历史。被华子眼前的此人称为“很有原则
的男人”的维克多实则就是爱丽丝,仿佛的视野在此不足以捕捉“动态的人”,自然更无法
超越的架构历史,本作根本的批判性也只会是此种对于配置先行的拒绝。“我是担心大哥你
啊,即使不和那女人结婚,哥也一样可以继承爵位…”,爱德华的弟弟在第五话指出了婚姻
之于爱丽丝和爱德华都并非“强制”,婚约者在此的意义已超越于惯常将其归类于“压迫之
外部”的叙事。而从尚未发现爱丽丝的情感以及并非在公开场合表现足以明白,在第三话喝
斥弟弟调侃爱丽丝的爱德华绝无法被等同于文本的“恶”。“…你的存在侵蚀了她所珍视的
东西,那么我就要事先摘除疫病的源头,保护家族和她。”,他于第十六话的叙述显示他驱
逐华子的行为乃是根基于绅士价值观渴求地位匹配之婚姻的“善”之信念。作者从他视角的
遮蔽早已显示人无法超越于自身的时代,从当下的叙事对其价值直接问题化已带有将其视为
“客观实在”的认知,那才是遮蔽历史的“问题”本身。“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要我受
限于‘大家闺秀’的框架我绝对不干。”,取名与性格显然都以《简·爱》(Jane Eyre)为
原型的简也在十六话主张她对传统框架的拒绝,这除了是她的性格之外,将爱丽丝的心情与
爱德华所言的极度反差考虑进来便可明白,他的根本问题在于无共识与抹杀差异之历史的“
再生产”。
“要想开展社交活动,首先必须建立社交场所。这一时期,在英语中被称为 “pleasure ga
rden”-我翻译为‘社交庭园’-的设施陆续被建成…作为都市社交的一部分,散步的大前提
是去‘看与被看’,它既有看人的一面,也有被看的一面”,在论述英国上流阶层时,川北
稔指出了从十六、十七世纪开始出现的“社交季”传统,也就是绅士阶层在伦敦停留很长时
间而出席各种社交聚会的停滞期,在此时开始兴建的社交庭园将社交活动暴露于他人的“目
光”下。换言之,社交被移往了“表现”的维度,并非是向他人表现自己,而是“表现自己
在向他人表现”这件事。庭园只是一种例子,关键在于“社交”成为“表现规范”后造成的
“去内在化”。“啊啊…好累。那些只会说闲话的无能轻薄之辈…”,爱丽丝在第三话晚宴
后如此的感叹显示出社交并非“内心的交流”而浮于表面,而从“非劳动”的生活方式界定
自身的绅士阶层在其思维中含有将“表象”视作根本追求的倒错。第六话指出爱丽丝的父母
并未谴责她的同性恋情感,那只是讽刺的指出了他们对人的“本质”“漠不关心”而不表示
他们十分进步。所谓《禁奢法》是十六世纪上半出现的,以身分规范服饰的法律,那对于已
经都市化的伦敦毫无意义。人数大量增加而使个人变得“匿名”的城市必须着重服装来给他
人好的第一印象,此数量的另一面便是追溯身分的无法施行。在1604彻底废除此法后,不再
能从衣装确立上流阶层转向形塑“教养”与名誉以建构身分是合理的,但那也没有与内在“
同步”。
伴随着城市化的扩张,“印象中心”主义成为主流,女作家采用“化名”也是出于同样的原
因。“还有…也可能是像艾蜜莉·勃朗特那样,为了避免对女性作家的偏见而使用男性名字
的女性?”,爱丽丝作为文学家却使用“维克多”当成名字是源于她对印象中心主义的洞察
。对于没有展现外貌的作家,“名字”便是对于整体人格的指涉,而采用男性的名字便能误
导当时批评家的统觉印象,进而在被默认为男性所作的文章看出“男性特质”。十九世纪末
的性别意识形态如上所述的有排斥女性的默认,女性的策略便是反过来利用性别偏见让自己
的作品被恰当评价与接收,爱丽丝“身分”的复合性已然能由此看出。“为了扮演好‘理想
的大小姐’这一角色,我必须献出人生。”,爱丽丝的意识在此处极端的描述了另一种人格
的建构,但它与人生的关系并非是“真我与人格面具”的对立。“我只是想好好珍惜家人和
华子,仅此而已,为何会如此痛苦呢…?”,由她的话语可以发现她真正的痛苦在于“矛盾
”而非“压抑”。换言之,她的“痛苦”产生于两种均等重要自我的拉扯。被社会压抑欲望
的图式会在以“强迫而不情愿”的视点抹去爱丽丝对家族的爱,与此相比,“精神分裂”的
隐喻之于她矛盾的痛苦更具有解释力。
和因“分裂”而感到的痛苦相比,生命的消逝对从第一话开始就要求华子杀掉自己的爱丽丝
而言可谓是丝毫不需畏惧之物,这样对肉身的达观与她因“淑女”(lady)的身分而受到的“
约束性教育”无疑具有联系。“要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是维多利亚时期以及其后延续许
久的女性道德,这样潜移默化的合理归结就是像她在十六话做的那样将肉身视为“侷限”,
而创作之于她的重要性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是“解放压抑”,由吴尔芙描写的女性主角延
续的“自毁美学”传统也在爱丽丝自我完结的心态中得到体现。不过,她所思考的自我舍弃
了“单子论”的范式才是她不在乎死亡的根柢理由。“如果只是失去自我,却并不觉得痛苦
。”,鸥外在此要说的“自我”是自我保存的个体,并不认为自我在关联之外带有意义的鸥
外自然也就不会将死亡视为“个体丧失”而恐惧,这样的思索也完全可以用来描述爱丽丝。
“为了保全自己,我无法与这蔷薇花园告别”,“保全”的用词指出维系与家族的关联才能
支撑她的自我,这里的自我则是“关系论式”而无涉于个体保存的存在。由此可知,她在爱
著家人以外也在精神上需要与他们的关系来架构自身,然她无疑也感到了排斥和痛苦。此处
没有繁琐的心理描写,但如此的“矛盾”勾勒出了不透明的“关联作用”,那正是动态的“
历史”本身,并非位在关联之外的她在最初因此也才拒绝“为了自己”而逃走。“若变成那
样,我的家族…我的家人,便会背负上一生也无法洗脱的污名,那对我来说比死还要痛苦。
”,这样的思考始终意识著与他人的“关系”,但那并不是一种抽象的结构,从具体“关联
”感到真实“痛苦”的她与鸥外有着相似的心境:
还觉得出来留学,不能学业未成身先死。但是,抽象思考这些事时,只觉得有种冷漠的义务
感。具体追寻一下自己同每个人的邂逅就会发现,他们依然像身边近亲那样,让自己产生出
自Neigung(好意)的痛苦和情感。这样一来,广义狭义等种种social(社会的)家累思想便会
毫无头绪地纠缠在一起,但最终归结到individuell(个人的)自我之上。所谓死,就是指这
个从各个角度牵引的网络中,自我不再存在。 森鸥外
“如此率直的这孩子,一定是在寻找不用杀死我就能解决的办法吧。但是,不早点摘掉生病
的蔷薇是不行的。”,爱丽丝在第三话的叙述展现的求死正是一种将自我视为“各种社会关
系的辐辏”而得出的结论。她选择“自我抹除”并非是屈从于压迫,要遏止流言的她正是因
为认识到不论什么样的压迫都不可能抹消自己那引来流言的同性恋倾向才会选择完全抹去自
身,她如此积极维护做为“仿佛”之家族名声的行为却只在反面暴露出它缺乏包容的有限。
“…不,这是罪。你也听到奥斯卡˙王尔德的下场了吧。不只是他,你知道他的家人变成甚
么样了吗?”,她在第四话的描述显示她并不认为自身的性倾向有根本的错误,它之所以是
“罪”不过是因为“牵连于他人”,但从反面来说也能指出唯有牵动“关联”才真正算是改
变。 “…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来到英国就能改变人生的一切什么的…”,华子在此虽然是
在反省,但最一开始她如此的决定正是来自她意识到在日本的“仿佛”之下她无法独立改变
自己的命运,因此才需要藉著完全分离于原生环境来“整体的置换关系”,而她“离开”日
本的决定则暴露了作者对明治改革的洞察。华子抵达英国的1900年已是明治维新32年之后,
然而第二话她回忆中自杀的女性却也映射著强迫性的“父母订婚”传统未曾消失这般的史实
。明治日本固然全力发展西化,然其在精神上却以时间序列评价思想价值,国家实行的权利
改革因此只是对世界动向的意识而非内发,一开始就以普鲁士模式的国家主义范本改革的明
治政府随着发展而舍弃了早已“不新颖”的“天赋人权”学说,配合国家主义出现的“贤妻
良母政策”在此加固了女性的从属地位。加藤弘之认为这是“进化”,但这种不伴随开放思
想并且不在意“共识”的矛盾“进步改革”由其人民,特别是女性来看只能说是一种“‘超
进步’的思想与政治上的超反动倾向相结合的滑稽现象”。“…我一昧告诉她们未来可以自
己做主,反而让被逼着订婚的女孩子对无法改变的人生感到绝望…”,从华子在第七话的感
叹可以看出,日本女性也如爱丽丝一般感到了“矛盾”的痛苦,对她们而言那样的矛盾正是
产生于进步思想与日益反动的性别环境之结合。
在鸥外那里,“仿佛”即便是无共识也仍是个人无法脱离的“价值”,他认识到的易卜生之
所以“令他愤慨”就是因为他否定掉旧有关系后没有“新关系”(仿佛)的建立,华子与日本
女性之所以对“未来”感到“惶惑”就是因为对“仿佛”“无基础”的批判只否定了关联而
没能联系于任何“关系”,结果只让她们成为“无声的例外”,然华子的例外性却也带给了
她强劲的批判能力。“有句话说:‘上天不在人上造人,也不在人下造人。’意思是上天造
人时赋予相同的地位,不分上下贵贱。”,福泽谕吉在‘学问のすゝめ’开宗明义的提出人
在权利地位上平等的思想。根基于“同质的人”找出的平等在划定人的界线时就已经位在与
平等完全相反的场所。明治政府的“四民平等”政策与福泽在“瓦解身分阶序”的思想上确
有共通之处,但它“塑造国民”的目的只让它成为了与福泽的“平等”相距甚远的东西。“
爱情难道不该更为自由吗?拘泥于身分性别的人才更奇怪吧!”,华子在第三话为不曾见面的
王尔德挺身而出并从根柢上看到了“差别意识”的“不自然(人工)性”,福泽对妇女权利的
支持使我们完全可以将华子如此的平等观连结于对他思想的阅读与践行。“那有什么错吗?
”,她在听闻王尔德事件时的初反应甚为关键。从这首句以及她以冷静表情对编辑态度表达
的疑惑可以发现,她丝毫没有所谓“遭遇异质的惊诧”。那并非是要说她无视了差异,而是
她以“权利”来认识他人,进而才构成接纳所有差异且拒绝“异质化”的“他者感觉”,这
同样展现于她面对爱丽丝的态度。“…或许是爱丽丝大人喜欢的类型也说不定…”,这句话
让华子在爱丽丝要她脱衣服时感到惶恐,但那与惊诧恰是相反的东西。她脑中未曾如多数作
品的主角经历性倾向“正/异常”的思索,此惊惶只证明她一开始就认为同性恋是一种存在
的“欲望”。这与今日的性别理论并无关系,在她身上看出“进步”的嘉许或“反历史”的
批判都无法成立,那只凸显了“仿佛”正确的进化论史观对“思想史”本身的遮蔽:
……如果我们这样说,那些深通世故的政治家必然会得意地说,那都是十五年前陈腐的民权
论了,今天欧美各国已盛行帝国主义,还去推崇什么民权论,这是不懂于世界潮流的过时主
张。…如此明了的理论,在欧美数十百年前就开始施行,在那些国家也许是已陈腐了,但在
我国,它却刚作为一种理论在民间萌发,而因为受到藩阀元老与利己的政治家所蹂躏,它还
处于理论型态时就已消亡。因此,虽然作为言词已非常陈腐,但在实行上却还很新鲜。在实
行上新鲜,但在理论上却陈腐,试问这到底是谁的罪过? 中江兆民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我只是…想要去相信,不因人的出身而决定人生的时代终会来临。
”,华子在第七话以此叙述挑开了爱丽丝认为她“进步”的说法,在她身上并不具有“崭新
与陈旧”的时间架构。藉着她在第一话离开书店后的内心纠葛便能看出,离开日本对她首先
是“自我”维度上的痛彻认识,而其根柢无疑是她坚持要将只存在于“仿佛”的平等原理贯
彻于现实的信念,被她的反叛精神进一步揭示的则是时代感受“倒错”的源头。从思想谱系
而非进化论史观来看,时代思潮与明治国家发展之间始终有着紧绷的张力。比起“一君万民
”,“五条御誓文”中“广兴会议,万机决于公论”的承诺才是更多人期待日本得到的“维
新精神”,然而1889帝国宪法的制宪会议时,伊藤博文坚持要将“自由权”收进宪法内的“
明确条文”来“给予”人民,而非承认其有自由权的事实,这个最终被采用的宪法立场带有
的微妙差异让日本政府在那之后有权去对“异议者”指出他们“没有‘国民’身分以外的自
由”,兆民正是在此意义上愤慨的指责民权概念早已遭到政府的“蹂躏”。政府对于自由民
权运动的镇压以及逐步收缩报刊的批评空间从外延证实了这点,福泽谕吉终身在官僚体系中
不具主要位置更为象征性的凸显了他那平等理念的边缘。换言之,从“权利”而非“身分”
认识人的观点并未成为明治政府加以追求的“仿佛”。在华子这里,她与福泽如此相近的认
识论年代而言不过是1872的“陈旧之物”,这样的行动对当时的人们以及现在的读者而言都
是“令人讶异的进步”。然而,这种感受反映的只是一种“未曾被实践过的思想”展现的“
光芒”,它之所以看上去进步正是因为它“作为言词已非常陈腐,但在实行上却还很新鲜。
”。
“我觉得我们作为教师的职责便是教授收集‘光’的方法…然而你啊,却是希望成为‘光’
本身呢。”,伊丽莎在第二话以此指出华子对书本价值的践行,她对“实际影响”的追求塑
造了她“关联于他人的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她对爱丽丝而言的确是另一种“自我”所在
。 “她那苍白的手,像是感到寒冷一般颤粟著,我无法摆脱也没办法摆脱,那纠缠如蜘蛛
之丝一般的存在。”,芥川龙之介“蜘蛛の糸”的重复引用在本作并不只有“救赎”的意涵
,它同时也表征著契约的性质。华子在此要违背本意的杀掉爱丽丝,但对于必须揭露自己“
维克多”的身分而破坏其意义的爱丽丝而言,她同样需要“自我牺牲”。“犍陀多只顾自己
脱离苦海,毫无慈悲的心肠,受到应得的报应,又落进原先的地狱。”,芥川在原作对于“
先为他人着想”才可能“帮到自己”的主张也就是这个契约藉著“舍弃自我(自身想法)才能
受惠”要传达的,但这个“无私”与华子行为原则的冲突也显示‘さよならローズガーデン
’对“蜘蛛の糸”的引用是在负面意义上遵循了“原作”。在此,需要先注意爱丽丝在叙述
自己的“死亡”时所指的都是从鸥外意义上的“自我”。她固然在大多数时候体现了对生命
的淡然,但仍需注意到这种自我赋予了“死”潜藏的多义性。如鸥外所言,要杀掉关系论的
自我便是将它从“关系网络”中排除出去,除了毁去肉身,让“形象”“完全消灭”也无疑
是一种使自我被“关系网络”排除的方法。最终,爱丽丝在结婚典礼上公开拒绝了爱德华。
“所以我要在各位面前宣告这件事,以此杀死‘带着假面的我’”,她对婚礼的公开毁坏带
来的结果就是她不可能再存在于“家族”的关联体系中,这也正是一种关系论自我的“死亡
”。
“蜘蛛の糸”赋予她“关联于家人”的自我“无私”的性质,追求“为了自己而存在的关联
”的爱丽丝便成了在芥川这一故事下的犍陀多。易言之,她在追求关联体系上转而以自我我
判准恰好使她为了“家人”奉献的自我“坠入了地狱”。在此,爱丽丝并没有“转向”,华
子与家人分别代表的价值从一开始对她就是“并存的矛盾”,认为她“心境转变过快”的批
评从一开始就无视了本作“历史的文体”。“…其实华子自己现在也身处黑暗之中,即使如
此她也拼命挣扎着,渴求着一丝微弱的光。…我也必须有直视未来的觉悟。”,爱丽丝在十
七话立定决心的理由只能说是一个让她“更倾向特定选择”的契机,也可以说是一种“牵引
”。原本,爱丽丝对保护家族声誉就是出于自愿,但现在又感到被什么催逼着,谁也无法从
外部去看到这种矛盾构造的走向,她也只是从“感受”上体验著束缚自身的力量。将舍弃家
族牵绊当成在“两种自我”间作出抉择的爱丽丝尊重了自己的感受,但她也没有展现对原先
家族的叙事化攻击,她不过是对那个在家族中生存的自己感到“疲倦”了才将其舍弃。最终
,从外部透视她的视点不可能成立,将关联体系视为“仿佛”的她在自己追求另一种关联体
系的决定中找到了自由。于是,作者在尊重历史而使各价值不被统合的同时也成功摆脱了历
史的“束缚”。
2.
爱是由想像力滋养,可以让我们变得更有智慧、更善良和更高尚。透过爱,我们得以把生命
看成一个整体;透过爱,也只有透过爱,我们得以除欣赏别人的理想状态外还欣赏他们的现
实状态。…基督天性的根本基础与艺术家毫无二致,换言之,他的天性是以一种浓烈、火焰
般的想像力为基础。基督在整个人类关系领域所悟出的那种“充满想像力的同理心”(imagi
native sympathy),也是艺术家创造力的唯一诀窍。 奥斯卡˙王尔德
战国时代以“无缘”、“公界”,“乐”等词语规定性质的场所或人群(集团)的根本特质,
在于其斩断了主从关系、亲属关系等世俗之缘。…路口是幽灵聚集潜伏的特殊场所。神佛领
地以及市场、城镇、道路、津泊、海上等,都具有作为“圣地”的特质,成为庇护所。进入
战国时期,相对于私人空间而被称作“公界之大道”的地方,正是这样的道路、路口吧。它
当然也是一个“公”的场所,但同时也是前文就“公界”一词所说的“自由”的空间。 网
野善彦
“你明明没有看穿我在你面前的伪装。只是一昧追求贞淑妻子的你,又懂得我和华子的什么
呢?”,爱丽丝在第七话中于心底如此反驳爱德华,她在此处同时指出了绅士阶层的“爱”
并不具备“实质”,王尔德的信念无疑是此处的根基。之于绅士阶层,“爱”的感情指向的
是他们对人“形象”的“本质认识”,由爱德华以“你难道觉得我会和‘佣人’一起用餐吗
?”凸显的歧视思维进一步指出其好恶实是纯然在“表象”的世界上构筑。对爱丽丝来说,
这种无涉于她“感受”层面自我的“爱”只会加剧她的矛盾,而这种“分裂”却也显示她确
实明白“沐浴著阳光的蔷薇背后也有着同等的阴影”。“他的故事总是写满了压迫的愤怒与
孤独,尽管如此但也总充满希望。就像当初我会对你伸出双手一样,如果他是孤身一人的话
就不会写出这样的故事。”,爱丽丝对自己“维克多”身分的描述十分关键。在此,她对“
孤身一人”的用法必须当成“对他人的意识”来理解,而意识到他人的方法正是她对于人两
种面向的认识。换言之,她“充满想像力的同理心”使她能理解表象的框架之外仍有“更多
”。
“爱丽丝小姐并没有把我当作‘佣人’,而是当作一个人。”,华子在第十话的感受最为根
本的指出爱丽丝对待她时超越她表象的传递出了“他者感觉”,这成就了她“不单纯描绘现
实风景的艺术”。不过,认定现实本身不会有任何可能性的想法本身就带有能够将其透视的
“傲慢”,在“保存可能性”的描绘中她展现的因而不能说是“理想化”,那反倒是从“关
系论自我”出发而对世界表示的“谦逊”。“你完全不了解我的事,只是看到了我扮演的‘
理想大小姐’的表面而已。”,先前的讨论已经指出爱丽丝在第四话如此的叙述并不是在构
建一个“虚假与真实”的图式,她在此说的“不理解”要说的是她觉得华子认为她展现的外
在就是全部,而这与她矛盾但并存的复数自我具有相当的距离。藉著这句话,本作在漫画表
现论意义上的特征也才显现出来。在线条上虽写实但不僵硬的本作于人物设计上带有更强的
“漫画性”,即使在面容变换上有优异的表现力却也不会还原于现实,其只会做为“角色的
面容”被认知。Scott McCloud指出人物细节的多寡会影响他们被看待的视角,这也显然就
是作者绘图风格的影响。从画风的难以还原于现实可以进一步指出,那里也带着毒田ペパ子
所谓的“历史”,但实际上更偏向于“文学”的本作影响于故事结构的表现却是“内心独白
”与复数视角。
“所有人都怀藏着某些秘密,我也不例外。”,爱丽丝的独白指出了她与华子在“交流”上
一向具有“心的隔膜”的事实,那又是藉著双方的“内心话”架构出的“隐藏面向”。以“
伊丽莎的往事”为契机,华子出于忌妒而隐藏起她知道伊丽莎所在的事实,爱丽丝则在另一
方面因为爱德华的话语而产生了理解华子内心的渴望。原本,爱丽丝与华子只藉著“一个面
向上的契约”来接受对方,但“第三者”的存在作为一种外部暴露了她们对另一方理解的“
不完全”。由此,对方那还未被“解明”的部分就有了吸引力。“无论是我的秘密还是她的
秘密,全都坦白,想与你变成能够坦诚相对的关系。”,正如爱丽丝在第九话的独白指出,
她最终的目标是想要接受华子全部的面向。在那里没有任何抹杀差异的企图,她反而借此保
有了“内心话”的差异价值。“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但我并不了解这是否便是王尔德所说
的‘无法言说之爱’…然而,我觉得这是无限接近于它的感情。”,如同爱丽丝所言,她认
为自己对华子的感情与王尔德所谓“没有一丝一毫不自然”的爱实属一致,在这里说的“自
然”则正是一种不去区别“理想”与“现实”面向而加以接纳的包容。“…你真是温柔。但
是,我的故事已经只剩尾声了。”,爱丽丝在此叙述了将自己的人生意义“故事化”的观点
。位于关联体系之历史文体中本就使她如此的尝试注定失败,但在她使用的“故事”隐喻中
还包含一个“写作”上的问题,本作“文学化”的面向由此再度分散于历史的“自然”之中
:
如果说作家还在犹豫,他却知道未来尚未定局,那是因为他自己将去创造这个未来;如果他
还不知道他的主人公将会遇到什么事情,那不过是说他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还没有作任何
决定;对他来说,未来是一页白纸,而对于读者来说,未来则是结局以前那两百页印满了字
的书。因此,作家到处遇到的只有他的知识,他的意志,他的谋划,总而言之他只遇到他自
己;他能触及的始终只是他自己的主观性,他搆不著自己创造的对象,他不是为他自己创造
这个对象的。 尚-保罗·沙特
“她投向维克多的目光一定与投向我的不一样…说不定在她的想像之中是个更为强大完美的
存在。”,正如爱丽丝在第七话所认知,华子看待她作品的视角与她自己有相当的差距,而
事实是她本就无法默认自己的创作在读者眼中的“意涵”,她认为自己用来逃避现实的文字
反而成为华子“正视现实”的力量,沙特所谓“作家无法‘阅读’自己的作品”说的就是这
样的状况。在他看来,作家无论采取多么“客观”的视角进行创作都还是包含了“视角”,
而那样的消失点最终仍然会是自身主观的延伸,“作品”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效果因此只会
是在读者那里产生,爱丽丝在本作试图“自我完结”的“创作过程”进而在名为“自我”的
作品遭到阅读的方式中产生了她未能预料到的“关联”。“原本我只在书籍中寻找希望,第
一次我在现实中寻获了它。”,与华子的感受相比,爱丽丝反而认为自己那时的行为带有某
种欺瞒以及为了达成死亡的意图。在“作者与读者”的理解差距中,被视为独一而统摄的文
学叙事遭遇了“无法回避的衍异”,仿佛统一的文学因而回到了网络之中,此种非统合的意
义也便是“各显其意义”的史料在历史中的景色。“看着你的眼睛就像在看着故事一样呢…
”,这样讲的爱丽丝和将华子称为“光”的伊丽莎一样都认识到了华子以生命贯彻著原则时
已成为了“首尾一贯的故事”,她为华子所改变的过程也完全可以说是一种带来惊诧的“阅
读经验”。“我们一起去旅行吧,漫长的旅行。然后,去编织我们的故事。”,实务条件上
实无问题的两人最终踏上了旅途,这样的行为从实践上贯彻了“缘”的斩断以及“关系的变
革”。
藉著对中世史的考察,网野指出日本在战国时代曾有“无缘”、“公界”,“乐”这样无涉
于世俗关系的场所,其中自然流淌“无缘”原理的场所在近代仍有其内涵,被所有人使用的
道路就是一种没有任何单一的“缘”能够霸占的空间,此处的“无缘”原理也完全就是“旅
行”要展现的。在单一民族国家的时代下,旅行恰好中止了任何一种单一“仿佛”超越的行
使权力,世界此刻也便是“公界”。不过,这也完全不是要说“缘不再需要”。藉著“我们
”一词,两人最终的归属就是双方一同建立的“仿佛”是再明显不过的答案。“…我最喜欢
的蔷薇花园,今天就要与它告别了…迄今为止谢谢了,我的茧。”,爱丽丝最终离开了带有
封闭意象的蔷薇花园,在华子的陪伴下朝着世界开放。在历史的文体之下,爱丽丝与旧有环
境的分别并不带有敌意也并未眷恋,她藉著抉择而舍弃了一段“仿佛”然花园仍旧是花园本
身,本作标题的意涵也终于由此得到彰显:
‘さよならローズガーデン’ ,它在作为决断的同时也是对过往不带敌意的分离。在这样
的行动中我们也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发现,也就是唯有尊重历史,人们才能真正挣脱它的束缚
。
参考书目
1. 毒田ペパ子: ‘さよならローズガーデン’,(BLADE COMICS pixiv) コミック。
2. 森鸥外: ‘筑摩全集类聚版森鴎外全集’,筑摩书房,1971。
3.https://www.manga-passion.de/articles/7312/interview-mit-dr-pepperco-mangaka-v
on-leb-wohl-mein-rosengarten 。
4.米歇尔˙傅柯:《性史:第一卷知识的意志》,林志明译,时报出版2022年版。
5.伊莱恩·肖瓦尔特:《她们自己的文学》,韩敏中译,湖南文艺出版2023年版。
6.川北稔:‘イギリス近代史讲义’,(讲谈社现代新书、2010年)。
7,安德鲁˙戈登:《现代日本史:从德川时代到21世纪》,李朝津译,中信出版2017年版。
8.丸山真男:‘日本の思想’,(岩波新书 青版、改版2018年)。
9.丸山真男:‘忠诚と反逆──転形期日本の精神史的位相’,(ちくま学芸文库、1998年
、川崎修解说)。
10.福泽谕吉:‘学问のすゝめ’,岩波书店〈ワイド版岩波文库〉、1994年11月。
11.中江兆民:‘一年有半・続一年有半’,(井田进也 校注、岩波文库、1995年)。
12.芥川龙之介:“蜘蛛の糸”,春阳堂 1932年11月。
13.奥斯卡˙王尔德:《来自深渊的呐喊: 王尔德狱中书》,梁永安译,漫步文化2014年版。
14.网野善彦:‘无縁・公界・楽──日本中世の自由と平和’,(平凡社选书、増补版1987
年)。
15.尚-保罗·沙特:《沙特文学论》,刘大悲译,志文出版1993年版。
16.https://telesy.jp/tag/%E3%80%8E%E3%81%95%E3%82%88%E3%81%AA%E3%82%89%E3%83%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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